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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他是神,有人说他是妖;
有人说他是传统智慧的化身,有人说他是权术家的典型;
有人说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有人说他严科酷刑、滥施重典;
有人说他情系汉室、心怀天下,有人说他穷兵黩武、涂炭苍生。
——《大国相》还原一个真实的人间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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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181年,诸葛亮出生在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县)。
14岁那年夏天,曹军血洗阳都城,诸葛亮被侠客单福所救,死里逃生。诸葛亮随叔父诸葛玄到豫章,又辗转到荆州投奔刘表。
17岁时,诸葛玄去世,诸葛亮和弟弟诸葛均移居隆中,师从司马徽半耕半读,遇到在阳都城救他的单福,单福已改名徐庶,两人成为知己。27岁时,刘备三顾草庐请诸葛亮,在夫人黄月英和徐庶的劝说下,诸葛亮出山成为刘备的宾客。
在当阳,曹操的精锐部队虎豹骑大败刘备军。徐庶为了掩护刘备、诸葛亮逃跑,只身阻挡曹军,从此与诸葛亮天各一方。
赤壁之战后,诸葛亮终于有了第一个非正式的职务——军师中郎将,刘备令他督察江南四郡,征调粮草。刘璋部下法正和孟达迎接刘备入蜀,刘备采用庞统、法正之计,攻占成都。诸葛亮来到成都后,被任命为军师将军,处理内政。
223年,刘备病危,托孤于丞相诸葛亮和中都护李严,一个主内政,一个主军务。刘备为了防止诸葛亮取刘禅而代之,同时颁给李严一道密诏。
时值夷陵新败,蜀汉军队精锐丧失,曹魏、东吴对蜀汉虎视眈眈,国内发生大规模春荒,瘟疫流行,山贼四起,南中地区又发生叛乱,蜀汉政权四面楚歌。
诸葛亮没有军务经验,能否直面危局,担当重任,朝廷很多大臣心存顾虑,建议召回留镇永安的中都护李严主持军务。
诸葛亮力主先恢复国力,再平定南中叛乱。他以铁腕手段强制推行《蜀科》,施行息民之策,打击豪族地主,抑制土地兼并,让耕者有其田;强化中央集权,设立盐官、铁官、锦官和堰官管控国家经济命脉,整顿吏治,依法严惩贪官,严查窝案,一大批官员被查处。
这一系列的举措触及到了蜀地本土集团和东州集团的利益,遭到另外一个托孤大臣李严和代表蜀地本土官员谯周为首的利益集团的坚决反对。在推行《蜀科》期间,诸葛亮遇刺,豪族死士勾结山贼张慕等人劫狱杀人,激化各种矛盾。
李严为了掌控诸葛亮的一举一动,将一奴婢李夏青送到丞相府;不惜重金买通在朝的蜀地本土官员和刘禅身边的太监,企图回朝开府,与诸葛亮分庭抗礼。为了达到目的,李严联合朝中谯周、杜琼等大臣上书刘禅请求大赦,以便释放那些因诸葛亮推行息民之策被关押的本地豪族的族人。
225年,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得到恢复,诸葛亮计划南征,平定南中地区少数民族的叛乱。但是李严联合其他部分朝臣上书请刘禅亲政,并请求取代诸葛亮而率军南征。刘禅独揽朝政,准备召回李严,令他率军五万南征平叛。
尽管诸葛亮依然是丞相,但实际上处于半赋闲状态,纳李严送来的奴婢李夏青为小妾,在广都的家中种植桑树八百株。
由于对南征的策略相左,李严不敢仅就五万军士南征,托病不就。刘禅不得不重新启用诸葛亮。诸葛亮率军三万南征,平定南中叛乱。
李严依仗密诏在手,给诸葛亮写信,劝称九锡。假若诸葛亮接受,便立即兵进成都。但几乎与此同时,诸葛亮为了整饬巴东郡吏治,打击走私,调李严为江州都督。
诸葛亮鉴于国力已经恢复,计议北伐,但遭到了蜀地本土大部分官员的强烈反对,而托孤大臣李严不仅反对北伐,还对北伐方略提出了质疑。
街亭之役,诸葛亮误用马谡,第一次北伐惨败。李严等借机上书弹劾。就在此时,蜀郡都尉张嶷查悉与山贼张慕勾结、劫狱杀人、刺杀诸葛亮等人、劫掠囚车等都与李严有关,但诸葛亮从大局出发,一再忍让,并将相关案件列为朝廷最高机密。
230年,曹魏三路大军进攻汉中,诸葛亮急调李严率江州兵两万北上汉中。李严趁机提出条件,诸葛亮无奈之下,任命其子李丰为江州都督,李严才率军北上。第二年蜀汉军再度出祁山,李严贪功妒能,在粮草上作手脚,诸葛亮不得已联合大臣上书,罢黜李严,流放梓潼郡。
234年,经过两年多精心准备,诸葛亮挥师北伐,然而朝中以谯周为首的蜀地本土官员借谶语大肆诋毁诸葛亮,反对北伐,大后方成都不稳。诸葛亮逼于无奈公开自己的财产,以安定士族官员的情绪。
同年秋,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在是战是撤的问题上,魏延与杨仪产生了分歧,两人各率军队,剑拔弩张,内战一触即发。最后,杨仪借诸葛亮的威望击杀魏延,造成历史上最大的冤案。
谯周得报诸葛亮病逝的消息,不顾朝廷不得北上吊丧的诏令,只身北上汉中。
刘禅调整国策,以蒋琬为诸葛亮的继任者,停止北伐,安抚士族,休养生息。
李严在梓潼郡得知诸葛亮病亡的消息,烧毁刘备给他颁的密诏,忧愤而亡。
参军狐忠受李严生前所托,北上汉中祭拜诸葛亮,偶遇已经在魏国任御史中丞的徐庶,两人一见如故,颠沛流落到花萼山隐居。徐庶为百姓治病,深得百姓爱戴,死后百姓自发为其立庙。
直到263年春,朝廷才批准在定军山为其立庙。狐忠立即北上,来到定军山,主持修庙的居然是被诸葛亮流放过的、原长水校尉廖立之子廖涣,他错愕不已,也嗟叹不已。
263年秋,诸葛亮庙落成之时,曹魏三路大军进攻蜀汉。沔阳县令廖涣带着百姓、县衙官员正在举行武侯祠落成大典,被魏国将军钟会的大军包围。
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带着儿子诸葛尚在绵竹与魏国邓艾部激战,父子阵亡,诸葛瞻时年37岁,诸葛尚年仅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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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力夫,本名于胜,曾在成都军区宣传部工作,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在《解放军报》、《人民论坛》等报刊上发表理论研究文章和报告文学10余篇。已出版长篇小说《涅槃》(与洪与合著)。
洪与,本名赵洪彧,四川作家,现居四川省南充市,在各类报刊发表文字计1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黄花槐的快感》、《涅槃》(与力夫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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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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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凛冽的北风要挟着大雪,整整刮了两天两夜,建兴元年223年二月底,成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了。
黄月英裹着棉被坐在床上,正一针一线专心地缝补夫君诸葛亮的披风。棉被上放了一方几案,几案上放置一盏桐油灯,油灯的光线很昏暗。她的头几乎贴到了桐油灯上,间或几根头发被烧得嗤嗤作响,她习惯性地摸了摸,继续着她的一针一线。
她缝完最后一针,熟练地打结,用牙齿把线咬断,再仔细地摸索缝补的路径,然后认真地折叠。
她起身放衣服,一阵寒流袭来,不由得连连冷战。
突然,一阵琴声传来,接着就是诸葛亮低沉的吟唱声: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她吃了一惊,从夫君跟随刘备出山到现在,晃眼间已经16年了,从未听他吟唱过此曲。
琴音如诉如泣,似乎在诉说着那一幕悲怆的千古往事……
晏婴对齐景公说: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
齐景公:那怎么办?
晏婴:如此这般……
齐景公:宣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
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下跪,朗声说:参见君上!
齐景公微笑:此有仙桃二枚,赠给三士,汝等计功食桃。
公孙接:我曾搏杀乳虎。
公孙接取一桃
田开疆:我曾两次力战打退敌人。
田开疆取一桃
古冶子轻蔑地:当年我跟随君上西渡黄河,拉战车的马被大鼋鱼衔入中流,我虽然不会游水,却潜行逆流数百步,顺流九里,杀死了大鼋鱼。当我左手举着马、右手提着鼋头跳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人们都误认为是河伯。我可以说最有资格吃桃子,二位焉有不还回桃子之理?
公孙接羞愧地:我功劳最小,取仙桃即是贪!
他说罢,大叫一声,拔剑自刎。
田开疆怒发冲冠,跪谢景公:我的功劳居于第二,虽然可得仙桃,但是先于古冶子取桃,公孙接因我而杀身成仁,我不死不配勇士称号!
田开疆拔剑自戕。
古冶子两目圆睁,看着二位勇士的尸体,长叹:我不仁不义,岂能苟活于世?
