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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代表作
2.影响欧美一代青年的成长必读书
3.歌德金质奖章、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杨武能教授译本,忠实畅达、隽永优美、影响深远。
丛书简介:《杨武能译德语文学经典》丛书是“巴蜀译翁”杨武能先生一个多甲子从事文学翻译的结晶。译翁坚持非经典不译,六十多年来所译皆为德语文学史各个时期顶尖作家的作品。本丛书收录的二十多种译著,其原作者包括:古典时期的歌德、席勒、莱辛,浪漫主义时期的海涅、霍夫曼、格林兄弟,现实主义时期的施笃姆、迈耶尔、托马斯·曼,现代主义时期的黑塞、里尔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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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悉达多》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位名为悉达多的印度贵族青年从热衷于精神上的追索到苦行潜修,再到躬身入世,遍尝荣辱爱恨、阅尽死生苦乐,不断寻找自我、寻找永恒,最终以河为师,达到生命圆融的一生。本书由获得“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的杨武能先生从德文直译,充满隽永诗意和东方智慧。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吸引着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读者,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畅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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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国诗人、小说家,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代表作为《悉达多》《荒原狼》《德米安》《玻璃珠游戏》《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其主旨主要在于探索个人对真诚性、自我认知和灵性追求。
译者简介:
杨武能,号巴蜀译翁,1938年生,师从叶逢植、张威廉、冯至等先生,“歌德及其汉译研究”首席专家。著译作品众多,包括《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格林童话全集》《魔山》等,近40年来,杨译作品读者上亿,在中国当代翻译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对中德文化交流互鉴做出了巨大贡献。因研究、译介德语文学,特别是译介歌德作品贡献卓著,荣获德国总统颁授的德国“国家功勋奖章”,终身成就奖性质的洪堡学术奖金,国际歌德研究领域的最高奖“歌德金质奖章”等。2018年,获得中国表彰翻译家个人的最高奖项——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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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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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婆罗门之子
与沙门同行
乔达摩
觉醒
第二部
珈玛拉
尘世
轮回
河岸
船夫
儿子
唵
果文达
译余漫笔
以河为师 悟道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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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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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余漫笔
以河为师 悟道成佛
杨武能
