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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2011年,凭作品《关外》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移动赢在渠道输在管道、电信赢在管道差在渠道、联通赢在终端缺点门道。
两点间最远的距离是员工与老板对视的距离。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如果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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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一部以通信行业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在央企改革拆分重组的背景下,企业、高管、员工的命运发生着大的逆转,市场分割、指标份额、职务职位、工资待遇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何生存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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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年志勇,网名剑魄琴心。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虎魂》、《天下》、《洗牌》、《关外》。本作品分获中国作协、吉林省委宣传部专项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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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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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第一章
1.硬碰硬
2.时间让人习惯了痛
3.一面难求
4.利益关系
5.好茶遇上了热水
第二章
6.或轻于鸿毛
7.火眼金睛
8.高分贝
9.百感交集
10.甲方乙方
第三章
11.鬼使神差(1)
12.凝视深渊
13.鬼使神差(2)
14.最远的距离是对视
15.独子难教
第四章
16.过年·过关
17.乌云密布
18.兔子吃了窝边草
19.鹌鹑与燕子
20.怕进“二房”
第五章
21.价值投资
22.恭喜发财
23.明争暗斗
24.会里会外
25.房子·名字
第六章
26.爱谁谁
27.救场
28.竞聘之道
29.声震四野
30.谋三年者寡
第七章
31.顶了包
32.号里号外(1)
33.怕瓦落地
34.号里号外(2)
35.不敢回头
第八章
36.认了忍了
37.恋人之间
38.以酒盖脸
39.拨打测试
40.卡式生活
第九章
41.心怀鬼胎
42.心里疼
43.凯撒归凯撒
44.天涯论战
45.木匠戴枷
第十章
46.好汉做事好汉当
47.不开屏的孔雀谁喜欢
48.人生减法
49.坚辞
50.胎瓜效应
致亲爱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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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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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即使上帝也无法改变过去。
——亚里士多德
1.硬碰硬
韩鸟有句话相当雷人:电信行业像个驴粪蛋,外表光鲜里边臭!韩鸟是位年轻人,真实的姓名叫韩猛,不知何日何时起,混了个不长进的绰号:韩菜鸟,简称韩鸟。
韩鸟总觉得钱紧,月月巴盼着发薪水的日子。与网通合并之前,松河联通开支还算准时:每月16日,逢周休日顺延。后来推迟到月底,且不大守时,可能是24日,也许是30日。韩鸟发帖说,既然工资像女生的“大姨妈”,就允许有意外,正负偏差值嘛。按医学术语来讲,就是月经失调或出血量异常;按通信术语解释,脉冲编码忽前忽后,比特流忽多忽少。
此说法心怀叵测,泱泱国企怎么会拖欠工资呢?这里面有个流程的问题。但在基层员工心目中,工资太重要了,早几天发晚几天发,效果大不一样。有薪水才有集体,才有上司同僚下属等复杂的人事关系。倘无饷银,还有个屁矛盾纠葛?早作鸟兽散了。
作鸟兽散的是退休职工,要等八九十来个月才能领取退休金。这么慢,不全怪社会保险机构,只怪煌煌央企的恐龙病。为了一笔企业补充养老保险的豆腐账,县市省分公司层层上报,直至总部审批。据传闻,总部每半年才例会研究一次,于是出现了这令人寒心的景象。有位退休职工创纪录地煎熬了一年半,才拿到了借以活命的养老金。求爷爷告奶奶望穿秋水,苦苦追询卡在了哪道环节?
松河联通老总汤加有其职场秘诀: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他在内网上看到了一副对联,字字带刺儿:男人定指标女人去投标,领导戴红花群众没钱花;横批曰:全员营销。汤加通过某个场合大发雷霆:阿猫阿狗要注意了,既然我当家,我就不缺耳目!汤加有个无伤大雅的绰号:汤司令。他点到为止,并无深究之意。进入第四季度,KPI即关键业绩指标很是吃紧,别叫破布缠了腿,完成任务才最要紧。
北方十省是整个新联通集团的重镇,层层重压之下,汤司令的日子不好过。前几天,省分召集十二个地市分公司的一把手开会,逐一质询市场份额。质询就是过堂要口供,年底各本地网务必完成计划指标,否则就地降职一级。全省预算进度滞后了一个月,联通省分老大刘宇心急如焚,汤司令们能不害怕吗?
韩鸟也害怕。当女友怀疑他是“月经论”的始作俑者时,这厮的脸蛋都绿了。他是胆小鬼,不光怕女友祖苗苗翻脸,更怕领导追究下来。组织是有手段的,就看想不想破案了。
韩鸟与祖苗苗恋爱一年有余,闹过几次分手,总是以鸟人赔礼道歉而告终。女友太漂亮了,一漂亮就显得可爱,而可爱无疑是一种转换器,能够把女人的缺点转换成优点,比如把胡搅蛮缠转换成聪明伶俐。韩鸟心甘情愿匍匐于她的石榴裙下,并热切期待着某个良辰吉日把她娶到手。每次幽会,都处心积虑地做一些荷尔蒙正常的青年男子都想做的事情。
八〇后这一代人从小看各种动画片,还没开始演就知道结果,比如灰太狼永远也吃不到羊,但韩鸟这只狼早早吃到了羊。男女之间应该发生的事情,他们发生了。正值渴望异性滋润的大好年华,焉能不蠢蠢欲动以至于天雷勾地火?但只发生过两次,爱情不仅需要风花雪月,更需要一间放得下一张双人床的房子。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在韩鸟的集体宿舍。那天周日,趁着哥们儿不在,他敏捷地插上门闩,放下窗帘……可他提前完蛋了,刚一电光火石,那堰塞湖便垮坝了。他太在乎了,因为在乎而激动,因为激动而惊慌,因为惊慌而溃败。他为自己拙劣的表现备感沮丧,实践证明,他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处男。好在后来还有一次机会,去宾馆开房,他用行动弥补了上一次的失败,覆盖掉了心头的阴影。
提心吊胆了一周后,苗苗转发来短信:“对女人不好的男人,下辈子会变成卫生巾!”
韩鸟如释重负,打电话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上了五天班,发现才周四!”
他们不仅是恋人,还是同事,谈论最多的是公事。韩鸟说过,WCDMA是当今最好的3G技术,还有iPhone终端的优势,却搞得这么吃力,说明一级又一级的高管蠢得像猪。苗苗听了不高兴,上边有上边的道理,祸从口出啊,她大概警告过他一百次了。
韩鸟果真闯祸了,涉嫌殴打客户。而且他发觉,自己有打架的天赋,只一下就把骂骂咧咧的张铭给打晕了。
这天午休,韩鸟伏案打盹儿。他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摊上事儿,不是男女之事,比男女之事还糟糕。迷迷糊糊中,听见吵吵嚷嚷的,不用问,肯定是客户投诉。他的办公室对面就是客户服务部,此乃一个专门擦屁股的操蛋部门,前台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都送这儿处理,最头疼的莫过于话费争议。营业员以前网通员工居多,融合之后才接触移动业务,一旦客户较真儿,只会带人上楼,所以这儿快赶上消防队了。
韩鸟揉揉眼,看清了来者。这是一位精瘦的男人,骂骂咧咧的。
屋子里的人都不搭腔儿,非但不搭腔儿,反而纷纷离去。对面的房门紧锁,说明客户服务部那伙人都不在。
营业班长叫吴燕,脾气可真好,恨不得给对方捶肩揉背,以消雷霆万钧之怒。韩鸟绕出卡位,亲近道:“哥们儿,坐下说,坐下说。”
“你谁呀?管不管事吧?”
“我不管服务这事,但也许能帮上忙。”韩鸟请他入座,座位是靠近窗口的长条沙发,殷勤地沏了一纸杯茶水。“让我看看你的单据,帮你分析分析。”
“他还没交费,一听说是七百六十元就急了。”吴燕递过一张账单,这玩意儿网上营业厅就有,记载了本地通话费、国内长话费、信息费、炫铃功能费、增值业务费,等等。
“你用的不是3G手机呀?”韩鸟吃惊,想来必有缘故。
“你管我什么机……”张铭不坐,根本听不进去。
“2G手机也能上网,您用的是GPRS,速度慢收费高,又不能区分T与M……”
“废话少说,开机!开机!”
“术语您可以不懂,但您总要知道,上网就有流量,有流量就生成费用啊。”
“我就是叫鸡了,也不用这么多钱!”此鸡非彼机,颇有色情的意味。
韩鸟扭头问吴燕,“这么大的费用,咋没有催费或停机?”