古冶子仰天长啸,拔剑自杀。
晏婴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
诸葛亮专注地拨弄着琴弦,偶尔和着琴音低声吟唱一句,琴音尽管很低沉,却仿佛穿透他的胸膛,穿透漫天飞雪,穿越巴蜀大地,飞向泰山脚下那个养育他的小镇,在琴声迷离间,他似乎又看见一柄长刀朝他砍来……
二
阳都城坐落在沂水和汶河交汇处,两条河交汇后在这里回旋成一个巨大的河湾,宽阔的河面在艳阳下泛着粼粼波光,隔河相望,沃野千里,茂密的庄稼已经孕育出丰腴的绿色,微风起处,绿浪翻滚。
渔舟缓缓地随水漂流,渔人悠然自得地吟唱着民谣,一群孩子脱得赤条条的在河边洗澡,小鱼小虾就在孩子们的腿脚边游来游去,嬉笑声此起彼伏,在这一汪山水里荡漾,间或传来母亲唤儿回家的悠长的声音……
突然,一队骑兵冲杀过来,刀枪剑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见人就砍,哭喊声、杀伐声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把人间天堂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被吓呆了的孩子们在士兵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开始四散逃命。
14岁的诸葛亮刚刚逃到城墙边,两个官兵勒马直奔过来,手起刀落,将他身后一个同伴的头劈成两半,那孩子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倒在诸葛亮的背上,把诸葛亮绊倒在地,脑浆、鲜血喷了他一身。他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便歇斯底里地尖叫。紧接着,他透过鲜红的血光看见一把长柄大刀朝他劈来,他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
两声惨叫,接着就是砰然坠落在地上的衣甲因撞击而发出的刺耳的声响,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他从同伴的尸体下拖出来。
他睁开眼睛,一个大汉正夹着他狂奔。他朝后一看,刚才那两个兵士已经倒地,想必就是这个大汉杀了他们救了自己。他用手一抹脸,看见又有几个骑兵狂叫着冲杀过来,而这个大汉跑到一个老妇人面前,一手扶着老妇人,一只胳膊夹着他,奔跑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他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叫喊:“放下我,我带路!”
大汉放下他,拔剑在手,变换手法,剑身朝后,迅疾地连刺两剑,剑刃猎猎作响,随即两声惨叫,两个骑兵又倒在地上。
“跟我来,快跑!”诸葛亮喊。
诸葛亮闪进城门,带着他们钻进小巷,左拐右弯几下就甩掉了追兵,在一处庄园后门停下,大叫开门。
可是没人开门,那大汉一跃而起,翻墙而入,然后打开后门,诸葛亮和老妇人连忙跑了进去。
不大一会儿,外面喊杀声震天,阳都城火光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诸葛亮这才感到恐惧,龟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偌大个庄园渐渐挤满了相邻百姓,原来,哥哥诸葛瑾身着官服,持剑怒目站立在大门口,大呼乡邻到诸葛家避难。
那些官军倒也不去招惹诸葛瑾,一路烧杀抢掠而去。
阳都,尸横遍野,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等诸葛亮被家人带回屋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才想起刚才救命的大汉。他把先前的情况告诉了哥哥,诸葛瑾带着他跑出去,四处寻找打探,却没有了大汉的踪影……
三
诸葛亮思绪流动间,琴音变得急促起来。他仰头微闭眼睛,轻声叹息,两行清泪倏然滑过面颊,热乎乎的,紧接着又像冰一样冷……
透过泪光,他似乎又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的人,被一大群将校簇拥着,骑着高头大马,践踏着乡邻的尸体,缓缓地走在已经被乡亲们的鲜血浸染的大路上,一边走,一边悲壮地吟诵:
铠甲生肌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诸葛亮内心寒战连连,自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时常做噩梦,梦见那个倒在他身上的同伴,梦见洒在他身上的血和脑浆。长大了,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概就是在隆中耕读不久吧,噩梦里常常出现那个踏着百姓尸体吟诗的人,他想看清楚那人的脸,于是朝前面狂奔,可始终追不上,留在脑海里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想起了祖训:“不为良吏,便为良医。”
光和四年181年,诸葛亮出生在古琅邪阳都城今临沂市沂南县,诸葛亮的父亲诸葛珪是兖州泰山郡的郡丞,郡丞是郡太守的助手,相当于现在的副市长,地位不算低。其远祖诸葛丰是东汉元帝时的司隶校尉,负责督率京城徒隶,从事查捕奸邪和罪犯,这是一个相当于首都警备司令兼公安局长的重要职务。诸葛丰刚直不阿,当时京城有民谣:“间何阔逢诸葛。”就是说,坏人怎么突然躲得远远的呢?那是因为遇到了诸葛丰。为此,诸葛丰得罪了不少权贵,被免官归乡,死于家中,临终之时,传下遗训:“不为良吏,便为良医。”
其实,诸葛亮的童年是快乐的,官宦之家,生活富足。但是4岁那年,母亲章氏去世;12岁那年,父亲撒手人寰。从此,成为孤儿的诸葛亮与弟弟诸葛均及姐姐、妹妹,被叔父诸葛玄收养。14岁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使他渐渐滋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绪演化成一种情结,深深地植根于他内心深处。
在诸葛亮的记忆中,阳都城是个好地方,那里大河奔流,山川秀美,沃野千里,灵气十足,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人们温饱有余而知书达理,文人墨客无不争相而至。
就在阳都城突遭兵灾后,一场瘟疫席卷而来。哥哥诸葛瑾说:实际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糕,“三辅大旱,自四月至于是月,皇帝避正殿请雨,遣使者洗囚徒,原轻系。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自然灾害、兵灾加上瘟疫,自春秋以来被儒学文化熏陶的阳都城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衰败没落了。
那场瘟疫,来势汹汹,就在不经意之间,夺去了将近七成人的生命,只要染病,一般人家就只有等死。那段地狱般的日子,“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乡邻发疯了,发狂了,开始抢掠,开始杀人,开始纵情享乐;于是山贼四起,给本来满目疮痍的阳都城再添新伤。然而,疯狂又怎样?杀戮又怎样?享乐又怎样?人还是照样死去,像野狗一般死去,甚至连埋都没人埋,曝尸荒野。
活着的人每天都生活在惊悸战栗中,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们绝望了,在绝望中等待灾难的降临,等待死亡。
诸葛亮也染上了瘟疫,开始发烧、头痛,随后时而高烧,时而寒冷发抖,全身冒出斑瘀。最严重的时候神志模糊,就像死人一般。叔父本来通医理,但还是请来当地最好的郎中。
老郎中看了一眼,连脉都不愿意把,连连摇头:“埋了吧,埋了吧。”
叔父无奈,跟哥哥诸葛瑾商议后,置办了棺材,找风水先生看了坟地,全家人在悲伤中等待他的死亡。
然而,诸葛亮在昏迷几天后奇迹般地醒过来,烧随之而退,吃了半碗面糊糊,第二天居然能下床行走了。
叔父诸葛玄啧啧称奇:“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从那以后,诸葛亮便想当个良医,挽救百姓,挽救家人。可叔父不准,要求他学习儒家典籍。于是,他只有在叔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些医书。
“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黄月英在隆中讲的这句话,犹在耳边作响。
是啊,良吏能拯救更多的人。那么,自己现在能担当起这个重任么?而皇上又能让他担当这个重任么?
四
黄月英听琴音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便走了出去,来到诸葛亮的书房。诸葛亮正低头胡乱拨动琴弦,随即双手重重地压在琴弦上,剧烈地喘息。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端坐身子,凝神静气,弹奏《梁父吟》。
她实在不忍打搅,伫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她明白此时此刻夫君的心绪,从皇上决定讨伐孙权以来,诸葛亮一直忧心忡忡。夷陵大败之后,国家军队精锐尽失,蜀汉政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连年征战,百姓课税沉重,加上豪强地主的盘剥,民怨沸腾,流言四起,山贼增多,治安恶化,这一切都压在诸葛亮的身上。
但是,去年冬天,尚书令、太子家令刘巴去白帝城觐见刘备后不久,病逝于白帝,刘备并没有召见诸葛亮,而是马上召辅汉将军、犍为太守李严去了永安宫,破格提拔为尚书令为尚书台首长,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掌管一切政令的首脑。东汉光武帝刘秀时为削弱三公的权力,提高了尚书台的地位,使其相当于宰相,从第五品直接提拔到第三品,明摆着就是要削弱诸葛亮丞相的权力。
而直到现在,皇上还没旨意召见诸葛亮。
刚结婚那几年,诸葛亮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分或高或低地吟唱此曲。
黄月英在少女时代就读过《梁父吟》,这是一首乐府古辞,属于《相和歌·楚调曲》,她也了解“二桃杀三士”的这个典故,那时候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挽歌。而与诸葛亮结婚后,她纳闷了,为什么夫君在田间干活干累了,或者读书疲倦了,都爱吟唱这首不吉利的葬歌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妙呢?
晏婴,三朝元老,历事齐国灵公、庄公和景公,一代名相。而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三人呢,都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但仅仅因为个性高傲狂妄,难以驾驭,晏婴就设计杀之,这是生活节俭、慎思修行、犯颜直谏、励精图治的“一代名相”的气度吗?
三个勇士的死是高贵的、美丽的,与三个勇士相比,这个晏婴也显得太卑鄙无耻了!
