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秘密花园》
父亲带着一种终结的神情合上了书,尽管这本书还差一两个晚上才能读完。我们在史蒂芬?曼的《三天成为一个完美的人》(Be a
Perfect Person in Just Three
Days)上面花了很多工夫。这是一本薄薄的平装书,讲的是一个男孩得到了一本人生改进指南,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建议。昨晚我们读到,那本指南怂恿男孩把一块西兰花用细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我和父亲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觉得这样一个馊主意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实在是太荒谬了。那天读完之后,我和父亲还偎依在他的床上,兴致勃勃地谈笑那本奇怪的指南。今晚要读的章节也同样搞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读完之后,我们却没有笑——应该说没有马上笑出来。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只是在微笑;然后我开始兴奋地咯咯笑出声,父亲也大笑起来,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们觉得更加好笑,所以我们笑得更加厉害,都快停不下来了。当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我们也不清楚。经过这么多天的紧张和期待,一直让我们忐忑不安的“平衡木表演”终于告一段落了。我们完成了读书100天的计划。我们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庆祝一下呢?”父亲问。
我们都想不出来。但我们是开心的,非常开心,不过没有大肆庆祝罢了。几年后,当姐姐考上耶鲁的时候,父亲也只是为她从“棒!约翰”买了一个中号披萨。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惊喜”,因为父亲为了庆祝我们的读书计划告一段落,还提议下了一次馆子呢。
“我们明天早上去‘弗利克’吧。”父亲说,声音听起来格外激动。如果你去过“弗利克”的话,就会怀疑父亲有点激动过头了。
“弗利克”餐馆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特色。它面积不大,毫不起眼,位于城里比较穷的地段,但是也不至于在贫民窟。它呈长方形,矮墩墩的,天花板有点低,不过不注意的话看不出来。墙面刷成白色,地上铺着地板砖;桌子是灰色的,椅子坐久了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不过在你觉得不舒服之前足够吃完一顿饭了。餐厅里有很重的烟味,就好像每位客人饭前或者饭后都要抽一支烟一样,不过空气倒是从不浑浊。这就是我们要去庆祝的地方,之所以选择这里,并不是因为它是新泽西州米尔维尔市最好的餐馆。
嗯,实际上,在米尔维尔也确实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地方了。我们多年来一直光顾“弗利克”——甚至都记不清这个传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父亲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更别提去那种正儿八经地坐着吃饭的餐厅了(或者用他的话说,去那种“管家侍奉左右”的地方)。不过,在我们家附近的街上,“弗利克”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接受的地方,父亲不介意那里的“管家”,甚至似乎也不介意花掉十或十五美元来开始新的一天。
我们走进餐厅,坐在我们靠近门的老位子上。我们连菜单都不用看,因为每次来都点一样的食物——父亲要煎饼,我要肉桂葡萄法式吐司。我们每次都坚持着这个惯例,就好像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极度坚定来对抗这里的随意氛围一样。这顿早餐很难看出来有什么“庆祝”的意思,因为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同,空气中充满了完成目标的满足感。尽管这次我们桌子附近的空调不停地嗡嗡作响,但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事情点亮我们的这个清晨。尽管我们身后的窗子很小,看不到太阳,但我们的视野之内没有一丝云,天空的颜色也很漂亮,就像刚刚染好颜料未干的复活节彩蛋。
我一边小口喝着一杯冰爽茶——照例加柠檬不加糖,一边等着我们的早餐。父亲喜欢等他的早餐来了再点饮料,于是他现在只好把手放在桌上,四处打量其他客人。父亲冲远处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傻,而且别人肯定也注意到他了,因为随后这家店的主厨兼老板走了过来。因为我们频频光顾这里,所以跟他很熟,他也经常过来打招呼。但是这次有点不同寻常,因为我们的早饭还没上桌他就过来了。
“吉姆。”他打了个招呼。他从厨房出来,用一块洗碗布擦着手,“我就是过来问一下:你中乐透了吗?还是中什么大奖了?因为你从坐下到现在一直在不停地笑。还没吃到我那举世闻名的煎饼就笑成这样了。”
“宝贝,你想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儿吗?”