应约重译眼前这本《悉达多》,不禁想起35年前翻译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不只因为作者都是瑞士籍的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而且这两部作品之间确实有太多的相似。虽说《悉达多》是个“印度故事”,却跟《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样,讲的是一个禀赋非凡的年轻人成长、发展、成熟,通过毕生的探索、发现直至垂暮之年终于实现理想的漫长过程。两位主人公达到目的的途径都是背井离乡,只身到尘世流浪,体味人间的冷暖苦乐,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以求认识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鉴于这样的内容,这两本书似乎都可以归为德语文学传统的“成长小说”(Entwicklungsroman),或者欧洲文学并不少见的流浪汉小说。
《悉达多》(1922)比《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问世早八年。尽管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还可以说出许多,但更有意义的恐怕还是讲讲两者的差异和变化。黑塞给《悉达多》加了一个副标题Eine Indische Dichtung,此前的翻译、评介者——除了德语文学专业的张佩芬——大都译解为“印度故事”或者“印度小说”,我则译作“印度诗篇”。不只因为Dichtung这个德语词的第一个和最主要的义项就是诗,还因为这部薄薄的作品其诗的品质明显多于小说,特别是往往为长篇的“成长小说”的品质。比较起来,《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虽说也十分富有诗意,情节却要曲折婉转得多,描写也要细腻动人得多,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因而是一部很好看的富有诗意和浪漫气息的故事,所以黑塞称它为Erz?hlung(小说、故事)。相反,《悉达多》不论是语言还是表现手法,抒情成分都更重,尽管情节也有一定的故事性乃至传奇性,叙述描写却简约如同抒情诗或叙事诗,如同绘画的素描或速写,少有渲染铺陈,也缺乏细节描写,唯求情到意达为止。对此可用一个例子说明,即其第二部的《河岸》一章,主人公在克服自杀念头后,仅仅以一小段自言自语便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修,只知道寻找梵天,崇拜阿特曼的永恒精神。年纪轻轻,我追随赎罪的沙门,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习忍饥挨饿,学习麻痹自己的身体。随后,那位佛陀的教诲又令我豁然开朗,我感到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已融会贯通于我心中,犹如我自身的血液循环在躯体里。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佛陀以及他伟大的智慧。我走了,去向珈玛拉学习情爱之娱,向迦马斯瓦弥学习做买卖,聚敛钱财,挥霍钱财,娇惯自己的肠胃,纵容自己的感官。我就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荒废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可不像慢慢绕了几个大弯子吗,我从男子汉又变回了小男孩儿,从思想者又变回了俗子凡夫?也许这条路曾经挺美好,我胸中的鸟儿并未死去。可这又是怎样一条路啊!我经历了那么多愚蠢,那么多罪恶,那么多错误,那么多恶心、失望和痛苦,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为了能重新开始。然而,这显然是正确的,我的心对此表示赞成,我的眼睛为此欢笑。我不得不经历绝望,不得不沉沦到动了所有念头中最最愚蠢的念头,也就是想要自杀,以便能得到宽恕,能再听到“唵”,能重新好好睡觉,好好醒来。为了找回我心中的阿特曼,我不得不成为一个傻子。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还会把我引向何处?这条路愚蠢痴傻,弯来绕去,也许一直在兜圈子。
难怪黑塞称《悉达多》为Dichtung,即诗,而从《悉达多》到《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我们便可看出黑塞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大师的发展和成熟。