那么,夫君究竟是在感叹三勇士的命运呢?还是在推崇晏婴那种惊天动地的安国之谋略呢?如果真是后者,那这种谋略也太残忍、太可怕了。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诸葛亮,诸葛亮笑而不答。
到后来,她还发现夫君一个很古怪的行为,在深夜抑或在暴雨暴雪天,他偶尔会到山顶上长啸,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像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有一次她悄悄地跟过去,发现他不停地长啸,直到声音嘶哑,叫喊声从浑厚有力变得杂乱无章,最后就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叫喊还是在呜咽。最后,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能理解丈夫的心绪,但却怎么也不能理解丈夫那种古怪而可怕的行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诸葛亮。但是她明白,必须让他摆脱这样的心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前些日子,姨夫刘表和舅舅蔡瑁觉得诸葛亮与那些满口典籍的读书人不太一样,颇有些真才实学,提出要诸葛亮到州府做事,给个治中从事或者从事祭酒的职位。但不管刘表、蔡瑁怎么说,爹爹黄承彦死活不同意,说女婿尚年轻,还须多学点知识。
她回到娘家跟父亲求情,想让诸葛亮去州府做治中从事或者从事祭酒。
黄承彦手抚雪白的胡须,大笑起来。
黄月英愕然地看着父亲。
“女儿呀,知儿莫如父,知夫莫如妇,难道你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卧龙’之才,岂是你姨父能容纳得了的?”
黄月英摇摇头,叹息一声。
“诸葛亮论辩、文章都不及荆襄之地二流文士,如果在太平年代,他这种人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就算身逢乱世而不遇明主,抑或就是做了官,顶多就是一个上计掾管理郡的财务、簿籍等那样的小官,治中从事、从事祭酒不是他所能胜任的。”黄承彦微笑着说。
黄月英吃惊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承彦呵呵一笑:“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你要是给他讲儒学典籍,他能知其意,但是你要他把上下句说出来,他八成是讲不出来的。然而他有一个连为父都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看问题总能与当前形势相结合,而且分析得很透彻很精准,很具有战略眼光,与那些言必称经典的曰夫子相比,这样的人在乱世就是治国安民的普世之才!”
黄月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无限担忧地说:“父亲,你不知道,他那样子,真的很可怕,我怕他有朝一日会疯掉……”
“每个有济世之才的人,都有一段很失落的心路历程。空有一身才华,却找不到施展的地方,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啊!”黄承彦连连叹息,“为父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心灵的磨难……后来,我看开了,看透了,加之你姨父胸无大志,企图偏安一方,以至于你姨父几次来请我出仕,我都拒绝了。”
“那怎么办呢?”黄月英喃喃自语。
“女儿,你也不要担心,我给他起号‘卧龙’,想必他也明白其中的深意,成仙成魔,全在他自己。”
“那,现在只有等待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时机已经来了,刘使君屯驻新野,你们也有所耳闻吧?”
“他?”黄月英吃惊不小。
黄承彦微微一笑:“想必诸葛亮跟你是一样的看法,天下能与刘使君相比的,没有几个。你还得从旁好生开导开导。我呢,不日就去会面水镜先生,做些铺垫,至于结果嘛,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成仙成魔,全在他自己。”
黄月英回家之后,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何看重只有区区几千人马、半生寄人篱下的刘备。
有一天,诸葛亮突然对她说想回老家,做一个良医,挽救苍生。
黄月英斩钉截铁地说:“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
诸葛亮惊愕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一般,也像在瞪着眼睛打量着一个怪物。
“我知道,你不会在姨父那里出仕,也不会找你哥哥,更不会投奔曹操……”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投奔曹操?”诸葛亮愈加吃惊。
“你的梦话告诉我的。”
“那你怎知我不会去找哥哥?”
黄月英笑笑:“一个治国、安民、普世的良相之才,何堪去做个上……做个郡守?”
她本来想说“上计掾”,转念一想,怕伤到他的心,便改说“郡守”。
诸葛亮哈哈大笑:“知我者,月英也!”
黄月英笑吟吟地左顾右盼,随手捡起一根竹杖,在地上画了几笔,然后把竹杖递给他。
诸葛亮微略一端详,便接着画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幅时局图跃然而现。
“你怎么看?”诸葛亮问。
“我不敢妄语,想必夫君早已胸有成竹。”
诸葛亮用竹杖在荆州、益州重重地点了几下。
黄月英蹲下来仔细瞧着地图,良久才站起来徐徐说:“三分天下,后图之。”
诸葛亮喜形于色,用一种无限赞赏的目光看着她,但随即高高举起手中竹杖,悲怆地说:“胸有成竹又怎么样?”
“新野刘使君如何?”黄月英突然问。
“啊?”诸葛亮低头沉思,来回踱步。
黄月英觉得还是让他独自沉思为好,便回屋做饭去了。
五
琴声戛然而止,把黄月英从往事中拉回来。
“都几更天了,怎么还没有睡?”诸葛亮揉揉太阳穴,带着爱怜和责备的口气说。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何时先你而眠呢?”
“啊……我倒真忘了,唉,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诸葛亮站起来,双脚有些发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黄月英连忙上前扶住他说:“这天寒地冻的,明天我还是去买点木炭,生一盆火,给你暖暖脚吧。”
“不用,你找些旧衣服,我裹在脚上就行了。”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又不是……”黄月英深深叹息。
“多事之秋啊……”诸葛亮也深深叹息。
“我算明白了,老祖宗说得好啊,‘不为良吏,便为良医。’想当初,真该听你的,回阳都城做一个良医,至少你不会这么挨冻……”
诸葛亮笑笑,学着她当年的语气:“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
“可是……”黄月英突然打住不说了。
诸葛亮明白她要说什么,也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守门的兵士突然跑进内院,在房门外报告:“禀相爷,皇帝信使驾到。”
诸葛亮又喜又惊,喜的是皇上终于要召见他了,惊的是难道皇上病情加重了?
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出门迎接信使。
信使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一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守门军士连忙扶他起来。
诸葛亮大惊,奔跑过去,关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一个军士说:“相爷,八成是脚冻僵了。”
信使被两军士扶住,从后背取出一个竹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请相爷接旨。”
诸葛亮接过来,吩咐军士:“马上扶他到厢房,生火取暖,弄些饭食。”
军士应了一声,扶着信使而去。
诸葛亮回到书房,从密封的竹筒里取出圣旨,上面写道:“诏丞相诸葛速赴永安。”
“备马备马!”诸葛亮高声命令。
黄月英把那件刚补好的披风给他披上,默然退到一旁。
六
尚书令李严用过晚膳,去皇上的寝宫走了一遭,向侍寝的太监和宫女详细询问皇上饮食起居的情况,找御医了解皇帝的病情,接着检查皇上今天下午的大小便,再去给鲁王刘理、梁王刘永问安,说上一会儿话,然后去永安宫各处守卫的哨卡巡查,最后才回到驿馆。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二更天了。
五盆红彤彤的木炭火吐着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两个奴婢看见他进来,连忙迎上去,帮他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脱掉披风和外套。
李严坐在一盆炭火边搓着手烤火。
“爷,热水准备好了,可以沐浴了。”一个奴婢说。
李严起身从侧门来到另外一个房间,这是他洗澡的地方。屋子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木桶,木桶周围烧了八盆炭火,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着手腕粗的木炭,把屋子映射得红彤彤的,像春末落日晚霞的余晖停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木桶里加满了热水,热气袅袅地冒出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萦绕,顿时,整个屋子变得异彩流光,扑朔迷离,恍若隔世。李严把头枕在木桶沿上,微闭眼睑,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
自从皇上召见他陪侍、加封为尚书令以来,他每天的生活几乎都一个轨迹:早中晚必定三次按时去探视皇上,关心皇上饮食起居,甚至解大便这样的事他都每天亲自查看,是稀还是稠,是白色还是红黄色,是黏液便还是脓血便。
他买通侍寝的太监和宫女,只要皇上一清醒,神智比较好的时候,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赶过去,陪皇上聊天。刘备呢,似乎也越来越倚重他,每一次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人宣李严。
李严自己也没有料到皇上会召见他这个五品郡守,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刚觐见,皇上就将他从第五品一下子跃升第三品。
建安十八年213年,刘璋在危难时刻提拔他为护军,总领益州兵马,拒皇上于绵竹。他见刘璋大势已去,便率众投降,而刘备呢,仅仅任用他为裨将。拿下成都后,才提拔他为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建安二十三年218年,蜀中豪族大户马秦、高胜等在郪县今四川省三台县叛乱,从郪县打到资中县,叛乱人数达到五万多人。马秦、高胜率部向成都攻击,成都震动,很多豪强地主、达官商贾都打算举家逃难避祸。这时候皇上正在汉中与曹操大军交战,根本无法抽兵平息叛乱。他率犍为郡兵士卒五千人,进击叛匪,冲锋陷阵,击败叛军,斩马秦、高胜首级。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李严,刘备不可能称“汉中王”,更不可能登基,延续已经没落的大汉王朝。但是,这么大的功劳,刘备仅仅加封他为辅汉将军,这个将军不仅只是个虚名,而且还是个不入流的杂号将军。而皇上登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加官晋爵,唯独他李严还是原地不动,很多幕僚、属下都为之愤愤不平,一些在孙权手下的朋友还捎书带信来,劝说他弃刘投孙。
要说没有怨气那是假的,不过他自有盘算。在击败马秦、高胜后,他把叛军中精壮军士全部掳为自家的附民,在犍为赐给他们田地,使其每年向他缴纳租税,加起来没有两万也有一万五吧,加之他们的家人陆续西迁至犍为郡,他一下子就拥有好几万附民,这可是一笔巨大财富啊,怎么说走就能走呢?手中只要有粮有钱、有部曲有兵,就有实力,就算你刘备是皇帝,真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有实力,就有潜在的话语权,总有一天我李严会发挥作用的。
而现在,皇上面临的局势不可同日而语了,皇上东征之前,庞统、法正、关羽、张飞、黄忠就已然先后亡故。东征失败,荆州出身的将军张南、冯习战死,荆州名士马良马谡的哥哥遇害,刘璋时期益州主簿黄权被迫投降魏国。在章武二年222年冬,声望和资历甚高的司徒许靖、尚书令刘巴,以及骠骑将军凉州牧马超和皇上的小舅子、安汉将军糜竺也都死了。丞相诸葛亮从跟随皇上到现在,还没有主持过军务,更没有打过一仗,太子幼小,皇上也决计不可能把政务、军务托付给一个人,何况这个人还没有一点军务经验呢?那么主持军务的就只有赵云、魏延和他,而他一来就被加封为尚书令,接替病死的刘巴,这就是一个信号,他陪侍的这段日子的表现,将决定他能不能成为肱骨大臣。
一个心腹裨将在外面急急禀告:“将军,将军……皇上有旨意,宣你立刻觐见。”
李严一边洗浴一边问:“皇上清醒了?”
