何谷理(Robert E. Hegel),1943年出生于美国密西根州,1973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师从著名汉学家夏志清(C. T. Hsia)。1975年开始任教于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后长期担任该校东亚语言文化系主任。深耕中国古典文学领域,尤其致力于明清小说的研究。著有Reading Illustrated Fic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明清插图本小说阅读》)、The Novel in Seventeenth Century China(《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等。 刘诗秋,1985年生。2007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2012年获得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博物馆学硕士学位。2008年起从事艺术展览工作,2014年至2019年任职于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展览部,工作中兼及中国与日本版画研究。现在墨尔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我最初开始接触中国古代小说是通过其英译本: 赛珍珠(Pearl Buck)独具个性的改编《四海之内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s,译自七十回的《水浒传》)、韦利(Arthur Waley)广受好评的删改版《西游记》英文译本《美猴王》(Monkey)、弗洛伦斯麦克休和伊萨贝拉麦克休姐妹(Florence McHugh and Isabella McHugh)转译自孔肪(Franz Kuhn)德语版《红楼梦》的英译本(题为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以及王际真所译的同名删减本、伯纳德迈阿尔(Bernard Miall)对孔肪删减本《金瓶梅》的英译本,最后还有邓罗(Charles Henry BrewittTaylor)所译的《三国演义》(题为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doms)。我读到杨宪益与戴乃迭(Gladys Yang)所译的《儒林外史》时已经是较晚些时候了,那时我也开始读这些小说的原版。但是这些小说篇幅都很长,即便是用我的母语阅读,也已经占用了我大学高年级所有的闲暇时光以及毕业之后的暑假。我之所以读这些书,是因为它们吸引着我: 这些书和我以前接触到的书籍大相径庭,书中人物的类型、动机、抱负以及行为都与我童年时读的欧美小说完全不同。 在研究生学习阶段,我重新理解了这些作品,这时它们是一种超越了故事的事实,是需要被断代、被放在历史情境下研究的历史性人为作品,最重要的是,它们需要以一种方式被解读,以便见多识广的西方读者能够了解这些作品庞杂的内容,并以一种精细复杂的方式去理解。经过几年的准备,我选择了一本不太知名的古典作品进行研究,这本小说已经流行了近两个世纪却仍然没有获得过长篇细致的研究。在这个研究项目中,我追溯小说的文本历史,准备其作者的传记研究,揭示其在文本上对于之前叙事作品的借用(如今我们用互文性一词来指代这种关系)并分析了其中的主要母题。尽管这份研究最后成功地写成论文并助我获得博士学位,但是完成这篇文章却将我置于一种巨大的困惑中: 虽然小说中的一部分内容非常吸引人,甚至扣人心弦,但其余的大部分却令我毫无兴趣。总而言之,我觉得这本小说中许多内容都是重复的,十分无聊。我在这本书中根本没有得到应从古典小说阅读中获得的乐趣。
在此后的几年中,我一直在寻找到底是什么让这本小说吸引其本土读者的兴趣,但是首先我需要将其更深地置于其所属的历史和文化情境。谁最初开始阅读它?是什么让它如此扣人心弦,以至于前半部手稿(这部分也是我认为极富趣味的)被流转了二十年后,作者才得以拿回继续进行创作并且为什么他要将他唯一的手稿传阅出去?(如果像人们所怀疑的,他在这一点上撒了谎,那么他为什么撒谎?)这位作者读了什么,激发他要按照这种风格来写自己的作品?它与其他当时传阅的小说有什么不同?这些问题看似无穷无尽,并且其实直到今天,在我完成论文二十年后,我仍然在思索这些问题。
本书的研究希望能够解决上述的一些问题,以及在我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时所遇到的其他问题。关于原始读者群的问题必须涉及对小说创作者文学社交圈的研究,这也是中国学者经常采用的研究方法。这样的研究能够给书籍传播问题一些启示: 谁能够购买这些书籍?他们在哪里购买?这些书的印数有多少?它们在出版印刷市场中的寿命是多长?它们会被传播到发行城市之外的地区吗?涌现出的这些问题引发了更多的提问: 那时还有什么书籍被出版?从书籍本身来看,这些小说与其他印刷售卖的书籍有什么不同?它们是否像欧洲的通俗读物一样是廉价的、劣质的书刊,还是更有价值的出版物?它们值得收藏吗?(这些小说流行的时候正是晚明收藏风在富裕阶层盛行的时候,任何被认为具有美学价值的物品都可成为收藏品。)在中国明清时期,它们比当时书商所售的其他书籍更便宜还是更昂贵?以及,那时的书商会提供给顾客什么样的书籍?
沿着这个思路追寻下去,需要了解印刷和书籍贸易的历史,以及印刷技术的发展。追溯各种小说文本历史的过程将我引导至中国古代小说学者和收藏家都最为喜爱的部分小说的插图。这些版刻插图最精美的实例足以和此后的日本版画平起平坐,而这些日本版画现在普遍被认为是艺术品这并不足以为怪,因为古代中国最为出色的书籍插图其实与文人和职业绘画作品分享着共同的传统。这些调查研究将我更进一步引领向插图史及插图与绘画关系的领域。书籍是否对普通人(这些人是谁?)来说实际已成为可携带、可承受的艺术品?将这些书籍插图与明代绘画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它们具有相同的定式元素,而这又将我引回对文本的研究,并指向最根本的问题,即这些小说在中国明清时期是如何被印刷出版、进行插图描绘并被阅读的。
到此我这些年的调查又回到了起点:通过阅读的传统来研读这些阅读传统。我肯定没有发现上述所有问题的答案,也并不能回答这里提到的关于中国小说的其他问题。但是我希望在这里呈现我所做的相关观察,包括小说的发展、它如何被呈现、谁在阅读小说以及其所要达到的目的,即在涉及插图版小说时,读者获得享受的阅读过程。这其中的许多观察当然不是我的原创,我不仅得益于所引用的这些文献资料,也在与很多人的讨论中获得了启发。我的一些结论比我所想的更具有假设性,这些问题很复杂,并且相关的数据都很分散,需要更广泛的研究才能够回答它们。在此我将这些发现作为研究过程中的报告呈现出来,这不仅是我自己的研究,也是亚洲、欧洲和北美洲许多学者的研究。如果这本书能够引发其他人来关注这些问题及其相关问题,那么这本书就达到了它的目的,作为作者,我也会十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