“张先生有消费信用额度的,欠费不到一定程度不停机,到月底才……”
“我操!那还停机。”张铭把茶几拍得叮当山响,计算器跳了又跳。
韩鸟将纸杯挪到窗台上,怕茶水洒了。“您用手机上过网吧?”
“关你屁事?开机!开机!少他妈的废话。”
“哥们儿,你是不是下载什么了?”有些话不便挑明,日韩等国3G业务开展得好,就与色情业盛行有关。张铭很可能落入了SP陷阱,中招定制包月费。
“我就是找小姐了,玩双飞,也犯不到你手上!”
“你咋说话呢?”闹到这一步,几乎是鸡同鸭讲了,韩鸟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张铭喊:“去把你们老总找来!”
一股火气直蹿韩鸟脑门儿,他说:“我们老总比照正处级干部,不是谁喊一嗓子就来的。”
“去你妈的正处,开机!开机!”
韩鸟万分艰难道:“等客服部来人吧,你跟他们说去,好不好?”
“放屁!单子也看了,大瓣蒜也装了,拿我当猴耍啊。”
别看韩鸟能言善辩,却只适合演讲,不适合吵架。吵架比的是什么?比的是气势,比谁声音大,比谁骂的花哨。瞠目结舌中,韩鸟的目光撞到玻璃窗又反弹回来,落在吴燕那惊愕的粉脸上。他愤然反击:“你喝王八血了?!”
“我操,你跟我装黑社会呀!”张铭跳着脚地骂,直指韩鸟的鼻尖。
“你爱咋咋的,我不管了。”韩鸟抽身欲走。
张铭拽住他的袖子。“我操,你还装×了。”
吴燕怕打起来,想隔开他们,“张先生,真对不起……”
结果三人真就扭成了一团,忽见吴燕捂着脸,蹲到了地上。真难说,怎么就打着她了。韩鸟抄起计算器,掴到客户的脑袋上,电池应声落地,蹦蹦跳跳的。
“嗷”的一声,张铭像受惊了的兔子,蹿到走廊里去了。
楼下的保安来了,服务部的人也回来了。韩鸟闯祸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像德国世界杯决赛时齐达内一头顶翻了马特拉齐一样,等待他的将是一张红牌。
百忙之中的汤加总经理接见了张铭。汤司令的办公室有一百平方米,宽大的班台上摆着宽屏电脑,身后树一面鲜艳的国旗。张铭一脚踏进去,就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了。从房门到办公桌前,大概有十几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足够等闲之辈的自信心毁掉一半,会让底气不足的来访者产生一种望而却步的卑微心理。汤总经理身着深灰色西装,配白衬衫和暗红的领带。他的脸色凝重,双手搁在班台上,俯视着来者。
张铭由服务部主任、安保部主任陪同而来,近乎于武装押解。张铭捂着脑袋,怀着万分委屈和无比愤慨的心情,控诉联通员工殴打客户的恶劣行径。
汤司令凝神倾听投诉,不时凝眉不时颔首。他目光眯虚着,犹如一张撒开的渔网,牢牢罩定对方。张铭说够了,汤司令才露出一点点微笑,“感谢您多年来对我们的支持,更欢迎您监督我们的工作。您反映的问题,我们会认真对待。至于话费争议问题,我们要以事实为依据,该是多少就多少,不能感情用事。至于小韩动手打人这事,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们一定认真调查,严肃处理。”
“我没别的要求,一是开机,二是处理打人凶手。”张铭人刁脑不乱。
“我们要按规程办事,要等调查清楚了再做决定,请多包涵。”
“反正那笔费用我不能交,我是下载了,没那么多钱。” 张铭咬住不放,“什么时候出结果?”
“很快,最迟一周回复。”
在森严壁垒的官腔面前,张铭灰溜溜地走了。
再说韩鸟,飞快地清理现场,将打碎了的计算器包好,悄悄塞到角落里,以伺机丢掉。他肠子都悔青了,一个搞网络优化的,接待哪门子客户啊,没吃羊肉倒惹一身骚。正在心神乱飞,电话响了,他有气无力地接起来。有个声音响起:“韩猛,我是汤加。”
韩鸟腾地站起来,头一回接老板的电话,有些语无伦次:“汤总,我,我去您办公室……”
“不必了,就在电话里说吧。你没有打客户吧?这可不是儿戏。”汤司令截断了韩鸟想说的话,直奔主题。
“没打,真的没打。”韩鸟犹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不幸中的万幸,汤司令真有水平,一下子就拿到了制止纠纷扩大化的主动权,也拯救了他。
不一会儿,客户服务部主任严斌来找韩鸟,说张铭要进京上访。韩鸟斩钉截铁道:“我真没打他,他再怎么闹,也是一面之词。”
严斌就说:“通信这一行吧,就跟店小二没什么两样,都是伺候人的,你不当孙子,还想当爷爷?”
夕阳越来越低,晚霞晃得人难受。韩鸟在写“交代”材料,字里行间根本没有打架这茬儿,就是口角。口角是啥?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互喷口水。
一切雌性动物,在非常时刻,表现出来的勇气往往是雄性动物无法匹敌的。吴燕不含糊,拿起笔就在“交代”材料上签字画押。世界也许是颠倒的,眼前的小女子,比很多纯爷们儿都仗义。
韩鸟是草根,吴燕比他更草根,系第三方劳务派遣工,或称外包员工。韩鸟无法证实自己清白,如同张铭不能证明他无辜一样,打架这事儿就成了一本糊涂账。但毕竟造成了负面影响,不处分说不过去。韩鸟被勒令停职反省,扣罚第四季度绩效工资。
张铭果真投诉到工信部了,松河联通上报调查结果说:属话费争议,双方并无肢体冲突。经请示省分同意,书面送达客户张铭先生:因无正当理由,话费分文不减,倘执意拖欠将诉之公堂,并向松河移动、电信两家公司通报其不良信用。对于尚有40%市场份额的松河联通来说,陈年积欠海的去了,不止张铭这一笔。鉴于该客户吵闹不休,又去报社又找消费者协会的,必须以强硬对强硬。
2.时间让人习惯了痛
松河的秋天很短,犹如渴望已久的男欢女爱,匆忙开始,陡然结束。枝头的叶子还绿着呢,就降雪了。
通信枢纽楼里有电气取暖设施,煌煌前邮电时期留下的产物。当初的决策者还是很有远见的。一共28层楼,机房设备遍布其中,最怕水暖气跑冒滴漏,水淹七军可不好玩儿。水暖设备的初期投入不多,但三年五载就需维修翻新,累加成本并不比电暖气便宜。可是当年设计枢纽楼时,谁也想不到,其名头一改再改:电信枢纽楼、通信枢纽楼、网通大厦、联通大楼,楼顶上的巨幅广告牌也随之一变再变。世事难料,谁能预言有朝一日,曾是松河地标式的建筑物会不会再换一回招牌?
汤司令曾下过一道谕旨,为节能减排,不准提前和延后取暖。说归说做归做,这么冷的天,不取暖的话民意这一关难过。可惜,温暖如春的枢纽楼里面,已无韩鸟的立足之地。既然停职反省,那就歇着吧。此鸟住集体宿舍,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连早饭钱都省了。他一直自诩为技术达人,工作离不开他。头几天,还有人找他问这问那,没多久电话就少了。看来,他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在集体中的力量,而没想过,当任何人离开之时,太阳和月亮都照常升起。有一件事情最不爽,他被罚款四千多块钱,一想起来心口就酸酸的。
好在他有一台笔记本,风扇呼噜呼噜地响着,发疯似的玩,种菜偷菜斗地主对对碰,脸蛋被显示屏映得一阵红一阵绿。整个人蓬头垢面的,眼露疲惫,显然是通宵一族。
这天玩到半夜,他突然大吼一声,还像性高潮一样喘着粗气:“靠,推倒了!”
满室皆惊,睡在下铺的小肖踹了床板一脚,以示抗议。小肖是新毕业的大学生,每晚挑灯夜战,研习《申论》与《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准备报考公务员。
玩的是魔兽世界,念念有词,“什么变态人设计的游戏啊,一个烂BOSS打了仨小时,太浪费体力。如果造人的话,都能造出一个排了……”
“找死啊,深更半夜的。”众口一词,谴责他发神经。
韩鸟憔悴不堪道:“离群孤雁,闭关修炼。”
室友纷纷骂他,“真他妈的奴才命,没人管就难受!”