“听传旨的公公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好像是回光返照。”裨将低声说。
李严吃了一惊,一个虎跳,跳出木桶。
七
偌大的蜀郡大牢只有几盏桐油灯,昏暗的灯光把这里点缀得更加阴森恐怖,几个狱卒围着一盆炭火在猜拳喝酒,有气无力的呻吟声不时传来,搅扰了狱卒们的酒兴,引来他们大声呵斥。
在大牢西头的一间囚室里,一盏桐油灯散发的微弱光线显得格外抢眼。这里的陈设也与其他囚室很不一样,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竹榻、一木几,榻上至少有三床棉被,几上放置一盏油灯和一堆整整齐齐的竹简。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竹榻上看书竹简,他就是从事祭酒相当于政府顾问秦宓。
一个巡视的狱卒走过来,探头探脑地瞧瞧,毕恭毕敬地问:“秦老爷还没休息啊?要不要小的去帮你弄一盆火来?”
秦宓抬头看看他,微笑着说:“不用了,我这老骨头还受得了。再说,要是宫里知道了,怕是要为难你等。”
那狱卒乐颠颠地跑回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盆炭火,打开牢门,放了进来,小声说:“老爷,这皇上吃了败仗,正应验了你老的话,小的估摸着你也快出去了,以后还得照应照应小的。”
秦宓笑道:“岂不闻田丰之事么?”
“田丰?啥人?”狱卒问。
“曹操和袁绍,知道吧?”
“这两个人小的知道。”
“曹操和袁绍大战于官渡,田丰是袁绍的谋士,他建议袁绍据险固守,分兵抄掠,令曹操大军疲惫后再进攻。袁绍不听,田丰强谏,袁绍认为田丰扰乱军心,将其打入大狱。”
“呀,好像跟你老差不多啊。”狱卒说。
秦宓点点头,也许是关久了,没人说话,今夜天寒,又睡不着,所以他兴致盎然,继续说:“是啊……后来袁绍官渡战败,有狱卒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
“这……”狱卒哈腰笑道,“老爷子,我等粗人,你就别文绉绉的了……”
秦宓笑道:“狱卒对田丰说,你就要出去了。田丰回答说,若我军打胜仗了,我没事;今我军大败,我就要被斩首了。”
“后来怎么样?”狱卒有些焦急。
秦宓看着他说:“袁绍果然杀了田丰。”
“啊呀……”狱卒很是惊慌,盯着火盆。
秦宓笑道:“你还是端走吧。”
狱卒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端起火盆出去了。
八
诸葛亮带上几个军士刚走,司盐校尉、蜀郡太守王连和治中从事州刺史的助理,相当于政府秘书长,主管州府文书案卷杨洪带领十来个军士疾驰而来,见黄月英站在漫天风雪的门口,很是诧异,连忙下马相见。
“丞相何在?”杨洪躬身问。
黄月英说:“皇上来旨,诏他速去永安宫。这不,刚走呢,估计还没有出城门。”
王连、杨洪又匆匆上马,招呼众人,追赶过去。
黄月英望着十余骑消失在风雪之中,独自念叨:“这天气……”
又站立了一会儿,在值守军校的催促下,她才慢慢回到屋里,和衣躺下,窗外暴风呼啸,恰如鬼哭狼嚎一般。黄月英怎么也难以入眠,夫君弹奏的《梁父吟》的调子似乎又在耳边回旋……
诸葛亮在失落的时候为何如此喜爱这首挽歌?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像魔咒一般缠绕着她,如影随形,想甩都甩不掉。直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年,黄月英似乎才真正找到答案。
那一年,皇上令宜都太守孟达从秭归北攻房陵郡,当时的房陵太守蒯祺是诸葛亮的大姐夫,为孟达兵所害。大姐夫蒯祺被孟达部所杀的消息传来,诸葛亮在书房呆坐,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派了一个军士去房陵郡打探大姐一家的下落。
在等待军士回来的那几个月,诸葛亮每天从左将军府回来,总是站在门口,翘首东望,不管吹风还是下雨。几个月后,军士回来了,说没有找到,也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当地人说,当时孟达的部队冲进郡守府,烧杀抢掠后一把火把郡守府烧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出来。
诸葛亮噙着泪水,呆坐了很久,水米不进,就和衣睡下。黄月英不敢睡,就坐在竹榻边看着他。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诸葛亮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像一辈子不曾睡过觉一般。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夫君苍老了许多,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很多很多。
皇上不是不知道这层关系,可连一句体恤安慰的话都没有。孟达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也没有来信作一点解释。诸葛亮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办差,还是那样兢兢业业,还是那样恪尽职守。
这件事后,黄月英似乎有点理解他为何这般喜欢《梁父吟》了。诸葛亮从中领悟到政治的残酷,为了国家安宁,三位勇士不得不悲惨地牺牲,就像为了蜀汉,他大姐一家被残忍地杀害,而自己呢,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把悲伤、愤怒、仇恨深深地埋葬掉,把眼睛里的泪水一抹,装成什么事儿也没有。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黄月英又迷惑起来。关羽败走麦城,向皇上的义子、副军将军刘封求援,刘封居然不发兵相救。随后,孟达反汉投降曹魏,本来皇上想保住刘封一条性命,可诸葛亮第一个站出来,力主皇上杀之。诸葛亮说,刘封刚猛,易世之后太子恐怕难以驾驭。于是,刘封被皇上赐死。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诸葛亮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难道他一生所有的一切,包括身家性命、德行操守,都是为着大汉政权的稳定吗?也许,夫君钟情于《梁父吟》,表明他敬仰晏婴,立志于做一个像晏婴那样的贤相,同时他也领悟到在那崇高而美丽口号下的政治所隐藏的残酷,作为个人来讲,在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只能牺牲个人利益,顾全国家利益,哪怕是留下骂名……
九
诸葛亮带上几个军士,疾驰而去,刚出东城门不久,后面十余人手持火把追了上来。
“前面可是丞相?”一个人大声呼喊。
诸葛亮一听是司盐校尉、蜀郡太守王连的声音,便勒马回首等候。
来人正是王连,还有州治中从事杨洪。
诸葛亮吃了一惊:“你们这是……”
王连、杨洪一行翻身下马,行礼。
诸葛亮也跳下马来。
王连低声说:“禀丞相,探子来报,汉嘉太守黄元可能要起兵谋反。”
诸葛亮微微一惊,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杨洪低声说:“相爷,据益州郡太守正昂传来讯息,那边的局势正在恶化,豪强雍闿拥家兵自重,似有反叛迹象;牂牁太守朱褒快马来报,说益州从事常房意欲谋反,已经被他带兵攻杀……”
诸葛亮脸色微变,看着杨洪。
就在前几日,正在牂牁郡巡察的益州从事常房,派人来报,他闻听太守朱褒想反叛,已将朱褒的主簿羁押审讯,不料用刑过重,拷问致死。而现在呢,这个朱褒反而说常房谋反。
看来南中的局势真是一触即发。
“更为可恨的是,这个朱褒还请求州府治常房家人之罪,还说按照《蜀科》,其子当诛,家人应当流放。”杨洪语气中很是愤怒,但颇为无奈,“究竟怎么办,请丞相定夺。”
诸葛亮略一沉思,便说:“将常房家人中成年男丁全部收监,其子死罪,待秋后问斩;其余人等在天气转暖,高山雪融之时,流放到越隽今四川省西昌,将对常房的处理快马知会朱褒。”
他突然变换语调,果断地说:“至于黄元……杨从事,你先给黄元去一封信,安抚一下。王太守,你暗中多派探子,部署军队,如果黄元在我去永安宫期间叛乱,你们和蒋琬一起去禀告太子,便宜行事,对于黄元,决不能迁就姑息。”
诸葛亮说到这里,似乎还不放心,又重复对南中的对策:“你们要谨记,对于南中,就一句话,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王连、杨洪齐声说:“领钧旨!”