当然,《悉达多》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更重要的差异还是在思想内涵方面,即前者的文化背景和意趣意旨为东方古印度的印度教-佛教世界,后者则为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社会。对于印度教-佛教和佛学,笔者近乎无知,不敢在此胡说八道。有多篇《悉达多》的评论,都比较深入地分析阐释了作品中的佛理内涵,读者不妨找来慢慢参阅。我这里只想提醒一点:学长张佩芬系我国黑塞研究的权威专家,她撰有长文评介《悉达多》,论述黑塞受中国文化和哲学特别是老庄道学思想的影响,分析阐释得具体、深入、细致,不啻为阅读理解《悉达多》这部“诗篇”的极佳引导。
她对主人公实现追求的途径下了一个“悟道成佛”的结论,在我看来正是一语中的,耐人寻味。她阐释说,悉达多“既从河水悟到万物之辗转循环,却又永恒不灭,即为自身之写照,开始领悟‘道’即自身(和《娑摩吠陀》中‘你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所述意境完全同样)的真理,破解了自己思索半生的谜语,也就迈入了‘成道’、‘成佛’的正确途径。”b我只想在“悟道成佛”之前加上“以河为师”四个字,以使悉达多悟道成佛之路更加具体、明晰,并且提醒一下印度民族原本也特别崇拜江河,小说中的无名长河自然会使人想到他们视为神圣的恒河,河上那位终生撑船渡人的船夫自然会使人想到普度众生的佛陀,而小说结尾主人公定居河边,志愿接替船夫的职责,乃是他成佛途径的具象表达。
既为诗篇,《悉达多》疏于情节的曲折跌宕和描写的细腻委婉,却富有诗意和哲理,在这点上仍可媲美后来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闪烁诗情和哲思光彩的美辞警句比比皆是,真是读来口舌生香,心旷神怡。关于宇宙人生、时间空间、来世今生、永恒无常、死生苦乐、家庭社会、男女之爱、亲子之情,等等,无不在这部篇幅十分有限的小说或诗里得到优美而智慧的表述,值得读者去一一发现,细细咀嚼,因此而获得阅读的愉悦,心灵的陶冶、净化。
再说说重译和译名的问题。
译林出版社计划在黑塞逝世50周年之际推出一套黑塞作品文集,邀请我翻译《悉达多》。接受这个任务时我十分犹豫,因为前面已经有两个严肃认真的译本。如我在另一篇《译余漫笔》中所说,“重译难免捡人便宜之嫌,影响自己的译家形象不说,还可能得罪同行朋友”。再说“重译这活儿本身也吃力不讨好,要面对一般人不理解的双重挑战:不仅得经受与原文的对照评估,还得经受与旧译的对照评估,新译不但必须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而且得尽量超过旧译,真是谈何容易……”
……
为了应对挑战,不用说得跟通常一样好好研读黑塞的原著,除此之外还找来旧译做了一番比对,看看它们各有什么优点和不足,以确定自己接着往上攀登的目标和路线。实话实说,两部旧译都已达到相当的高度,要想超越、出新,实在不容易。
旧译之一题名为《席特哈尔塔》,出自德语前辈和黑塞研究权威专家张佩芬先生之手。笔者早年曾得到过她不少的帮助,拙译《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译序就是请她写的。她的译文如同书名、人名都显示出她精通德语,译笔十分忠实于黑塞的原文,可也因此难免这儿那儿显露出拘泥的痕迹,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黑塞美文曼妙委婉的诗意。
旧译之二《悉达多》情况相反。它系从英文本转译,译笔挥洒自如,诗意沛然——译者杨玉功很重视这一点——并且显示译者对佛学有较好的了解,然而不怎么经得起跟德语原文的比对。
两部旧译各有所长,但都可视为翻译文学的佳作,译者的辛勤劳动值得尊敬。
研读黑塞原著和两部旧译之后,我确定了自己的重译策略:在忠实原文的前提下,尽量使译文畅达、优雅、灵动,再现黑塞深邃而富有诗意的美文风采和风格。我很庆幸自己原本就倾心于这样的风格,自己的文笔也颇适合翻译这样的美文,翻译起来能产生共鸣,获得享受。以同样的文笔,我曾翻译《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以及德国诗意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施笃姆的小说,并都取得成功,赢得了读者的喜爱。坚守自己畅达、优雅、灵动的美文风格,是我重译《悉达多》的基本策略。
从两本旧译,我获益不少。遇到德语语言理解的问题,我便向张译请教;遇到跟佛教历史和教义有关的问题,便参考杨译。例如主人公的名字和书名,我便弃按德语音译的《席特哈尔塔》,而学杨译采取传统译法《悉达多》,还有佛陀的名字乔达摩也是。不过其他人名我又采取音译,如将悉达多的好友译为果文达,而没有跟着叫乔文达,因为他并非历史人物,不存在传统译名。为慎重起见,我观看了根据《悉达多》拍成的同名电影,反复确认人们都叫他果文达而非乔文达。其他专有名词也是有传统译法就遵循传统,否则即作音译,在选字时尽量带一些印度味或佛味而已。
我对佛学一窍不通,虽为翻译而学了一下,但难免还会露出马脚。敬请专家特别是译者和读者不吝赐教。
2011 年年末岁尾
成都府河竹苑
婆罗门之子