小肖更能喷,“我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
祖苗苗打来电话开导他,旅旅游也不错,去北京或者海南,云云。
“没意思,太费钱。”韩鸟无精打采的,像只落汤鸡。
除了女朋友,还有吴燕搭理他,一再发来短信:都是我不好,叫你受牵连。
鸟人心里再苦,也要在小女子面前摆出可杀不可辱的绅士风度。他理解的绅士风度,是尊重女性的,谈吐高雅的,无不良嗜好的,勇于承担的。
这天又下雪了,韩鸟的心头乱乱的,猛然想起那只猫。冰天雪地的,猫可怎么越冬啊?于是关掉电脑,走出了宿舍。落雪纷纷,覆盖了人行道。一路踢踢踏踏地走着,一边暗暗骂娘:古人说什么踏雪寻梅,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装!啥叫装?装就是比谁更不要脸。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混账怎知混账?张铭就不要脸,人渣!明明下载毛片看了,还来倒打一耙,冒充什么良民。
正在愤恨不休,猛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随后便是一声巨响。他吃了一惊,定神再看,前方路口发生了车祸。韩鸟撒腿就跑,肇事车之一竟是孔萧竹的座驾,松河电信的别克轿车!
孔萧竹事后连呼庆幸,要是车速再快一点点,后果不堪设想。雪幕中,横飞出一辆出租车!她好像惊叫了一声,没能喊出来,像被谁掐住了脖子。她从座位上弹起,安全气囊爆出。别克车旋了大半圈,歪斜着跃上人行道,卡到树间才算停下来,叮叮咣咣的又是一阵乱响。
世界仿佛停顿了几秒钟,就像一场梦,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司机系着安全带,她孔萧竹没有。她摸摸头,起了个大包,没出血,随即感到右腋下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她看见,韩鸟飞奔而来,拼命拉她的车门。交警来了,警灯威严地一闪一闪,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鲜艳。
撕扯般的剧痛阵阵袭来,孔萧竹疼得寸步难行,她是被韩鸟抱上120急救车的。离开时,她瞥了一眼肇事的出租车,风挡玻璃粉碎,引擎盖撞烂了,黑的绿的液体淌了一地。出租车司机手捂着嘴巴,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在啜泣。
医院的头等大事不是救人,而是去交费。韩鸟有银联卡,也就是工资卡,跑到窗口去交费,获知今天刷不了卡,只收现金。我靠,韩鸟差点骂出声。
孔萧竹的手包落车上了,只好躺在担架上等人送钱。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居家过日子要留够现金,银行卡救不了命的。没钱,就别去医院,去了就是给政府添乱。不知怎的,孔萧竹想起了前夫。巴立卓似乎满世界都有熟人,要是他在场,自己怎能晾在走廊里?她认识这家医院的一位副院长,做E机通时接触过几回,却没保存对方的手机号。想着想着,眼角沁出了几滴泪花。
交完押金,被人这推推那送送,X光加CT的折腾了一大圈儿。再返回来,三间急诊室满员了,她不是重患,旁边等着吧。
急诊室真够乱的,有哭的有喊的。韩鸟挨个看去,一伙是农民工被钢筋穿大腿的,一伙是骑摩托车摔破头的,还有一伙是女孩子服毒寻短见的,都要抢救。直到这时,孔萧竹才醒过神来,小韩鸟已经不是她的同事了,而是外单位的人。好歹轮到她就诊,青春痘未消的小医生瞧瞧片子说:“没啥大事儿,右边第四根、第五根肋骨骨裂错位。”
韩鸟急了,“都骨折了,还不算大事儿?怎么治疗?”
青春痘医生很鄙夷地看了韩鸟一眼,“要么住院观察,要么回家。”
“用不用打石膏固定?用不用打针消炎?”
一位年长些的大夫下了驱逐令:“快去办住院吧,骨伤科,没看我们忙得要死?”
韩鸟等人推着孔萧竹往外走,碰见了高翔。高翔是松河电信总经理,接到报告,匆匆赶来。韩鸟跑前跑后的,让高翔很是诧异,这家伙怎么混在电信员工堆里?韩鸟也懒得解释,你又不是我的领导,没义务跟你汇报。
医院这种地方,一定要有熟人,最好是科主任一级的,认识院长之类大领导反倒没用,他们也就是下个指示,摆摆样子而已。网发部主任蔡磊找到了知名教授,骨伤科的业务权威。
教授看得细致,说单纯性肋骨骨折的治疗原则就是止痛、固定和预防肺部感染,一般不做固定,以免引起皮肤过敏。肋骨骨折多可在两至四周内自行愈合。以卧床休息为主,注意不要感冒和咳嗽;不是特别疼痛的话,不必肌注止痛剂。随手开了方子,无非是血府逐瘀胶囊和云南白药几样中成药,或外敷或内服。
孔萧竹不敢大声说话,却坚持不住院。教授扶扶眼镜说:“也行,回家静养吧。”
韩鸟心里嘀咕:松河联通有宅男,松河电信有宅女,都不用上班了。自己竟然跟从前的女首长享受同等待遇,意外加意外。
好多人围着孔副总,都很会说话,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韩鸟什么也没说,悄悄离去,回了宿舍,没去找那只猫,没约会祖苗苗,也没吃晚饭,继续上网鏖战。
孔萧竹躺在家里,不时地冒冷汗。断骨处像是有一群虫子啃噬,以至于不敢打喷嚏,不敢深呼吸,甚至不敢翻身,稍微一动就会牵连到断骨,钻心的疼,所以只能保持一种姿势。
高翔给孔萧竹吃宽心丸,安心养伤,天塌不管。与另外两家运营商比较起来,松河电信起步最晚、规模最小,上面要求三年内要占到通信市场份额的15%,现在才7%。3G元年,形形色色的代理商接踵而至,乱七八糟的野鸡工程队蜂拥而来,千奇百怪的客户投诉叫人不胜其烦。眼看快到年底了,且不说多如牛毛的各项工程验收与决算,单是方方面面的检查都应接不暇。其实,任何单位都闲人如云,有权有势者才忙得不可开交。孔萧竹累得要吐血,曾跟高翔说过:干脆你给我一刀吧,我也砍你一刀,咱俩都住院去,等不忙了再出来。
如果单单是忙,也没什么,问题还在于乱。年初,上边指示早投产早受益。为抢进度,孔萧竹起早贪黑的,到了三季度,市场口还嚷嚷能力不足,省里领导坐不住了,批评松河分公司:为什么不合理安排季度间投资,把钱留在四季度?有些设备是借来的,要防范风险啊。孔萧竹干憋气,只能听着。领导都属鸭子的,嘴大,总有理。
高翔年龄不大,但心思细腻,要派两个女员工过来陪护。孔萧竹谢绝了,说叫亲戚过来。可是,自从儿子上大学之后,她在这座城市里已举目无亲。非要论亲戚的话,前夫的弟弟算一个,因为他是儿子的叔叔。巴立刚一直叫她二嫂,但孔萧竹不领情,说穿了,她从骨子里鄙夷唯利是图的巴家人。瞧瞧前夫的仨兄弟吧,老大是小农,老二是官迷,老三巴立刚就是市侩。
好不容易盼到傍晚,她给儿子打了电话。巴奢正在食堂吃饭呢,手机里传来了嘈杂的背景声。儿子不愿多说,还嫌妈妈太过啰嗦,什么穿不穿棉袄的事,别瞎操心了好不好?可他哪里知道,母亲是咬着牙跟他讲话的。有句话真形象啊,有些爱一定很疼。
收起电话,孔萧竹便望着房门出神。屈指算来,她已经住在这里十二年之久。当年她和巴立卓闹离婚,一气之下买了这套房子,从此两人分道扬镳。那时她担任国信寻呼的总经理,人又年轻,对自己相当有信心。曾经的邮电局一分再分,曾经的联通公司一合再合,她也变老了,鬓角处生出了几缕白发。
时间不是让人忘了痛,而是让人习惯了痛。单身女人之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身居闹市,形单影只,其寂寞不亚于独处深山老林。这些年来,她从没有过再婚的念头,当然也没有人提亲说媒。她在拒人千里之外的同时,也被别人无限漠视。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忍受断骨的剧痛,她不会像今晚这样悲凉。生命如此脆弱,不经意间,一下子就面对生死,根本就无法选择。生命之于任何人,无奈而不可知,你或随风远去,或勾留此间忍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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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一列火车驰过的汽笛声,孔萧竹的心跟着一阵抽搐,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其实,她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人也平和了许多。跟巴立卓闹离婚的那几年,因为有儿子在身边,她不敢在家里哭,但走着走着就会哭起来,洗澡时趁着水声嚎啕大哭……好多年没这么脆弱了,今夜有些意外。哆哆嗦嗦摸过手机,想给巴立卓发短信。深更半夜的,说点什么好呢?告诉人家自己受伤了?希望人家怜悯自己?慰问自己?不不,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从来没有向巴立卓低过头,这次也不。
外面的雪停了,风没停,吹得窗户呜呜直响。纱窗绳的塑料坠悬在空中,来回悠荡,噼噼啪啪地敲,搅得她心烦意乱,又无能为力。昏昏然却难以入睡,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恼火的。她忍着疼,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打开了卧室的电灯。这个家太空了,床头灯太暗了,她需要用更多的灯光来填满它们。不料想,节能灯的镇流器吱吱地响起来,像许多只老鼠跑来跑去。孔萧竹只好关断了电源,慢慢地躺下。
逝者如斯夫,谁也拦不住。别人的日子结出了累累硕果,而自己采摘的是什么呢?刚才儿子的态度,令她非常沮丧,还没成家呢,就这么不耐烦?她不能不有所警觉,自己倚重并寄予厚望的儿子,也许是靠不住的。事实一再证明,扶不起来的男子汉,很难成为大丈夫。日后若是摊上个不进盐酱的儿媳妇,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谁?她不怕苦,就怕苦得没个滋味,苦得没个边际……未来在哪里?难道退休之后选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就这么杂乱无章地想着,恍惚枕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记忆深处,他的肩膀是宽大的,他的胸膛是厚实的,他的呼吸是灼热的。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自己无数次唾弃过的那个家伙,是原松河通信圈子人皆仰望又饱尝非议的巴秃子。这当然是幻觉,人在生活面前山穷水尽时,就会依偎幻觉。孔萧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想他的。但想与爱,完全是两码事儿。她更想说,不是我太坚强,只是我的温柔献给谁?