“鉴于目前情况,相爷不能走中水就是今沱江,到今天泸州,沿长江直达白帝城,这一带与蛮夷交界,很不安全,卑职建议先至涪城,走水路至德阳当时德阳治所在今遂宁北,然后换快马到巴郡南充国县,换乘船沿内水嘉陵江下江州今重庆。”王连诚恳地说。
王连上前几步,看看诸葛亮的随从,随即对后面的军士命令道:“众军士听令,你们护卫丞相,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十余军士齐声应道:“领明府钧旨!”
王连又对诸葛亮说:“丞相,现在时局不稳,你就带这几个随从,我不放心啊!这几个是我贴身军士,便送与你,策应安全。”
十
永安宫大殿灯火通明,但刘备寝宫却只有一盏油灯,两盆炭火。李严躬身进去,眼睛还不适应,使劲揉揉眼睛,才看清刘备依然坐起来靠在墙上,他忙不迭上前跪拜:“尚书令李严拜见皇上,愿皇上……”
刘备抬抬手,马上又无力地放下:“罢了……罢……了……宣旨。”
一个太监立即展开圣旨:“尚书令李严接旨。”
李严连忙移动膝盖,朝向太监:“臣李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犍为郡太守、辅汉将军、尚书令李严庶事精练,功勋卓然,加封为中都护,执掌兵权,统内外军事,钦此。”
李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思维停滞,不知所措,只是满脸惊喜,抬起头愣怔地向上看着,不知道是在看圣旨,还是在看太监。他料想到了自己会再次被提拔,但压根儿没有料想到皇上一下子把他提拔到与诸葛亮平起平坐的地位,有了军权,迟早有一天,他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太监宣旨完毕,见李严像一只把头伸得长长的乌龟,目瞪口呆,心里好笑,便提醒道:“李都护,还不接旨谢恩?”
李严清醒过来,把头在地上叩得咚咚直响,语无伦次地喊叫道:“谢主……谢皇上隆恩,微臣何德何能……臣一定舍身以报……微臣……”
太监强忍住笑,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再次提醒道:“李都护接旨。”
李严这才双手高高举起,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然后以膝代步,匍匐着走到刘备榻前,满脸泪水,又拜。
刘备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感激涕零的表现,对左右太监宫女说:“你们退下。”
声音很小,却透出一种威严,太监宫女们都蹑手蹑脚,迅速退出寝宫。
“你起来坐。”刘备指指榻沿。
“臣惶恐,臣不敢,臣就跪着,跪着心里踏实……”李严又叩拜。
刘备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笑意,但笑意一闪而过,他看了看这个下属,微微点头,突然问:“爱卿,你可曾怨恨过朕?”
“这……”李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只是虔诚地望着刘备,“臣不敢……”
“你我君臣一场,我都这个样子了,我们就不能说说心里话吗?”刘备叹息一声,微闭眼睛。
李严大为感动,伏地呜咽地说:“启奏皇上,微臣确实有过怨气……”
“说说?”刘备轻声追问,依然闭着眼睛养神。
“微臣斩杀马秦高胜,皇上只给了一个杂号将军,皇上登基,封赏群臣,唯独没有微臣的分儿……”李严试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用余光细细在刘备形如枯槁的脸上扫描。
“你知道为什么吗?”
“微臣驽钝,不敢妄测圣意。”
“马秦高胜起兵反叛,朕所有的精锐都在汉中,如果没有爱卿,朕怕是要老死汉中了,所以朕能登基,你居功至伟,不说给你一个扶汉将军,就是给你封侯,也不为过……”也许是身体太虚弱,刘备喘息连连,接着又一阵咳嗽。
李严手足无措,只得大声叫御医。
几个御医和太监宫女闻声都小跑进来。
刘备靠在被褥上,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挥挥手,叫他们出去。
等众人退出后,刘备又喘息了一阵,继续说:“你说得对,朕登基,唯独没有封赏你,你有怨恨,朕能理解。”
“微臣有罪,请皇上……”
“爱卿何罪之有?”刘备打断他的话,“朕寄篱于新野,就闻卿名,本欲相请,奈何你是刘表之部属,朕不愿夺人所爱。后曹贼取荆州,你举部举族西迁,不为曹贼所用。先仕刘表,后仕刘璋,都是汉室后裔,而斩杀马秦高胜,朕没有……朕……”刘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严忙站起来,一手扶着他,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皇上龙体要紧,请皇上休息。”
刘备抓住他的手,叫他坐在榻沿,继续说:“朕登基,故意没有封赏你,你却依然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大修犍为郡城,为一州之胜景;朕登基之前,你上报祥瑞,立庙以释天道;越嶲夷帅高定遣军围新道县,你驰往赴救,大破贼匪……”
“那是微臣本分……”李严诚惶诚恐地说,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皇上,一切都在他的安排掌控之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稍有异动,恐怕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这里,似有一股凉风从背心嗖嗖刮过,李严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刘备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欣慰地感叹:“有爱卿在,朕去无忧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李严也不例外,他被彻底征服了,两行热泪哗哗流下,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他的手上,也掉在刘备的手上。他想说些感恩戴德的话,但从喉结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像婴儿一般简单的啊啊呜呜的音节。
“李严接旨!”刘备突然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李严的脸。
李严又是一惊,他明显感到对方那双眼睛中猎猎的杀意,连忙扑地跪倒,接着一个裹着的白绢圣旨掉在他的面前。他来不及细想,拿起圣旨展开,瞟了一眼,饶是他身经百战,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也立即两股颤颤,冷汗淋漓……
十一
诸葛亮一行十余人从北城门而出,直奔涪城,然后乘船朝德阳而去,几天之后,在德阳换快马,一路顶风冒雪,快马加鞭,向巴郡南充国县而来。
天色蓦然间暗淡下来,大风裹着雪花让人睁不开眼睛,北风过处,山林发出呜呜的怪叫,不时有猛兽的咆哮声传来,让人汗毛倒立。
“相爷,今天怕是到不了南充,前面有个山神庙,我们是不是将息一夜,补充一下体力,明儿个一鼓作气赶往南充?”一个裨将从后边打马而来,向诸葛亮禀告。
诸葛亮勒马望了望,然后说:“传令,在山神庙宿夜。”
十余骑来到山神庙前,裨将指挥军士:“你们几个搜查外围,你们几个搜查庙内!”
七八个军士分成两队,抽刀在手,巡查去了,不一会儿都来报没有异常情况,裨将这才扶着诸葛亮进庙。
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房子,门窗早已腐朽脱落,里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屋顶有几个破洞,雪花随风飘进来,因此屋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庆幸的是,在屋子一角堆满乱草,并不怎么潮湿,可以做引火之用。
裨将叫一个军士拿来门板垫在香案边,扶着诸葛亮靠坐在门板上。众军士拿出火折子生起火来;另几个军士拿出行军锅,在外边也生了一堆火,找了些积雪放在锅里,架在火上烧水。一股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一会儿,诸葛亮感觉周身一下子温暖起来。不过,脚似乎还不听使唤,他便脱下鞋子,烤了一阵,却又钻心地疼痛。
“你们都把衣甲脱了烤烤吧。”诸葛亮见大家都穿着湿漉漉的衣甲,便道。
众军士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地卸下衣甲,其实他们早就想脱下衣甲了,只是相爷没有发话,便都没有动。
裨将拿出一双厚厚的棉布垫着狗皮毛的袜子,跪在地上就要给诸葛亮换上。
“这是哪里来的?”诸葛亮问。
“临行前,相爷夫人叫裨将带上的。”
“大家都没有,我怎能穿?收起来吧……要不你去看看哪些兵士的脚冻伤了,把袜子给伤情最严重的。”诸葛亮把脚收回来,使劲地搓。
众军士感动得热泪盈眶,跪拜道:“相爷,我等都是精壮汉子,不碍事,请相爷换上吧。”
“都起来,起来吧。”诸葛亮说。
这时,屋角草丛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裨将眼尖,大喝一声,抽出宝剑,紧紧护卫着诸葛亮。
众军士都齐刷刷跳起来,操刀在手,围了过去。
那人摇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又倒了下去。
几个军士拨开草丛,用火把照了照,禀报道:“相爷,这人带着刀,好像是个山贼。”
裨将把剑放回剑鞘,躬身说:“相爷,既然是山贼,杀了吧。”
诸葛亮继续低头搓着脚,说:“你们把他抬到火堆边,灌些热水。”
裨将劝谏说:“相爷,眼前这人来路不明,还带着刀……”
“不碍事,你想想,要是山贼,缘何只身一人?我看倒像过路人,突遇暴风雪,饥寒交迫,所以晕倒。”诸葛亮摆摆手,笑道。
几个军士把那汉子拖过来,收了他的刀。
裨将拿起刀瞧瞧,手指在刀面上上弹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响声,不由得啧啧称奇:“好刀,好刀!”