不管来过“弗利克”多少次,我还是不好意思跟弗利金杰先生说话。他有一种欢快的、孩子气的神情,跟大多数成年人的沉闷相比,这种神情让我更加畏惧。他工作非常努力,但是又像一个刚刚发现宝贝的孩子一样快乐爱玩。他见到我们总是发自真心地高兴。我担心自己不能配合他的热情,一大早就扫了他的兴,这样他会觉得我是个既乏味又沉闷的人。我发现那些爽朗的成年人通常都既有积极向上的一面又有消极疲惫的一面。
“好吧,弗利金杰先生。”
“叫我弗利克就行,你知道的。”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好吧,弗利克。”我说,“我们做到了。我们坚持读书读了100个晚上。”
话刚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在过去的半个来月里,父亲和我都变得如此充满动力,目标明确,我甚至都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在进行一个读书计划。在我的印象中,每个家庭都在试图创造一个读书记录。也许他们会设定一个低一点的目标,因为虽然我们完成了100夜,但这仍然是个很可观的任务。可是,难道不是每个孩子都在洗完一个热水澡之后爬上床,依偎在父母身边,听他们读一两章《小淘气拉蒙娜》(Ramona
the Pest)或者《飞天巨桃历险记》(James and the Giant
Peach)吗?我甚至以为,弗利克之所以不明白,只是因为他没有孩子呢。然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儿,可能需要费一些口舌解释一下。这时父亲插话了:
“是这样的弗利克,我们以前设定了一个目标:每天晚上都读书,连续读100个晚上,一晚都不能少。昨晚是我们的收官之夜——第100夜。所以我们今天特意来你这里吃点油腻的剩饭庆祝一下。”
在父亲口中,所有的食物都是“剩饭”或者“油腻的剩饭”;这句话还暗暗称赞“弗利克”是个适合庆功的有品位的餐馆,只不过父亲的话有意无意地带了点讽刺的口气。弗利克笑了,还有些脸红,可能他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是被小小地冒犯了一下还是被大大地称赞了一番。弗利克了解我父亲,可能那句话里两种意思都有,不过他过了一会儿才搞清楚。
“这么说,这应该算个小派对了!”他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按理说,他早就应该回厨房了,但是我们这个精彩的故事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站在桌子旁边,开始向我们提问:
这件事难吗?不,不是很难。我们之前已经养成了几乎每晚都读书的习惯,所以适应起来并不费劲。真的,我们觉得就算当初没有要挑战“连胜”,可能也就仅仅会落下六七个晚上而已。甚至可能还要少一点。
我们会不会漏掉几个晚上没读书?嗯,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已经深深地种在我们的脑子里了,所以不可能忘记。但是有几次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我们差点就放弃了当天的计划,一页书都不碰就去睡觉。比如当我生病的时候,因为害怕把流感传染给父亲,所以不敢离他太近,想离他远远的;或者当我们出去玩得太晚(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比如有时看完一场演出或者棒球赛回家已经十点或者十一点了,我想父亲和我都想懒洋洋地爬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大睡。但是我们当然从没这样做过,因为我们有一个目标,尽管难免会遇到诱惑。
我们每一本书都读完了吗?是的,目前为止每本都读完了。
坚持一段时间之后,这样例行公事般的读书会不会变得很无聊?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而且问这个问题的人恰好是每次光顾都会有条不紊地给我们做同样饭菜的人,这就让人觉得更加好笑了。我们对“例行公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连胜”又与一般的例行公事不同。每个晚上都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故事都不一样。尽管有的书开头拖沓无聊,有的书后半部分拖沓无聊,但是我们的目标在一步步地接近,这仍然让我们感到兴奋不已,无聊的内容也变得稍稍有趣起来。不过正如父亲告诉弗利克的那样,每个保持阅读习惯的人也会有同感,其实每天晚上唯一重复不变的动作就是翻页。每次捧起一本新书的时候,除了翻页,其他的一切都不同了。一张张不熟悉的新面孔会把我们深深地带入一个新的情境。“连胜”虽然是保留节目,但是与父女之间其他的互动相比,它又远算不上“例行公事”。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我和父亲都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就像这是一个设问句而不是疑问句,他自己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笑了笑,因为我们也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们之前谈论的主要是计划完成之后怎么庆祝,因为直到昨晚我们才完成计划。我们知道应该继续下去,因为读书本来就是一直在坚持的。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做呢?我们只能对他耸了耸肩,皱了皱眉。我们只能装作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在正式宣布我们的“官方计划”之前,我们得进行反复的讨论。父亲的性格中有好强的一面,这种性格让他即使在平时也喜欢挑战自我;所以一旦告诉别人他的目标,他就会竭尽全力去完成,而不会退缩。弗利金杰先生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把我们的食物端了上来。于是我和父亲边吃边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我们得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了,宝贝。”
我一边想,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五个黄油小料盒。父亲的手总是发抖,所以完成一些比较精确的动作对他来说有些难度,例如撕开餐馆里提供的黄油料盒上的那层铝箔。父亲吃煎饼的时候喜欢在上面加五小盒黄油,而且喜欢趁煎饼刚出锅的时候倒上,这样黄油会融化得比较均匀。于是我和父亲组成了一条小型的流水线——我打开一个递给他,他倒在煎饼上,这时下一个我也给他准备好了。所有的动作都完成得那么流畅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