寒风一直在窗外盘旋,天快亮了,才告平息。哦,风语是不是想说,所有的路程都很远,从故乡一路奔袭,走到天尽头才能歇歇脚。
孔萧竹慢悠悠地透了一口气,右肋很疼,心口更酸。
3.一面难求
巴立卓还是知道了前妻受伤的消息,虽然他远在省城。毕竟是信息时代,毕竟是同行。三家电信运营商本是同根生,又同命相连,所以谁家的秘密也守不住,就像姑舅亲辈辈亲,打碎骨头连着筋。
巴立卓决定回松河一趟,探望前妻,也看看史群。史群何许人也?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认得了。他曾任松河邮电局长,当过巴孔二人的顶头上司。老一辈的通信人都知道他有个可爱的绰号:史二妈。自从移动剥离之后,史二妈便退居二线,淡出了历史舞台。巴立卓之所以要去看他,因为史群患了肝癌,来日无多。
周六,巴立卓从雪都赶来,先去了松河中心医院。探视病人也有讲究,最好是上午去,倒不是迷信,有个心理暗示的问题。看病号是件很难受的事情,明明心情沉重,还要扮出热情洋溢的笑脸。在重患病人面前,所有人都是戏子。巴立卓怀抱鲜花,笑盈盈地踏进了史群的病房。
史群的状况很糟糕,去北京肿瘤医院做了介入手术,归来便卧床不起。到后来不打杜冷丁,就疼得直叫。他身上插满了管子,高高的个子躺在床上,四肢就像一把枯槁的干柴,而肚子鼓鼓的,肝腹水。史群的神志还清楚,见巴立卓来了,黯淡的眼睛亮了亮。
巴立卓轻轻握住病入膏肓的手,像抓住了一把筷子,大声说:“本该早点来看看你,可就是忙啊。”
“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多活一天比多赚一万块钱还要值。”史群定定地看着巴立卓,眼光锋利得像刀片。
巴立卓头点得像电动玩具一样,“老领导说得对,小巴记住了。”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巴立卓觉得冷场不好,就询问史群的女儿,打什么针,服什么药,找没找专家会诊,等等。
谁知史群又开口了:“你和小林的婚礼我没参加上。”
“谢谢。”巴立卓竟至语塞。在病房逼仄的空间里,日光灯的瓦数不足,把人的脸一概照成铁青色,不管是有病的还是没病的。史群的面色在铁青中泛出了瘆人的蜡黄。
史群始终不松手,就那么久久地握着,舍不得他走,又像是某种依靠。巴立卓只好坐在病床边,看看输液瓶,掖掖被角。退休之后的史群,已经没有任何追随者了。脱下官衣的结局,无非是清寂或者谩骂,再就儿子孙子这点事儿。所以,史群的病房很清净,除了亲属,难得有谁来探望。
巴立卓一时难以脱身,目光就有些散漫。忽然发现,病床底下的塑料盆里养着一只小乌龟。不知何意,也不便乱问,或许是什么民间秘笈,与治疗有关吧。
干巴巴地坐了大半个钟头,直到护士来换集尿袋,巴立卓才得以起身。他将一个信封塞到枕头底下,那信封挺厚的,三千块钱。对于无权无势的前首长来说,不算少了。按理说,巴立卓也算有钱人了,但还没到把几千块钱不当回事的地步。谁花自己钱不心疼啊,出手阔绰只求心安。说起来,史群的职场之花提前凋谢与自己有关,他可是踩着人家的肩膀上位的。一进一退之间,史群迎来了晦暗的十二年时光,他的所有委屈与不幸,或许与自己有关。天底下什么债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感情债。
史群慢慢摇了摇头,沁出了几滴浊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工作是干不完的。”
巴立卓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面了,却故作轻松地安慰从前的史局长,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史群的女儿送客,一直目送巴叔叔进了电梯。巴立卓冲她笑了笑。电梯中间停了一次,他迅速走出来,找到卫生间,把手洗了又洗。
回松河之前,巴立卓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带林紫叶一起登门去看孔萧竹?这阵子,巴立卓正托关系找门路,想把林紫叶调到雪都,最好进省移动公司,市公司亦可,两地分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此事颇有难度,对于省移动公司而言,巴立卓的人脉能量实在微不足道。他找过联通省分老总刘宇,恳求在适当的时候以组织的名义疏通,至于小林的职务就不做奢望了。现有牌位满满当当的,没有总部或者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强大背景,后来者居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刘宇当时只是微笑,笑的里面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求人往往也是交人,有时找领导不是添麻烦,而是拉近关系,何况他们的感情基础并不坏。他随手给刘宇戴顶高帽,“老大出马,胜过千军万马。”
刘宇沉吟了片刻,“列入我的日程吧。改日我请省移动的老大吃饭,应该没问题的。”
巴立卓磨蹭着不走,神神秘秘的,朝刘宇借汽车钥匙。
“你搞什么名堂?”刘宇睁圆了眼睛,十分警惕。
“没什么,就两箱小酒,土特产,我觉得挺好的。”
“去去去,谁稀罕。”刘宇并不显得真生气。
“刘总您可是大媒人啊,要不是当年您带队去德国,怎么会有这段姻缘?”巴立卓说的是很久以前,他出国培训期间偕林紫叶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别不要脸了,我可不是你的同谋。哦,孔萧竹现在怎么样?”
“还好,我们经常联系的。”
“茫茫人海,成为夫妻睡在一张床上,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段缘分。”
“谢谢刘总,我的事儿您都知道的,实在没办法才……”
“好了好了,我还是操心操心小林的工作吧,叫你们早日团圆。”刘宇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诚如巴立卓所预见的那样,刘宇没给他车钥匙。这难不住他,他去找车队队长,那里有备用钥匙的,老总们的座驾需要有人维修保养。巴立卓曾担任过省分综合部经理,熟门熟路了。奉上的那两箱酒谈不上名贵,却煞费苦心。这是土特产,产自邻省山区的雄蚕蛾酒,号称强力补肾,差不多是春药了。街面上、报纸上的号称壮阳之类的东西多如牛毛,巴某人一直不信的,怕搞坏了身体。按理说,四十六岁的他已经越过了那种对女人如火如荼的年龄,之所以态度起了变化,全因大学同学出差来雪都。那家伙获悉巴同学新婚新禧,特意带来了这玩意儿。他将信将疑地喝了几瓶,果然不同凡响,睡眠得以改善,最惊奇的是居然出现了晨勃现象。这简直是及时雨了,力不从心的巴某人重新拥有了久违了的硬度。
这大半年来,林紫叶每周往返于松河与省城之间,所以两人相会的时间很珍贵,酣畅淋漓之后,巴立卓才小心翼翼地提起去看前妻的想法。
林紫叶说:“你是不是感到心慌?瞧她挺可怜,有一种负罪感,是吧?”