一个军士道:“将军怎知那是好刀?”
裨将手提宝刀,得意地说:“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让你们开开眼界。”他叫一个军士双手把自己的刀架过头顶,置于胸前上方,手起刀落,那军士之刀应声而断。
军士都惊呼起来。
裨将低头检查刀刃,然后双手把刀递给诸葛亮,说:“相爷请看,这刀一点缺损都没有。”
诸葛亮接过刀仔细地察看,果然如裨将所言。他眼里透出一丝惊喜,目光从刀刃上移到那汉子身上,良久才说:“你们务必救醒这汉子。”
裨将吩咐军士煮点稀粥,给汉子灌进去。那汉子依旧昏迷,军士没法,只得将他的湿衣服脱下,帮他烤干,又给他换上,期望黎明之前他能醒来。
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那汉子终于醒过来。
诸葛亮忙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问:“好汉,你这刀从何而来?”
汉子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吃力地说:“神刀……蒲……元……”
语毕,又昏了过去。
“他说什么?”诸葛亮抬头问。
众军士都摇头。
其中一个军士使劲摇晃着汉子:“醒醒,醒醒,相爷要问话呢。”
“算了……给他留些干粮,我们走吧。”诸葛亮说罢,大步走了出去,翻身上马,扬鞭扎进风雪里。
“神刀蒲元……蒲元……”他喃喃地说。
十二
李严从刘备的寝宫出来,一阵寒风夹着雪花迎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他仰起头,迎着雪花,迎着风,很贪婪地、深深地呼吸,周身的燥热一下子消减了不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刚才在皇上那里,就像在极短的时光内经历了春夏秋冬,时而春光明媚,时而狂风呼啸,时而绵绵细雨,时而酷暑难耐,兴奋、紧张、惊疑、恐惧像惊涛骇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刚把他抬升到九霄,又一下把他淹没吞噬。他就像一块平铺在木板上的猪肉,任由皇上宰杀,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动而泪流满面,惊惧而浑身冒汗。开始走进皇上寝宫的时候,还感觉这里没有自己驿馆温暖,但是走出来的时候,却是大汗淋漓。
“自古圣意难测啊……”他边走边自言自语。
“参见尚书令。”
守门军士的禀报声打断了他杂乱无章的思绪,他转头左右看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永安宫大门口,但是他的目光随即就停留在宫门口那尊“福兮祸兮碑”上。
这座碑底座为一只巨龟,龟背上还盘绕着一条蛇,碑的正面书写有“福兮祸兮”四字,碑背后用篆体刻有三字:永安宫。
记得他刚来的时候看到这东西,心里直犯嘀咕:皇上这是唱的那出啊?怎么弄这个东西放在这里?皇上兵败猇亭,收合离散兵士,弃船步行,溃退至这里,把鱼复县改成永安县,修筑临时行宫——永安宫,这不难理解,就是期望大汉永远安宁。
但是这个东西,确实有点令他作呕:一个巨大的乌龟把脖子伸得老长,扭头望着上面的一条蛇,那蛇似乎还不理睬那乌龟,盘绕在龟背上,伸出长长的蛇信,瞪着两只小眼睛,邪恶地眺望前方。
后来,听其他陪驾大臣讲,这龟、蛇分别代表福与祸,皇上在猇亭战败后,情绪惨淡,忧患低落,加之又患痢疾,整日里更是食不甘味、寝不能寐。直到尚书令、太子家令刘巴到来侍驾,劝慰皇上说,老子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皇上满心喜欢,情绪大为好转,遂令打造“福兮祸兮碑”,置于永安宫门口,期望祸福转换,保佑大汉永远安宁,江山牢靠,霸业有成。李严这才有所明白这碑的含义。
李严若有所思,突然发现那只乌龟的形状似曾相识,怔怔地寻思了一会儿,越想越思绪纷纷,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便苦笑一下,摇摇头,走到碑前,审视着那只乌龟和那条蛇,一手拿一个圣旨,看看,又看看乌龟和蛇。“福兮祸兮?”他心里默默念叨,不由自主地把一份圣旨放在乌龟头上,把另外一份圣旨放在蛇头上,看了一会儿,交换位置,又看。
四个守门军士看着李严古怪的举动,满脸诧异,相互对视几眼,伸长脖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干什么呢?!”不远处传来一声洪钟般地断喝,不仅把军士们吓了一跳,也把李严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正要发作,看见是翊军将军赵云,便迎上去打招呼。
“咦,原来是尚书令李大人。”赵云也颇感意外,抱拳行礼。
“赵将军这么晚了还在巡视?辛苦辛苦!”李严的语气有些讨好。
赵云淡淡地说:“职责所在。”接着,又责问军士,“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李严忙说:“赵将军,承蒙皇上召见,刚才我出来时候询问他们一些情况。”
“喔。”赵云又向他行礼,“多劳李大人费心,请大人早点安歇,我到其他地方看看。”
说完,不待他回话,带着几个军士径自走了。
李严目送赵云一行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这才移步朝驿馆走去。一阵寒风,他周身一凛,赶紧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在雪地里站立了一会儿,周身热气早已消散,随之而来的是像刀锋一样的寒意。
想起赵云刚才不卑不亢的态度,他陡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等到皇上归天,后主即位,这赵云、魏延未必能听他节制,特别是这个赵云,当年曹操大军轻装追击皇上,皇上抛妻弃子,只带诸葛亮、糜竺、张飞等十余人逃命,就是这个赵云,抱着太子刘禅,护着刘禅的生母甘夫人,硬是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要是没有赵云舍生忘死,哪里有现在的太子!从那以后,赵云一直就是刘家宿卫军士的统帅。
皇上执意征讨孙权,赵云极力反对,对皇上说:“皇上,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如果我们先灭掉曹魏,孙吴自然就会降服。现在曹操虽死,但曹丕篡汉,人神共愤。我朝应当顺应民心,出兵占据关中,控制黄河、渭水上游,讨伐曹魏。关中、关东地区的百姓一定会带着粮食、赶着马车来迎接皇上。何况一旦和孙权打起来,如果一时解决不了,我朝就会非常被动。因此臣以为不应先和孙权开战,请皇上三思!”
皇上虽然震怒,但也只是不带赵云随同出征,叫他留守江州而已。皇上战败溃退,孙权遣将军李异、刘阿等尾随汉军,屯驻在不远处的南山,虎视眈眈。皇上紧急调赵云进兵至永安,李异、刘阿便率领吴军撤退。
但是,从事祭酒秦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力阻皇上征讨江东,皇上大怒,把他投进监狱,现在这老头儿还在大牢里待着呢,这天寒地冻的,不知道这书呆子能不能挺过去。
……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驿馆门口,守卫的军士向他禀告行礼。他没理睬,把双手放在嘴边哈哈气,迈开大步走进驿馆。
十三
刘备病情加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开初昏迷的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继而半天甚至整天整夜地昏迷,言语更加吃力,半天也就说几个字。每每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问丞相到了没有,后来伺候他的太监宫女一见他醒来,就条件反射般地告诉他丞相还没有到。李严、鲁王、梁王、赵云、刘琰和其他陪驾的大臣们急得团团转,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厉督促御医,而御医们都战战兢兢、束手无策。每日里时不时一惊一乍的,上上下下都疲于奔命一般。
李严开始以中都护的身份过问一切,他以皇帝需要静养为由,禁止陪驾大臣随便进出寝宫,每日里能自由进出皇帝寝宫的也就只有李严、两个王子和御医们。
本来守卫永安宫的军士是赵云统帅的御林军,李严以加强警戒为由,说服两个王子,增加了四个他带来的军士,这样,就连赵云进去探视皇上也要经过李严的批准。赵云事后才知道这事,既然是两个王子同意了的,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李严,但自从来到成都后不久,益州官员中就有人说“难可狎,李鳞甲”,大意是说李严这个人贪得无厌,营私舞弊,却很狡猾,别人很难抓住他的把柄,也很不好接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云尽管没有跟李严共过事,也没见几次面,但是无形之间心里对他多了一层戒备。
更为可怕的是,最近李严与鲁王刘理走得太近,经常通宵达旦在一起,不知道干些什么。赵云担心的是,要是皇上在宣布遗诏之前突然驾崩,那么李严随便联合一个王子就可以一手遮天,这样一来,诸葛亮就被动了,大汉王朝就会面临再一次动荡的局势。
一想到这些,赵云背心就冒汗,很是焦急,先后派出三个心腹军校,去打探诸葛亮的消息,不过都还没有回复。
雪终于停了,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巅冉冉升起,万丈阳光倾泻下来,积雪覆盖的山峦层林顿时熠熠生辉,从峡谷升起的雾霭安详而恬淡,把世界分割成两个部分,永安宫宛如在天上一般。马桑树已经吐出米粒大的绿芽,在积雪中探出脑袋,顿时,单调而孤寂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充满野性的欲望……
赵云一夜未眠。
三更时分,他巡查完毕回驿馆歇息,心浮气躁,无法入眠,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索性全身披挂,持枪按剑端坐在榻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宁,果然,探子来报,说李严的军队似有调动的迹象,他感到事态有些严重了,如果猜测没有错的话,皇上就会在这一两天归天了。自己的军队远在百里外的夔门,而这里守卫的御林军不到半校一校即一千人,而李严的军队就驻扎在山下,本来这个月应该与李严的军队换防,但李严说大雪封山,行军不便,等三月雪融化了再换防。
他立即带上两个心腹军校,连夜来到汉昌长汉昌县令。汉昌,即今四川巴中马忠的营地。
马忠大吃一惊,忙把他迎进屋里,不待他开口便问:“将军,莫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赵云沉吟不语。
“将军,马忠不才,得皇上赏识,愿为皇上赴死!”马忠说完,重重跪拜在地。
赵云连忙把他扶起来,把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马忠说:“我该怎么做,请将军明示。”
“你随我回御林军营,我把遣兵虎符交与你,如果永安宫有异动,你就带领御林军五百军士,先包围永安宫,我想他李严也就不敢怎样。”赵云说。
“好,我这就随将军前去。”
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微明,赵云走出营门,站在永安宫门口,亲自值守。果然不出他所料,永安宫里突然一片慌乱,昨晚陪寝的鲁王跑出寝宫大呼御医,太监宫女行色慌张,进进出出,一个太监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朝李严的驿馆跑去,一会儿李严、梁王匆匆而来,紧接着陪驾官员们也闻讯纷纷赶过来……
从事祭酒射援、巴东郡郡守刘琰等官员看见赵云在永安宫门口,都焦急地问皇上的情况。
赵云再也按捺不住了,对大臣们说:“列位大人休乱,我也不知皇上情况,请随我入宫探视。”
守门军士立即把他们阻住,一个属于李严部的裨将恭恭敬敬地说:“赵将军,李都护有令,没有都护将令不得擅入。”
赵云喝道:“我乃皇帝宿卫的翊军将军,谁敢拦我!”