年轻、英俊的悉达多,高贵的婆罗门之子,在房前屋后的阴凉处,在泊岸船只旁边的阳光里,在娑罗双林的遮蔽下,在无花果树的浓荫中,与同样是婆罗门之子的好友果文达一起,像雄鹰一般长大了。在河边沐浴时,在神圣的洗礼和祭祀时,太阳晒黑了他光亮的双肩。在芒果林里,伴随着男孩们的玩耍嬉戏,伴随着母亲的轻声吟唱,在参加神圣的祭祀时,在聆听身为学者的父亲授课以及和智者们论辩时,浓荫不知不觉融入了他乌黑的眼眸。悉达多早已参加了智者们的对话,与果文达一起潜心修习过辩论、静观和禅定之术。他已经学会无声地默诵“唵”,默诵这词中之词。在吸气时默诵它,将它纳入体内;在呼气时默诵它,将它吐出体外。他全神贯注,聚精会神,额头环绕着明睿思考的精神光辉。他已经学会在内心深处体认阿特曼,从而与宇宙合一,永不败坏。
父亲见他勤奋好学,渴求知识,有望成长为一位伟大的智者和僧人,一位婆罗门的王者,心里无比欣喜。
母亲见儿子两腿修长,体格健美,行走坐立仪态端庄,对待她礼数充分周到,胸中也按捺不住狂喜。
每当悉达多像王子似的在城里穿街过巷,容光焕发,目光炯炯,腰身清瘦,年轻的婆罗门姑娘心中便漾起爱的涟漪。
他的朋友、婆罗门之子果文达,爱他更是胜过了所有人。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甜美的嗓音,爱他的步态和彬彬有礼的行为举止,爱他所说所做的一切;他最爱他的精神气质,最爱他高尚、热烈的思想,最爱他刚毅的意志,以及他的崇高使命感。果文达知道,这个人不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不会成为懒惰的祭司,不会成为贪得无厌的商贾,不会成为爱慕虚荣的空谈家,不会成为阴险狡诈的僧侣,也不会成为畜群中一只温驯、愚蠢的绵羊。不,即便是他果文达,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也不想成为婆罗门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要追随悉达多,追随这个他所爱的杰出人物。悉达多有朝一日成了神,成了光明灿烂的圣者,那时果文达仍然要追随他,做他的朋友,做他的随从,做他的仆佣,做他的护卫,做他的影子。
就这样,大家都爱悉达多。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带来了喜悦。
然而,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活,并不感到喜悦。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漫步,在林苑的淡蓝色阴影里静坐沉思,在每日的涤罪沐浴中清洗身体,在浓荫匝地的芒果林中参加祭祀。他的举止完美无瑕,受到大家喜爱,也带给了大家快乐,可他自己心里却没有快乐。他时常做梦,从河水的流动中,从夜空星群的闪烁中,从太阳的耀眼光焰中,总有思想无休无止地向他涌来。他时常做梦,时常由于祭祀时缭绕的烟雾,由于吟诵《梨俱吠陀》诗行的气息,由于老婆罗门的谆谆教诲,而感觉到心灵不安。
悉达多心中开始滋生不满。他开始感到,父亲的爱、母亲的爱,还有好友果文达的爱,不能永远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满足,使他别无所求。他开始隐隐感到,他可敬的父亲以及其他老师,这些聪明的婆罗门已经把自己多数的智慧及其精华传授给他了,他们已经把丰富的知识注入了他期待的容器,可是这个容器却没有装满,他精神没有获得满足,灵魂没有获得安宁,心也没能平静下来。洗礼虽好,但那只是水,水洗不掉罪孽,解不了精神的焦渴,医治不好内心的恐惧。对神灵的祭祀和祈求固然很好,可这就是一切么?祭祀带来了幸福么?神灵的作为又怎样呢?真的是生主创造了世界么?难道阿特曼不是独一无二的万物之主么?神灵们何尝不像你我一样被创造了形体,一样受制于时间,一样无常于人世?祭祀神灵果真有用吗,果真正确吗,果真富有深义和无比神圣吗?除了他,除了独一无二的阿特曼,还有谁值得祭祀、值得崇拜呢?可是哪儿才找得到阿特曼,他住在哪儿,哪儿跳动着他那永恒的心脏?难道不就在我们的自我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每个人心里那坚不可摧的地方吗?然而,这个自我,这个内心深处,这个最后的归宿,它又在何处呢?它不是肉或骨头,既非思想也非意识,圣贤们如此教导我们。那么它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呢?要深入那儿去,要深入自我,要深入我的内心,要深入阿特曼,还存在另一条路,可是去探寻这条路是否值得呢?唉,没有谁指出这条路,没有谁知道它,父亲不知道,老师不知道,贤人们不知道,神圣的祭祀歌也不知道!婆罗门和他们神圣的经书却知道一切。他们知道一切,操心一切,甚至比一切还要多;他们知道和操心世界的创造,言语、饮食、呼吸和感觉的产生;他们了解知觉的秩序,知道神灵们的业绩,他们的知识无穷无尽——但是,这又有多少价值呢,如果不知道那独一无二的存在,不知道那最最重要和唯一重要的东西?