“你看你,我不是征求你意见吗?”
“反正我不去,我又没做错什么。”
“想到哪里去了,孔萧竹是病人啊,这个时候需要温暖。”
“是啊是啊,送温暖献爱心,我又没拦着你。”
巴立卓懂得,与女人对话并不像嗑瓜子那样简单——嗑也就嗑了,不嗑也能过。他连连晃头,不再说什么。如今,江湖上有名的巴秃子戴了假发,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最近他戒烟戒酒了,为的是实现林紫叶的造人梦想。要是依着他的本意,才不想再要孩子呢。可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未来啊。从生育年龄来看,留给林紫叶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了,更何况她做过一侧输卵管手术。
去孔萧竹家时,已近中午。巴立卓先是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然后给前妻打电话。不料想手机关机,再打座机是空号。这就比较难办了,贸然上门显得很不妥。实际上,孔萧竹并不是为了躲他,而是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叫她很烦。这其中有工程队头目,有代维方代表,也有手下的员工,来访者无一例外地丢下信封就走。家里搞得像鲜花店了,强忍住才能不打喷嚏。孔萧竹不敢咳嗽,打喷嚏更是要命,扯心连肺地痛。她叫人把送进府上的鲜花,统统处理掉。她当然明白,大家殷勤有加,并非多么爱护自己,而是恭维副总经理这把椅子。孔萧竹乃清高之人,谁向她献殷勤她还觉得烦,谁要是塞钱给她,搞不好会认为这是侮辱她。如今挂彩了,对于有求于她的人或者想堵她嘴巴的人来说,真是机不可失。
曾经同床共寝之人,如今一面难求。巴立卓搞不准前妻住在哪个单元几号门,在楼下踌躇了半天,才给三弟巴立刚打电话。巴老三可是鬼子六,岂能不知孔萧竹的伤情?他早就登门看望过了,还派老婆董丽芹来过多次。巴老三在电话里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没想到的是,老三又换车了,开的是宝马530。虽是二手车,一样溜光铮亮,车屁股上还粘了搞笑的车贴:车与老婆概不外借。巴立卓不喜三弟的做派,闷声发财多好?你巴老三不过是卡贩子起家,何必这么招摇,成心叫别人眼红?
孔萧竹从猫眼儿中看清了来人,开了门。巴立卓看了看泛着油光的实木地板,轻声问:“拖鞋呢?”
孔萧竹只得折身回来,拉开了隐藏在更衣柜下面的鞋柜。就在孔萧竹弯腰的一瞬间,巴立卓看到了掺杂着白发的头顶。其实,她早就两鬓萧萧了,平时染发焗油尚不显山露水,这几天本该收拾收拾的,没来得及去弄,所以露了马脚。就算没有白头发当象征物,她多么不好过也可想而知。
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湿漉漉的稠腻腻的,好像是多种药物和化妆品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更多的是女人的体味。沙发上有,地板上有,整个屋子都有。从曾经的熟悉到现在的陌生,把巴立卓的心撞得坑坑洼洼。
巴老三显得熟门熟路,换了拖鞋,随手开了廊灯。灯光暗淡而不均匀。进了客厅,迎面是一幅临摹版的凡高《向日葵》,浓艳夸张,更显室内了无生气。巴老三笑嘻嘻的,先问候二嫂,再去厨房接了两杯开水,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巴立卓问。
“虚惊一场。”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好好休息。用点什么药没有?比如消炎止痛的。”
“我的眼睛有点花了。”孔萧竹所问非所答,冷冷的笑容让前夫感到害怕。
“哦,那就好。”他与前妻坐在沙发里,听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陷入了生分与尴尬的沉默。
挂钟下面是老气横秋的背投电视机。电视机没有开,像一面灰突突的镜子,隐隐映出对面沙发上的人影。巴立卓理了理假发,动作有点不自然。
“你吃点水果吧。”女人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
巴立卓拿过香蕉就剥皮,一边吃一边说:“小时候啥都想吃,却没有;现在有了东西,却吃不动了。”
孔萧竹没头没脑道:“我的历史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污点。”
“对对,我承认。”他们的眼光撞到一起,平静中孕育着刀光剑影。
“我虽然不信佛,但我善待任何人,我连蚂蚁都不敢踩死。”
巴立卓频频点头,以一脸谦逊得带几分含混的浅笑作为回答。凭借以往的经验,女人的幽怨之情越是来得隐蔽,越要小心提防,露出来的虽是冰山一角,随后将是翻江倒海。
“我放点音乐给你听好不好·”离婚就像一次截肢手术,孔萧竹还活着,但彻底失去了许多。
“怎么放?还是我来吧。”巴立卓有点奇怪,她家里没有音响之类的东西。
孔萧竹拿起天翼手机,抹了几下屏幕,熟悉的旋律便回响起来。她点的是一首革命歌曲《十送红军》。音乐真是个好东西,让人为之动容,跟着笑、跟着哭、跟着发呆。尤其是现在,那歌词好似沙子镶在心上嵌在肉里。对于久历拆分重组的通信人来说,差不多是年年送战友、日日踏征程。而对于单身女人而言,看似励志的老歌寄托了别样的伤痛。
巴立卓原打算聊聊孩子,如今大二了,下一步是准备考研、出国还是就业?看现在的架势,没必要谈了。他应该马上离开,以免节外生枝。趁着余音绕梁,他笑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想得太多,好好养病就是。”
“活着可真累啊!”这话像自言自语,她大概因车祸受到惊吓,显得有些神经质。
“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把公司当成一个消遣的地方吧。”
女人忽然煞白了脸,厉声道:“光挣钱不敬业,羞耻不羞耻!”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巴立卓咽了咽嗓子,声音飘得像只蝴蝶,“萧竹啊,人人只顾眼前,却不知再强大的巨人也会轰然倒下。职场靠不住的,我们不是神仙。”
“巴立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过去是,以后更是!”
巴某人是来看望伤病员的,不是登门吵架的,只能厚着脸皮听。等前妻说够了,才和颜悦色道:“萧竹,我们虽然分手了,但还是同行啊,还是朋友啊,你还是巴奢的母亲,对吧?”
“一个绿本子的离婚证,就是一块刻满了婚姻失败的墓碑!”
“前尘往事都过去吧。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就喊老三他们,不要客气。”
孔萧竹十分嫌恶地看看他,掸了掸左手。巴立卓讪讪往外走,忽听女人在身后叫他:“等等!”
他以为又将是一场风暴,女人却说:“咱们那老房子,一直空着,你把它租出去吧?”
“还是空着吧。你知道,当房东很操心的。”巴立卓这样回答。他们的旧宅人去室空,当年安装的IPTV是没人看了。松河网通曾是省内IPTV的试点城市,这玩意儿可点播可回放,相当于DVD+CATV。可惜,只推了千把用户就停办了。记得月视费三十元,而一个机顶盒的成本在千元上下,扣除成本费用,还不够运维费呢。
巴立卓出了楼梯口,三弟还在等他,指了指楼上问:“二哥,怎么样?”
“我跟她拉拉扯扯了20年,什么酸甜苦辣都领教了,就是没尝过胜利的滋味。”
“说明你没力度,她就给我面子。”老三不客气,洋洋得意道:“代销电话卡渠道这一块,赚钱倒是赚钱,但没有干工程来得快。挖管道放光缆、基站组装这些活儿,别人能做,我也能做。”
巴立卓哼了一声,秋风黑脸地去找自己的车。
4.利益关系
巴立卓出了医院,回了辽海花园小区,林紫叶住在那里。下午四点来钟,老三巴立刚打了一个电话,执意要请二哥二嫂吃饭,还说:“地点随便你选,人随便你宰,好不好?”