那裨将又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说:“请赵将军不要为难卑职。”
赵云喝令:“还不把他们给我拿下?!”
他部下的四个御林军立即抽刀架在那裨将和另外三个李严亲兵的脖子上。
那裨将依旧面不改色,冷笑一声:“赵将军若要杀卑职,请自便,但卑职不能因私废公!”
赵云两眼喷火,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略一沉吟,随即“唰”地抽出宝剑。
有些官员害怕了,巴东郡郡守刘琰慌忙按住赵云的手,劝慰道:“将军切勿冲动,我等还是先等等消息再说吧。”
这时,李严面沉如水地走过来,站在宫门口,目光如鸷,扫视众人。其他官员连忙低头。
四个御林军士神色自若,依然如虎狼一般把刀架在李严亲兵的脖子上,丝毫没有惧意;而赵云则一直瞪着李严的眼睛,每次都迎上他的眼神,怒目而视。
李严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不愧为长坂坡的单骑英雄,难怪皇上曾说“子龙一身都是胆也”,心思一转,对那裨将喝道:“赵将军是什么人,你敢阻拦?”
那裨将得令,连声诺诺,让开道路。
赵云也宝剑入鞘,喝退御林军士,对李严行礼:“李大人,列位大人要去探视皇上。”
李严满脸堆笑:“列位大人忠心可嘉,我李某安敢不许?请随我来,不过,皇上病情危重,请各位大人届时要忍住悲伤,不要惊扰了皇上。”
赵云等人轻手轻脚,鱼贯而进。
寝宫两边布满了甲胄军士,大臣们满脸惊愕,赵云心头微微一凛,眉头紧锁,冷眼看着周围。
几个御医正在把脉,时而摇头,连声叹息,不住地垂泪。
赵云一个虎步,抓起一个御医,低声喝问:“皇上究竟怎么样?”
那御医被他抓得龇牙咧嘴的,又不敢大声叫喊,只好手足乱舞。
另外一个医官连忙跪倒,一边叩拜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将军息怒,息怒……我等都猜断……皇上他……他……”
赵云放下医官,走到刘备榻前,见刘备奄奄一息,顿时泪如泉涌,跪拜在地。
刘备突然睁开眼睛,认出是赵云,拼尽力气说:“赵……爱卿……”
赵云猛然抬头,抓住刘备的手:“皇上,末将是赵云。”
刘备微微点头,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脑袋一歪,又昏死过去。
众官员都暗自抹泪,有的则低声哭泣。
李严扫视了一番,又看看刘备和赵云,温言对大家说:“皇上病危,需要静养,请列位大人还是回驿馆吧。”
有的官员退了几步,见射援、刘琰等大多数没有动,便也打住。
“怎么?你们是不是想皇上尽早归天?!”李严威严地说。
官员们开始往外退。
李严又对赵云说:“赵将军,请!”
赵云呼地站起来,直视李严:“我要陪着皇上!”
其他几个官员也齐声说:“我等也要陪着皇上。”
“我奉皇上旨意,统领军事,赵将军,你的御林军也该受我节制吧?有鲁王和我在这里,你们还担忧什么呢?你们听着,要是皇上有什么闪失,别怪我李某无情!”
李严的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特别是把鲁王抬了出来。赵云也不好反驳,只好以乞求的眼神看着鲁王,哪知鲁王却视而不见,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朗声说:“鲁王,恳请许我陪陪皇上!”
鲁王刘理看看赵云,半晌才说:“赵将军的忠心朝野皆知,不过,父皇确实需要静养,不信你问问医官。在宫外守卫也是守卫嘛,对不对?”
李严沉声道:“赵将军、列位大臣,请!”
赵云在内心长叹一声,心里一横——今天就是死,也要陪着皇帝度过最后时光。他冷哼一声:“身为宿卫御林军统帅,我有责任护卫皇上!”
李严责问:“赵将军莫不是要违抗军令?!”
赵云斜睨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职责所在,何谈违抗军令?!”
“那,休怪我军法处置!”李严面露杀机。
赵云冷笑一声,立即按剑,全身披挂顿时叮当作响。
众官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龟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李严脸色铁青,正要喝令拿下赵云。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李严和鲁王急忙走出去,原来是马忠带领御林军把永安宫团团围住。
李严喝道:“马忠,你要造反吗?”
马忠全身披挂,昂首直立:“都护大人,卑职奉翊军将军赵将军之令,率御林军前来护驾,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都护恕罪!”
李严与鲁王对视一眼,满脸沮丧。本来他与鲁王达成同盟,皇上驾崩之后,修改遗诏,传位于鲁王。但眼下,就算他的军队把御林军包围,但是里面的赵子龙有万夫不当之勇,外面还有五百训练有素的御林军,自己要躲开赵云追杀,冲出马忠的御林军,简直比登天还难。
鲁王上前低声说:“你的军队呢?”
“当此关头,我们怎敢乱动?”李严泄气地说,“为今之计,先平息事态再说。”
十四
刘备突然睁开眼睛,竟然自己坐直身子,说:“丞相来了!”
赵云连忙扶住他,只顾垂泪,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严、鲁王走了进来。
刘备目光灼灼,本来苍白的脸突然有了血色,他抬高声音:“赵云何在?”
赵云连忙跪拜在榻前:“末将在!”
“丞相已到,代朕迎接!”
赵云虽然很疑惑,但还是朗声道:“领旨!”说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李严和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李严小心地问:“皇上……”
刘备又对太监说:“准备宣旨。”
太监连忙取出一个盒子,拿出诏书。
刘备破天荒地喝了几口水,靠在一个宫女的怀里坐着,闭上眼睛。寝宫里顿时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诸葛亮小跑而入,跪倒在榻前,颤声道:“皇上……”
刘备睁开眼睛,目光熠熠,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诸葛亮连忙握住他的手。
“丞相,朕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句话说得诸葛亮心头酸酸的,泪水溢满眼眶。
“宣旨……”刘备说。
太监拿出圣旨展开,拖着悠长的声调,高声叫道:“文武百官,代太子刘禅接旨,跪!”
所有人全部伏地跪倒。
太监宣读道:“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脩,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太监宣读完毕,又说:“奉皇上口谕,着丞相代太子接旨。”
诸葛亮立即叩拜:“微臣代太子接旨。”
接过圣旨,诸葛亮又跪倒在刘备榻前,自责地说:“皇上,微臣有罪,遗失四书,微臣马上再去找来重新抄写。”
刘备未置可否,只是朝太监微微点头。
太监又宣:“丞相诸葛亮、中都护李严接旨。”
诸葛亮和李严连忙跪在太监面前。
太监宣读道:“朕,托孤于诸葛亮,令李严为副。”
诸葛亮、李严叩首谢恩。
刘备突然说:“加一句……李严留镇永安。”
太监又用悠长的声音唱宣:“皇上口谕,李严留镇永安!”