确实,神圣的经书,尤其是《娑摩吠陀》的《奥义书》里,有许多诗句都提到了这最内在、最终极的存在,绝妙的诗句啊!“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书里这样写道。它还写到人在睡眠时,在酣睡中,便可进入自己内心深处,沉潜在阿特曼里面。这些诗句蕴含着惊人的智慧,汇集着大智大慧者所有的知识,它们凝聚成具有魔力的语句,纯净得如同蜜蜂采集起来的蜂蜜。不,千万别小看这巨大的知识财富,它们是不知多少代聪慧的婆罗门搜集起来、保存下来的。可是,那些婆罗门,那些僧侣,那些贤人或忏悔者,那些不仅了解而且践行了这最为深刻的知识的人们,他们究竟在哪儿?那个能把存在于阿特曼中的归属感从酣睡中唤醒,将它融入我们的现实生活,化作我们言语和行动的达人,他又在哪儿?悉达多认识许多可敬的婆罗门,首先是他的父亲,他是位高尚纯粹的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他父亲令人敬佩,举止安详、高贵,为人纯朴,言语聪明,头脑里充满机智、高尚的思想,然而即便是他,即便是这么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就能生活得幸福安宁,就能心安理得吗?难道他不仍旧只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渴求者吗?难道他不是仍旧得反复地去啜饮圣泉之水,从祭祀、书籍、婆罗门的论辩中汲取养分吗?他是个无可非议的人,可为什么还得每天洗涤罪孽,还得每天努力清洗自己,还得每天重新开始呢?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体内,难道他自己心里不涌流着生的源泉吗?必须找到它,必须找到自我中的这个源泉,必须把它变为自己所有!剩下的只是探索寻找,只是曲折坎坷,只是误入歧途。
这就是悉达多的想法,这就是他的渴望,这就是他的苦恼。
他经常诵读《奥义书》里的如下词语:“确实,梵天之名即为真理——真的,证悟真理者日日得入天国之门。”那天国往往看似已经临近,可他却从来不曾完全企及过,从来没有消除过最后的焦渴。所有圣贤,所有他认识并受过他们教诲的圣贤,没有一个完全企及过那天上的世界,没有一个能完全消除那永恒的焦渴。
“果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果文达,亲爱的,跟我一起到榕树底下去吧,咱们该潜心静修了。”
二人走到榕树边上坐下来,眼前坐着悉达多,果文达离他二十步远。悉达多坐下准备诵“唵”后,便喃喃地重复以下几句:
唵是弓,心是箭,
箭矢之的在梵天,
欲射不容心志偏。
通常的静修时间结束后,果文达站起身来。夜幕已经降临,到晚间洗涤的时候了。他唤悉达多的名字,悉达多却没有回答,仍然在那儿沉思打坐,两眼呆呆地凝视着一个远远的目标,舌尖微微从牙齿间伸了出来,似乎没有了呼吸。他就这样坐着,沉潜在禅定之中,心诵着“唵”,灵魂已如箭矢射向梵天。
这时候,正有几个沙门途经悉达多所在的城市。那是些去朝圣的苦行僧,三个皮包骨头、毫无生气的汉子,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上带着血迹,近乎赤裸的身子被太阳晒得焦黑;他们孤苦伶仃,对尘世既陌生又敌视,是人世间的异类和贱民。他们身后飘来一股浓烈的气息,一股宁静的激情、艰辛的磨炼和无情的自我修持的气息。
晚上,在修习完禅定的功课之后,悉达多对果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清早,悉达多就要去找那些沙门。他也要当一个沙门。”
一听这话,果文达脸色煞白。从自己朋友那不动声色的脸上,他看出了如离弦之箭一样不可扭转的坚定决心。果文达一看就明白:事情已经开始,悉达多就要走自己的路了,他的命运现在已经开始萌芽,而自己的命运也与之相连。因此,果文达的脸色苍白得就像干枯的香蕉皮。
“哦,悉达多,”他叫道,“你父亲会允许吗?”