巴立卓心里不舒服,越不舒服,越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他说:“宰你还不是踩豆腐?但今天不行,有个哥们儿来松河了。”
“那有啥?两席凑成一桌算了,添双筷子而已。”老三不怕热闹,交朋友是其强项。
巴立卓所说的哥们儿是小张,原供职于某著名通信设备制造商,后来离职下海,还是吃通信这碗饭,靠提供增值业务过活,业界称之为SP。小张这次故地重游,非为闲情逸致,而是要去德寿宫烧香问卦。近来手机信息屡屡被曝涉黄,三大运营商纷纷宣布更为严厉的管制措施,或全部屏蔽或全停付费,乱七八糟的小SP们顿时断了生计。
如约见面,点菜入席。巴立卓滴酒不沾,最近服药呢,林紫叶和董丽芹也只喝果汁。巴老三叫了一瓶白酒,跟新朋友小张对饮。
身处时光的隧道里,巴立卓有点恍惚。转眼间,老三夫妇在松河混了十几年,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今天老三的装扮就很酷,眼镜干净得像只有镜框,一身银灰色西装,比白领还白领。再看弟媳董丽芹,完全是另一个色系,一袭青绿,仿佛刚刚破土的发芽葱。她系着古琦小丝巾,挺着丰满而柔软的胸脯,似乎在提醒你,作为一个有钱的女人是多么自豪。
“久仰三哥大名,相见恨晚呐。” 小张抢着敬酒。
“张老弟过奖了,老天有眼,大家帮忙。”人的身体不会撒谎,巴老三眉开眼笑,坐姿朝小张这边倾斜,确实友好。
“三哥是商界精英,松河名人呢。”真难为小张了,如此俗滥的甜言蜜语,也说得出口。
“我老三能有今天,全靠二嫂罩着呀。”巴老三自爆内幕,顺便夸夸林紫叶。
“你哪个二嫂呀?孔萧竹也没少帮你。”与董丽芹低语的林紫叶听了,笑盈盈地追问,还瞄了一眼巴立卓。
巴立卓赶紧打岔,“你们两位商场达人,说说生意经吧。”
小张特谦虚,请三哥传经送宝。巴老三也不客气,打开了话匣子,“十多年前吧,我有个朋友是国信寻呼的总经理。”
“哎哎,别嘴上没个把门的。”巴立卓一听就急了,在任何公开场合,他都不愿意谈论孔萧竹。
“你慌什么慌?让人家把话说完嘛。”小叔子所说的,正是林紫叶要知道的。
巴老三嘿嘿一笑,“其实也不是啥朋友,嗯,就是孔二嫂,有一天她跟我说,他们寻呼和联通合并了,叫我去开一个合作营业厅,卖无线座机。我哪敢呀,资金不足啊。她当时就说了,公司给一些政策扶持,领导家的亲戚朋友都做这个。”
小张尤为感兴趣,“最早的合作营业厅,是不是靠代收话费赚提成?”
“当时话费酬金是3%,卖一张手机卡提成五十元。十年前手机还没普及,住宅电话打长途的也不多。所以,松河联通刚一成立,就推无线座机,免费安装,话机每部四百八十元,打长途两毛五,市话一毛钱,这样的话费在当时算是很低了。”
林紫叶连连摇头,“用无线座机冲击固网运营商,政策是不允许的,通信管理局经常通报处罚的。”
巴老三没理这茬儿,“那时我们是合作制推广,永久性话费提成,每分钟长途提成一毛钱。客户打得越多,我赚得越多。第一年签的合同是永久性提成,话机每部赚一百元。我就去跑集贸市场,挨家挨户地推广。这些商铺的长途电话比较多,没有初装费,也就是买个电话机子,我承诺:如不满意,一个月内可以退货返款。”
小张就问,“你这样的代理商那时能赚多少钱?”
董丽芹轻咳一声,皱皱描得很黑很细很长的眼眉,噘起了涂得很红很艳很亮的嘴唇。巴老三瞅了瞅老婆,犹豫了一下说:“那年除了房租水电营业员工资,还剩二十来万吧。”
两只杯子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干了。酒真能让人敞开心扉,所以酒局就赋予了浓厚的功利色彩,诚所谓:领导干部不喝酒,一个朋友也没有;中层干部不喝酒,一点信息也没有;基层干部不喝酒,一点希望也没有;平民百姓不喝酒,一点快乐也没有;兄弟之间不喝酒,一点感情也没有;男女之间不喝酒,一点机会都没有。
今晚巴立卓不喝酒,很不够意思。
小张用纸巾擦擦嘴巴,再问:“第二年呢?你盈利多少?”
巴老三说:“没有第二年,联通的政策总变,初一十五不一样。好歹有个营业厅撑着,专门卖电话卡、贩手机号……”
林紫叶脸上笑,心里想:这些年做移动联通代理的都发财了,赚的都是运营商的钱,可是渠道对于运营商太重要了,老三这样的代理商就是大爷。如今三家运营商都在拼渠道,大把的银子都用来砸代理商了。松河联通更甚,就连修鞋铺、理发店、裁缝铺都被发展成号贩子了,除代理提成外,还免费提供小店上网。虽说养店、育店需要过程,但如此一哄而上,其效果可想而知。
巴立卓不由得感叹,“通信业改革的最大受益者,不是百万员工,不是亿万用户,而是老三这样的中间商。各家运营商打来打去的,是给代理商送钱啊。”
“二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巴老三说,“盈利的关键要有好的号段。你们去看看手机大卖场,门口贴张广告,写着:1××88888888。其实吧,店里并没有这个号,但有人见到了,没准问问什么价……”
林紫叶好生奇怪,“四连号五连号早就透过特殊关系放掉了,怎么会在你手里?”
“越是牛逼的号码,越没有自个儿掏钱买的,都是别人送的。我有招儿,安排个人没事就发短信,问他卖不卖,把他搞烦了才好,加点买下。现在吧,倒腾手机号更简单,用网络给你打电话,网络电话不显号,又拒接不了,一直折腾你……”表达具有一种快感,跟撒尿差不多,需要一气呵成。巴老三正在兴头上,全然不理老婆频频递来的眼神儿,说如今最赚钱的数码生意,是给手机“美容”。“市面上卖一百元的专业贴膜,进价也就十元,最便宜的进价才块八角钱。”
每一个风光之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巴立卓给弟弟下了定义,“缺德!”
“嘴真欠!少说两句,拿你当哑巴?”董丽芹忍无可忍了,脖子下的丝巾已经不像一朵花了,像条勒狗绳。
“你懂个屁!”巴老三暴汗,怪老婆不留情面。
“别人叫你就叫,你是驴?”董丽芹怒目相向,这才叫巴老三闭嘴。
巴立卓转脸冲小张笑笑,说:“你是孤胆英雄呀,谈谈你的光辉历程吧。”
小张避实就虚道:“大学里什么专业的学生创业率最高?是体育专业,为什么呢?体育棒子讲哥们儿义气,很早就开始喝酒玩乐,走上社会受欢迎。所谓的创业天赋,主要看是否擅长交际,交际就是机会啊。”
巴立卓频频点头,“应该与先天的性格有关,学是学不来的。千人千面,没必要去复制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核心竞争力。不打麻将的,兢兢业业吧;爱吃喝嫖赌的,去拉关系好了。这就叫差异化竞争。”
巴老三的解读粗鲁而形象,“小鸡不尿尿,各走各的道儿。”
大家稀里哗啦地笑了起来,像是推倒了一个碗架子。
小张下海这事挺无奈的,不想被派往南部非洲,因此离职。一开始做些小交换小传输项目,扑腾了几年,洗手上岸。好在原公司的薪酬与股票退税所得丰厚,自是衣食无忧。2003年的时候,他花三千元买过一个音乐网站。现在看,也就是一个小偷程序,调用一些大型音乐站的数据。互联网普及之初,拥有一家自己的网站挺神气的。通过这个小小的网站,他注意到了SP广告联盟,而SP与通信业是孪生姐妹,都与手机打交道。
接下来的内容太具技术性,又夹杂着许多英文词汇,基本是林紫叶与小张之间热火朝天的讨论。别说老三夫妇云里雾里的,就是巴立卓也半懂不懂的,好在他早就知道SP的损招:将垃圾短信与手机内置、恶意应用、手机病毒等融为一体,更有甚者,通过手机偷偷上网向通信录群发带有病毒链接的彩信或短信。说穿了,部分山寨机设置吸费陷阱,不用也扣钱。这年头,在金钱面前,谁还会在乎良心操守?掰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一个小应用即可月赚百万之时,所谓禁令必然沦为摆设。
巴立卓透了一口气说:“运营商为SP代收费走到尽头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关停并转,完全正确!”
林紫叶白了他一眼,继续探讨“手机骷髅”病毒。小张既不敢敷衍,又不时去瞄巴立卓。对方脸上的笑容一消失,他也不敢笑了。
巴立卓不屑道:“通信行业被一群疯子搞得乌烟瘴气,中国移动是带头大哥。”
林紫叶翻脸了,连珠炮式地反击,“老巴,你什么意思?SP也好,CP也好,背后是重重叠叠的利益关系,这些利益关系,可能来自于北京,说出背景能吓死你!而这,是你我力所能及的吗?我在基层单位,天天面对客户,不钻研业务行吗?”