李严心里一惊,难道皇帝觉察到什么了?他扭头偷偷瞧鲁王,鲁王也是两股战战,浑身哆嗦。
刘备又朝诸葛亮伸出手来,诸葛亮连忙以膝代步,跪在榻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刘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诸葛亮的手,但旋即就无力地松开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黯淡下来,无神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想起在隆中与皇上初次相遇时,他是多么英武强壮,目光中透露出的那股坚毅,令人折服。而眼前这个人,枯瘦如柴,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活力,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根木棍一般,冰冷,散发出的寒意直透血脉。他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扭过头,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刘备深深叹息一声,叹息声很微弱,却很清晰,就像从遥远的地方穿透群山而来,在诸葛亮耳边回旋,余音渺渺。
诸葛亮流着泪,呜咽着说:“刘豫州啊,我想念隆中,我该把你挽留下来,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青山为伴,与山月同眠啊……”
刘备嘴角挂着一丝惨笑,一字一句地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众官员惊愕不已,都不由得抬起头,把眼睛睁得如铜铃大,看着诸葛亮和刘备。
诸葛亮大惊,愣怔了一下,蓦然松开他的手,站起来,退后几步,重重地跪在地上,以头叩击地面,咚咚作响,高声哭道:“皇上要微臣死,微臣马上去黄泉路上等陛下!但皇上要微臣做个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微臣誓死不能领旨!”
说罢,诸葛亮慢慢站起来,长啸一声,冷不防从旁边军士身上拔出宝剑,朝自己脖子抹去。
赵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剑身,鲜血立即从他手上汩汩而下。
尽管赵云抓住了剑刃,但诸葛亮脖子已然被划出一道血痕,浸出点点血珠,清晰可见。
赵云夺下宝剑,跪拜在刘备榻前喊了一声“皇上……”已泣不成声。
两行浊泪从刘备面颊滑落,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几个太监连忙扶着他站起来。
刘备浑身不停地哆嗦,喘息一阵,对群臣说:“朕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今天是感受到了。朕刚才对丞相说的话,是一个临死之人说的话……”
诸葛亮立即扑倒在刘备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大臣们也为刘备和诸葛亮的举动所感染,都伏地泪流满面,很多人不住地叩头,就连李严所带来的甲胄军士都把持不住,尽管还是强忍着昂首站立,但早已泪眼蒙眬。
刘备不理会诸葛亮,直呼鲁王刘理、梁王刘永。刘永、刘理早已泣不成声,起身上前几步,跪在他面前。
刘备断断续续地说:“吾……吾亡之后……汝等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言毕,昏厥过去。
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地把刘备抬上榻,几个太医连忙过来诊视。
看到诸葛亮感激涕零的样子,李严心中连连冷笑,要是把皇帝颁给他的那份密诏拿给诸葛亮看,恐怕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不过,李严不得不承认皇上真的很英明,既在他李严和诸葛亮背心后安置了弓箭,又让他们感激、感动得天翻地覆。回想这段时间与鲁王那些想法,简直就是一个三岁顽童在与孔子斗智,幸好没有酿成大错,看来以后还是规矩一点好。
十五
诸葛亮默默站在一旁,久久地凝视着刘备的脸,突然,他大步流星,朝寝宫外走去,赵云见状,马上跟了出去。
“子龙,马上给我找来《申》《韩》《管子》《六韬》四本书。”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
赵云应声跑步而去,到永安宫门口,喝令御林军士回营;然后对马忠说:“你带几个军士在丞相住的驿馆警戒。”
诸葛亮远远看见那座“福兮祸兮碑”,便径直走过去,绕着碑看了又看,不时蹲下来仔细地审视。
马忠站在不远处,不敢打扰。
李严也走出寝宫,望见诸葛亮还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明良殿。
不一会儿,赵云就回来了,见诸葛亮在那里看“福兮祸兮碑”,便走过去躬身行礼说:“禀丞相,卑职已经找到这四部书。”
诸葛亮立即站起来,很意外地问:“这么快?”
“永安县令那里就有,他随后就取来。丞相路途劳顿,还是先休息休息为好。”赵云说。
诸葛亮来到驿馆前,对赵云说:“再去准备一匹白绢、笔墨砚台,不管是谁来,我都不见。”刚跨进驿馆的门,又退出来吩咐道,“我这几个军士跑了一夜,你安顿他们好生歇息。”
赵云躬身领命,看来丞相要为太子抄写《申》《韩》《管子》《六韬》四书,连忙安排下去,自己则来到永安宫门口亲自守护。李严的亲兵已经撤走,他很是纳闷,便询问守门军士。
军士说:“刚刚都护下令,皇上的寝宫以后都由御林军守卫,叫他们撤了。”
另外一个军士高兴地禀报:“禀将军,刚才李都护大人还一个劲儿夸奖我们御林军呢。”
赵云诧异道:“李大人怎么说?”
“李大人对小的们说,今日见到赵将军统帅的御林军如此勇武忠心,他就放心了。还说,如果我们国家的军队都像御林军一样,何愁汉室不兴?”
“这个李严……难道……我太敏感了?”赵云极目远眺,逶迤起伏的山脊宛如一条雪线,与蔚蓝的天空交织在一起,在金色的阳光下,宛如虬龙横卧在碧波之下。
他感觉心胸顿时舒畅起来,深深地呼吸。
“管他呢,只要不出乱子就好……大不了找个机会给他道个歉……”赵云目光追随着一行滑过天际的白鹭,心里想。
十六
已经第三天了,诸葛亮还是闭门不出,就是鲁王刘理、梁王刘永、中都护李严,也都被马忠挡了回去。
入夜,永安宫明良殿灯火通明,鲁王、梁王、李严和其他陪驾的官员都正襟危坐在大殿上。
“成都快马……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传来一个军士沙哑的声音。
“又出什么事儿了?”鲁王显然坐不住了,有些慌张地站起来。
李严同其他官员也站起来。
今天是第三次快马从成都来报。
第一次,汉嘉太守黄元起兵反叛。
第二次,南中豪强雍闿率家兵攻占益州郡,太守正昂殉难。
从成都来的快马军士几乎是滚下马来的,几个御林军士连忙把他扶起来,取下绑在背上的快报,递给早已等候的太监。那太监一路狂奔,跌跌撞撞地直接跑进明良殿,把快报呈给鲁王。
鲁王手忙脚乱地拆开,看了几眼,颓然地坐在榻上,把快报递给李严。
李严看了看,沉声说:“牂牁郡今贵阳一带太守朱褒起兵叛乱。”
一天之内,连续三次紧急快报,就连赵云、李严这两个身经百战的骁将也不曾遇到过,更不用说其他官员了。朝廷只是控制着大汉王朝原来十三州的一个州,国土面积本来就小,而今在一天之内,大汉丢失将近一半的国土,这样一来,整个汉廷就被压缩在长江以北、秦岭以南狭长的区域内。虽说皇上还有一口气,但已经神志不清,说归天就归天;而太子刘禅只有17岁;两个托孤大臣呢?李严一直沉默不表态,看样子也是束手无策,诸葛亮则把自己关在驿馆里不见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大汉王朝四面楚歌,曹魏、江东结成联盟,陈兵边境,虎视眈眈,要是皇上归天了,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整个永安宫弥散着一种悲观的气息。
“诸葛亮呢?赵云呢?”鲁王环顾大家,焦急地问。
大臣们都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便也都装聋作哑,大殿一派肃静。
“都护,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鲁王刘理承受不了压抑的气氛,转头问李严,“你是托孤大臣,中都护,总领军事,你倒是说句话呀?”
众官员都瞧着李严。
李严捋捋胡须,面带微笑,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还是沉默不语。
“想必都护已有良策。”巴东郡郡守刘琰坐直身子,朝李严行礼,说道。
官员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恳求道:“请中都护大人定夺。”
今天早晨开始,快马连续来报,李严又惊又喜,惊的是大汉王朝岌岌可危,喜的是自己的机会来了!兵者,诡道也,诸葛亮虽然位在自己之上,但他毕竟没有带兵征讨的经验;而赵云呢,勇武过人,但是也没有独立带兵作战的经验;就经验和用兵谋略而言,只有一个魏延可以取代自己,而魏延远在汉中,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说,汉中也不能缺少了他那样的大将镇守。借此机会,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回成都主持南中兵事,开府署衙,做个真正意义上的托孤大臣。如果按照皇上的意思,留他镇守永安,就算刘禅18岁亲政,诸葛亮也不一定会让他回成都开府署衙;回不了成都,他这个托孤大臣也就背个名义而已。
看到众人焦急万分的样子,李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鲁王,列位大人,少安毋躁,我受皇上隆恩,岂能不尽肱骨之力?南中蛮荒之地,衣不裹体,兵器大多不过竹子木棍而已,不过就是几个夷蛮闹事,一群乌合之众,而我朝军士钢刀铁戟,装备优良,训练有素,昔日我带五千人马,荡平有五万之众的马秦高胜,现在这几个蛮夷在我眼里又算什么呢?”
一个官员道:“那就恳请都护移步成都,主持南中兵事,保我大汉江山。”
其他官员也附和道:“恳请都护移步成都,主持南中兵事。”
“哦……”李严沉吟着,“只是……皇上口谕,要我留镇永安,以防江东孙权,恐怕……”
鲁王说:“这个好办,这里不是还有赵云吗?我们去跟丞相说说就是了,皇上曾说,丞相乃昔日萧何、张良,决胜于千里之外,但是谋略和真刀真枪地干,那是两回事,对吧?想必丞相也没什么意见。”
众大臣齐声叫好,喜形于色,一扫先前沮丧的情绪。只有从事祭酒射援微皱眉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李严暗暗叫好,能将赵云留镇永安,在朝里诸葛亮又失去一个得力助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怕是丞相不会答应……”李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鲁王说:“列位大人,请随我去见见丞相,如何?”
大家齐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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