悉达多的目光就像如梦初醒。他很快看透了果文达的灵魂,看出了他的恐惧,看出了他的忠诚。
“嗨,果文达,”他小声说,“咱们别浪费口舌啦。明天天一亮我就开始沙门的生活。别再说了。”
悉达多走进房间,他父亲正坐在房里一个麻织的垫子上。他走到父亲身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父亲觉察自己身后有一个人,这位婆罗门才开了口:“是你吗,悉达多?说吧,你来要说什么?”
悉达多说:“承蒙你允许,爸爸,我是来告诉你,明天我想离开你的家,去找那些苦行僧。我的愿望是当一个沙门。但愿爸爸你不会反对。”
这个婆罗门沉默无语,久久地沉默无语,直到小窗里星星闪烁,直到它们改变了图像,房间里的沉默依然没有尽头。儿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抱着双臂立在那儿;父亲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在麻织的垫子上;只有星星在夜空中挪移。
后来,父亲突然开口说:“婆罗门不适合说激烈和气愤的话,可是我心里不满而且激动。我不愿从你嘴里再一次听到这请求。”
说着,这位婆罗门慢慢站了起来,悉达多仍抱着双臂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你还等什么?”父亲问。
悉达多回答:“你知道。”
父亲不耐烦地走出房间,不耐烦地摸到自己床铺跟前,在那儿躺了下来。
过了一个钟头,由于没有瞌睡,老婆罗门只好又爬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出了房子。他透过小窗户往里瞅,只见悉达多仍旧站在那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动也没动,浅色的上衣泛着白光。父亲心里揣着不安,回到了他的床上。
又过了一个钟头,老婆罗门还是睁着眼睛睡不着,便再爬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到房子外面。这时他看见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他透过窗户往屋里瞅,看见悉达多仍站在那儿一动未动,两臂抱在胸前,月光照亮了他光光的小腿。父亲又忧心忡忡地摸回到了自己床上。
过了一个钟头,他又起来一次;再过两个钟头,他又起来了,透过小窗看见悉达多仍站在月色下,站在星光里,站在暗夜中。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默默地往屋里瞅,看见站立者仍然一动未动,心里不禁充满了恼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狐疑,充满了痛苦。
还有一小时天就要亮了,父亲终于反身走进了房间。看见小年轻依然站在那儿,他忽然觉得儿子长大了,也变得陌生了。
“悉达多,”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你知道。”
“你就这么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天中午,等到晚上吗?”
“我会这么站着,等着。”
“你会累的,悉达多。”
“我是会累。”
“你会睡着的,悉达多。”
“我不会睡着。”
“你会死的,悉达多。”
“我会死。”
“你宁愿死掉,也不听父亲的话吗?”
“悉达多一直听父亲的话。”
“那么,你愿意放弃自己的打算吗?”
“悉达多会按父亲说的去做。”
第一缕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父亲看到悉达多双膝微微颤抖,他的脸却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注视着远方。父亲猛然间意识到,悉达多而今已不在他身边,已不在自己的家乡,已经离开他的父亲远去了。
婆罗门父亲抚摩着悉达多的肩膀说:“你要去森林里当一个沙门了。要是你在森林里找到了永恒的幸福,就回来传授给我。要是你找到的只是失望,就回来再跟我们一起敬奉神灵。去吧,去吻别你母亲,告诉她你的去向。我可是到了去河边完成第一次沐浴的时候啦。”
他从儿子的肩上缩回手,出了房门。悉达多打算往前走,身子却歪倒了。他控制住身体,向父亲鞠了个躬,随后就去见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向她道别。
晨曦中,悉达多迈开麻木而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了依然寂静的城市。这时,最后一座茅屋旁闪出一个蹲在那儿的人影,成了这位朝圣者的旅伴——正是果文达。
“你来了。”悉达多微微一笑说。
“我来了。”果文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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