“哦哦,正德公司生财有道,这是天下共识!”
“中国移动一次性拨给联通五百亿元,资费不低于电信联通,还承担了本国标准TD,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恨移动呢?包括你!”
“哦,你为你是中国移动的一员而自豪?”
“那倒不至于。可我也犯不着为这个而自卑吧!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恶意贬低?”
巴立卓一拍桌子道:“中国移动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事儿还少出了吗?”
狂风骤至,老三夫妻和小张都吓坏了。林紫叶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一派雨象。
“怪我,全怪我,我自罚一杯!”小张起身连赔不是,气氛不对的时候,太机灵的人反倒讨厌。这个世界上,聪明人泛滥成灾。
家宴搞砸了,巴立卓挠挠头,先递给老婆一张纸巾,而后说:“紫叶啊,无论是山寨机内置,还是手机病毒、恶意应用吸费问题,根子都在于运营商的扣费机制。”
林紫叶把脸别过去,不理他。一贯口齿伶俐的老三,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就跟董丽芹面面相觑。
巴立卓冲小张说:“恕我直言,运营商想要挣干净的钱,只有跟SP分手。至于SP如何活命,在电子商务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总会有很多办法的,是不是?”这话假惺惺的,仿佛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大谈洞房花烛夜如何美妙一样飘渺而多余。
小张软中带硬道:“巴总,日子不是过下去的,是熬下去的。我已经想通了,挂靠一家注册五千万元的大公司,做SP顶级代理!”
巴立卓也觉得过火了,改口道:“创业就是练武,有人说练腿好,有人说练拳好,但是我觉得,练成一项就好。把简单的招式练得炉火纯青,就是绝招。”
该说的都说了,就此散场。小张用武侠片中很沧桑的抱拳方式,跟大家道别。
冬夜的小巷是那样静谧,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林紫叶和巴立卓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理谁。猛然间他们发现,路边有一对男女扭打着。巴立卓牵住自己女人的胳膊,悄悄通过。熟料,那对男女又猛烈亲吻起来,声音大得像狗啃骨头。
走过去好久,巴立卓说:“女孩子都想找白马王子。”
“这有错吗?”林紫叶愤愤难平。
“哪有那么多白马啊?牵头驴凑合吧……”
“你什么意思?”
“画眉麻雀不同嗓,金鸡乌鸦不同窝。”
5.好茶遇上了热水
韩鸟停职反省一个多月了,领导也没有让他复工的意思。
作为一个倒霉的宅男,网游堪称第二情人。韩鸟迷上了“穿越火线”,今天下午手感奇佳,连连爆头,杀得对方人仰马翻哭爹喊娘。正在洋洋得意,突然屏幕不动了。气得他火冒三丈,差点砸了本子,原来他又被人家当外挂给踢了。这帮孙子输不起,看谁厉害就踢谁,没见过这么没品的!
骂骂咧咧地泡桶方便面,连汤带水喝了,爬上铺位,扯过被子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室友们陆续归来,打开了电视机。韩鸟醒了,懒洋洋地躺着。电视新闻主播相貌平庸但声音华丽,宣告欧盟庆祝《里斯本条约》生效。正等着听天气预报,手机响了,祖苗苗的声音:“你明天有空吧?”
“鄙人啥都没有,就是有空。”
“那好,请阁下来我家一趟。”
“去你家,啥意思?”
“你真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我爸妈要见你。”
“啊,见我,啥时候?”如果不是坐在床上,韩鸟非倒即疯。
“明天中午吧,在我家吃饭。”
韩鸟的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台鼓风机,一下子膨胀起来。他明白,走路的目的不是走路,睡觉的目的不是睡觉,吃饭的目的当然也不是吃饭,去女朋友家赴宴,等于接受审查。他犯愁了,穿什么衣服,带啥样的礼物,该不该进门就行礼?不管怎样,他与祖苗苗的恋情取得了重大进展,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韩鸟早就知道,苗苗一家对自己不大认可。拉拉扯扯这么久了,他发现苗苗竟然去相亲,据说只有一次,但足够韩鸟愤慨。苗苗解释说她是迫不得已的,去点个卯应个景而已。今天的转机,来自于苗苗爸的叫板。苗苗说了,要输就输给追求,要嫁就嫁给幸福,该赌就赌,输赢都认账。
这边苗苗一家下了决心,那边韩鸟反倒不知所措了。挨到半夜,他还是睡不着,干脆穿衣下床,在门外来回踱步。人生好奇怪,为糊口停不住脚,为爱情睡不着觉。走廊的感应灯明明灭灭,韩鸟走了很久,就像老式电影里走投无路的日本军曹一样烦躁不安。
翌日一早,先找ATM取钱,再去超市,直奔烟酒专柜。现在,他钱包里有两千块钱,这是他到松河后身上现金最多的时刻,也是他胆子最大的时刻。此外,他还有一张五百元购物卡,一直没舍得用,今天派上了用场。乖乖,名酒竟然有那么多讲究,除了酒精度数的区别,还有五十年、三十年、十五年若干种。营业员说元旦春节临近,价格必涨无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韩鸟狠狠心,要了两瓶43度五星茅台。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苗苗不是狼,是女朋友,他指望有朝一日把女朋友变为老婆。初次登门下手狠一点,还是物有所值的。时间尚早,就回了宿舍,刷牙洗脸更衣,收拾得容光焕发,像过年时的猪头。室友看明白了,这厮要去做乘龙快婿呀,都笑崩了,吹吹打打拥他下楼,闹得像古代的驸马爷游街。
也是凑巧,这一幕被巴老三看见了。大周六的,他来联通公司作甚?原来渠道部门加班,核对各家代理商的代理费,所以巴老三就来了。办完事,在院外碰见了这伙年轻人。巴老三不认得韩鸟,但认识别人,一听说韩老弟要去拜泰山,就说沾沾喜气嘛,自告奋勇开车送他。生意人懂得广结善缘。
韩鸟怀抱礼品袋,坐进宝马轿车,表达敬意,“三哥是实力派。”
“宝马奔驰算什么呀,土财主最大的梦想,就是置一翡翠大件。”巴老三是好几款手机的省级代理,有资格这样说话。
松河屁大个地方,过了三街两巷七八个红绿灯,也就到了。韩鸟用手机联系苗苗,熟悉地形不等于熟悉家庭,他需要女朋友带路并引荐。韩鸟下车时,苗苗的父母都在看他,隔着阳台的玻璃窗向下张望,看得一清二楚。该鸟的表情比较奇特,带有那种表演性质的微笑和凝视着的虚无。
苗苗很快下楼了,得到了男友的夸奖,说她好看。韩鸟从前开过玩笑的,说她身段好、模样好、皮肤好,是标准的三好小奶。苗苗当时的反应是扑到男友身上,要拧他的嘴。这就是韩鸟,既让人担忧,又很机灵,还会弄点突如其来的小惊喜,今天买一方纱巾,明日送一盒德芙巧克力,这就是苗苗拿他没办法的原因所在。
苗苗又中了糖衣炮弹,不由得忸怩起来,小蛮腰有点儿晃,还用嘴吹吹头发。一进楼道,便去牵鸟人的手。韩鸟每蹬一步就添一分慌乱,每上一个台阶血压就升高一格。倒不担心祖家给他脸色看,既然祖家发出邀请,就说明开始考虑接纳他。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还存在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可能。
“苗苗,我好紧张,你要帮帮我。”说这话时,恰好路过二楼。不知谁家放了酸菜缸,像是装满了屁,臭死了。
苗苗家在四楼,她妈妈迎在门口。韩鸟诚惶诚恐地鞠躬行礼,声音很涩,“阿姨好。”
“好好,请进。”苗苗妈含笑,待客人换过拖鞋后提议道:“还是叫我李老师吧。”
苗苗爸大号祖崇高,乍一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祖冲之。他是市档案局的科长,清水衙门里混日子,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苗苗妈在第三实验小学当教导主任,也是吃皇粮的。
祖科长请客人落座,还沏一壶茶水。干净透明的水杯,能看见碧绿的茶叶悠然漂浮。好茶遇上热水,就仿佛漂亮女人遇上了好男人一样,身心都会打开。男人之间拉家常挺乏味的,老男人对小男人尤为如此,一问就成审讯了。什么都不说,有时比说什么还让人如坐针毡,韩鸟就觉得准岳父的表情像公文般严谨。闷着也不是个办法,祖科长找了个话题,聊聊市面上的手机款式。按理说,通信企业员工的家属应该了解这个行业,其实不然,他们跟亿万用户一样,最直接的感观来自于眼花缭乱的话费套餐以及花样翻新的手机样式。不管运营商承认与否,终端与资费永远是驱动之轮,谁领引消费习惯,谁制定市场规则。
谈手机终端,不是韩鸟的强项,何况iPhone的应用软件五花八门,片言只语说不清。反正苹果手机够拉风的,不只是小机器了,而是一种时尚。
祖科长又说起了上网,他有QQ号。韩鸟当时冒出一句错话:“您也QQ聊天呀?”
“小伙子,可别小瞧人,现在谁家没有电脑?”祖科长笑了,挺好相处的,“炒股看盘,要随时随地和外面联系呀。”
时代变了,人们都爱挂在QQ上,连岳父一级的人物也离不开键盘了。全中国快有五亿多网民了,这是深不可测的蓝海。回望信息化来路,蛮有趣儿的——邮政时代:见信如晤,此致敬礼;电话时代:他人不在,来即转告;呼机时代:十万火急,速回电话!手机时代:您哪位?打错了!网络时代:你是男的女的?后网络时代:你是人还是鬼?
聊天继续,韩鸟问:“您炒股,一定发财了吧?”
“别提了,屡战屡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韩鸟大送宽心丸。
“每一个人最后都是输的!”祖科长仰脸望着天花板,声音大起来,“输给胆怯,输给贪欲,输给运气,假如这一切都没有输,最终还要输给坟墓。”
韩鸟惊住了,想不到准岳父有这么高的才学,才混个科长,太屈才。正想着,苗苗喊开饭了。李老师殷勤夹菜,祖科长连连把盏。韩鸟不敢造次,吃相相当斯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祖科长说:“小伙子不错,坐宝马车呢。”
“碰巧遇见的,搭朋友的顺风车。”韩鸟谦虚谦虚,虽说私家车遍地,但开宝马的人非富即贵。
“这算啥,韩猛的朋友很多呢。”正式场合,当然要叫大名。其实苗苗也闹糊涂了,哪里来的宝马车呢,是不是装大了?
韩鸟脸上发烧,自己是松河联通的小人物,差不多是食物链中的最后一环,坐宝马是说不过去的,像故意上门炫耀,只好自圆其说:“我这级别的哪能坐豪华轿车,不过,如今闯社会也不全靠职位,还要看关系混得怎么样。我有几个知心朋友,就像亲哥们儿一样!”
“有朋友好,有朋友才吃得开。”李老师往韩鸟碗里添了块鸡大腿。
鸡大腿太难对付,不能用手拿着啃,只能用筷子夹着吃,又不能不吃,真难为韩鸟了。
过了一会儿,祖科长突然来了一句:“柴米夫妻,酒肉朋友。”
“你怎么回事儿?”李老师皱了皱眉,示意丈夫闭嘴。
“我讲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男主人不服气。
饭后举行非正式座谈。李老师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得不讲究起承转合。先问小韩父母身体都好吧,再问有没有兄弟姐妹,家里有几垧地,靠什么为生?其实这些情况,她早就知情,当面问问,不是没话找话,而是想亲耳听听。
韩鸟如实禀报,父母身康体健,跟他弟弟开了饲养场,养猪。行情不好,还存栏二百多头吧。一听说韩鸟家里养了那么多头猪,李老师的眼睛因惊讶而熠熠发光,“呀呀,那可是大财主。”
韩鸟赶紧解释,养猪的风险比炒股大多了,菜价噌噌涨,猪肉价刷刷掉,要不是政府补贴,早赔得底朝天。生猪卖不上价,只能等着亏本,二百头猪就是两百张吃钱的大嘴呀。
“这里面有个猪周期, 供大于求,淘汰母猪——供小于求——肉价报复性上涨……”苗苗爸什么都懂,资深股民。
“饲料价格涨得太猛,去年玉米五六毛钱一斤,现在是九毛钱。”韩鸟不是猪倌,但谈起猪经,比说手机容易多了。“从养殖成本来讲,猪粮比6∶1是临界点,也就是六斤玉米的价格等于一斤猪肉的价格。”
李老师听了一阵,不大对脾胃,“照你这么说,现在养猪的都亏损?”
“现在没不亏本的,小型养殖场承受不了,干脆卷帘子不养。”
“哦,你家算养殖大户吧?”李老师追问。
苗苗哧哧笑了,“妈,别问那么多,人家小韩都紧张了。”
韩鸟的心荡来荡去,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家里,苗苗跟他是盟友。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小韩,你怎么打算的?”
韩鸟,毕恭毕敬道:“我、我是这么想的,我这辈子一定不会亏待苗苗。我爸妈也老催我,选个好日子订婚,您二老看呢?”
李老师不咸不淡地问:“我们只有她一个,从小到大没受过一丁点委屈。”
韩鸟极其肉麻地打包票,“二老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地爱她!”
“那我就挑开说吧,如今不兴彩礼了,可挺门过日子的,起码要有个房子吧?”
韩鸟抬头去看苗苗,希望她能替自己说句话。不料,苗苗没有帮他的意思,起身去了洗手间。韩鸟明白了,他没有盟友,人家早就谋划好了,摆的是鸿门宴,玩的是请君入瓮。想到这里,胃里就像吃了猪饲料一样难受。
祖科长坚持并热爱的,除了股票就是尼古丁,他点了一根烟,大是大非面前,要跟老婆保持一致。
李老师又说:“小韩,你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我们苗苗是女孩子家,时间拖不起的,早点定下来才好。”
“好的,阿姨,不不,李老师。我这就回家跟爸妈说说。”
苗苗回来了,在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四目相对,含义万千。
未来的丈母娘心里有疙瘩,韩鸟知道,无论如何也要表态的,“李老师,我跟苗苗都有住房公积金,贷点款。嗯,再加上老家旧房拆迁的补偿款,在松河买套房子,首付应该没问题的。”
“按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小韩,你年纪轻轻的,账户上没多少吧?”李老师不说女儿的公积金,而是特指叫做小韩的年轻人。
“什么叫按揭,按揭就是银行把你按在地上一层层揭你的皮!”祖科长又发言了,拧灭了烟头。
李老师剜了丈夫一眼,那眼神狠极了,就像传说中的地主婆拿针锥扎人。夫妻之间的物质生活水平,是由收入较高的一方来决定;而夫妇之间的精神生活水平,往往是由素质较低的一方来决定。韩鸟却难判断,老师与科长的素质孰高孰低。
苗苗起身添茶,哗哗的,很响。韩鸟低头望着地板,暗骂自己真没出息,怎么就盯着那点补偿款啊?老家的镇子上搞新农村建设,也大拆大建呢。旧屋拆除每平米补偿八百元,一共不到九万块钱。眼瞅着弟弟也大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好事抓紧办,我们可期待着与你父母早日见面。”李老师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吻说话,不容置疑得像批阅学生作文。
又坐了一会儿,韩鸟告辞。李老师给装了一兜橘子,非要带上。苗苗当然要送的,一转过路口,便甜蜜蜜地挂着他的胳膊。韩鸟闷闷不乐,觉得自己中了埋伏,被打了劫,对女朋友爱理不理的。苗苗不在乎,嘻嘻哈哈,“你今天紧张没有?”
“我叫不紧张。”
“哈,我爸妈怎么样?”
“挺好。”
“敷衍我吧?真心话?”她仰脸去看韩鸟。
“柴米夫妻,酒肉朋友。”
“你说什么呀?”
“不是我说的,你爹说的。”
“你个大呆鸟!有意见就直说!”苗苗站住了,杏眼圆睁。
“反正你家排练好了,三堂会审,大刑伺候。”
“你懂不懂事儿啊?”苗苗几乎跳起来,“我爸妈可是为了咱们好啊,你,你咋这样啊!”
韩鸟也觉得自己不好,赶紧挽回影响,上前拉住她说:“用房价干掉八〇后、用考试干掉九〇后、用奶粉干掉〇〇后!”
“净瞎说!”苗苗眼泪汪汪的,甩开他的手。
“苗苗,我爱你。” 韩鸟知道,上无片瓦之人,再不说点甜言蜜语,就是他的不是了。
暮色早早降临。于万家灯火之中,韩鸟听见,满城都是磨牙的声音,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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