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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破军拂晓,天狼醉射,她本是惊才绝艳的将星,却一朝被挚爱背叛,一盏『牵机』醉饮,醒来已是人事已非——自己竟在小宫女身躯中重生!
九重宫阙中,暗流诡谲.她在暗中操纵着这权柄玉座的无边杀戮,只为挑起帝后母子相残!
后宫嫔妃争宠,各出奇谋,而九五至尊的天子,居然对她心生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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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沐非
畅销书作家、编剧,生于江南古城,求学于六朝古都。
主要作品有《宸宫》《帝锦》《帝台娇》《殿上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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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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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灭
第二章 尚仪
第三章 闻笛
第四章 胡使
第五章 天宸
第六章 元旭
第七章 圣眷
第八章 林媛
第九章 夜宴
第十章 咒毒
第十一章 静王
第十二章 绝杀
第十三章 凤阙
第十四章 亲征
第十五章 无明
第十六章 大捷
第十七章 册妃
第十八章 玉碎
第十九章 立威
第二十章 鬼魅
第二十一章 决裂
第二十二章 出马
第二十三章 黄雀
第二十四章 大晋
第二十五章 勘合
第二十六章 寂灭
第二十七章 外侮
第二十八章 北狩
第二十九章 守城
第 三十 章 缘尽
第三十一章 秋凉
第三十二章 宫变
第三十三章 月惑
第三十四章 星坠
第三十五章 奈何
第三十六章 岁逢
番外 清敏
番外 元旭
番外 归长天
番外 恨蹉跎
番外 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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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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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明灭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异,才二月里,天气就忽冷忽热,变个不停。福寿宫里的老太妃生受不住,终是薨了。几日后,皇后又卧病在床,太医们天天会诊,总不见起色。内外命妇一起陈说,太后便请了国钦寺的慧明禅师来讲经祈福。
初七,六宫里才发了春装,宫人们口中不说,私下里却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动针线,既不违宫制,又能显出俏美。
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之尊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或者是一时青睐。
汉时的未央神话,是宫中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白天日头暖融,却不料,到了晚上,天色冥茫,竟下起雨来。春寒随着雨丝,一阵阵洒下来,到了子时,轰隆隆一声竟打起雷来。
蓉儿一把拿起毛巾,叫了声好烫,一边又给晨露额头敷了一条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儿,见她们仍是蜷在被窝中,不由得心中暗恨。她把毛巾一摔,狠狠地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声响。
白萍哼了一声,转身睡了过去。彩儿终于绷不住,爬起身来,迟疑地问道:“晨露好些了吗?”
蓉儿看着她,想发怒,又忍住了,“额头越发烫了,她本来身子就虚,挨了那一顿打,又逢上这天气……”
她想起刚入宫时,晨露那小小的、胆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齐下,她缩成一团的弱小身形。
“要怪,就怪我们生得不好……要是爹娘给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阶的女官,有头有脸的,也不会轻易挨打。”彩儿不甘地嘀咕着,想起娘娘们的贴身宫女,那金尊玉贵、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们四个都是云庆宫中的粗使宫女,因为出身微贱,又没有使银子,就被派到杂役班,什么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尘都是她们的活计,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睡四人大通铺。
其他宫女都被小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娘”或是“姑姑”,她们这些人,却是谁也不会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气儿不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拿她们出气。
蓉儿一声惊叫,打断了彩儿的苦怨,“不好了,晨露开始发冷了……冷得像块冰!”
彩儿不及答话,铺上的白萍便翻身坐起,嚷道:“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啊,还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没良心!晨露还不是为了替你的班,才会把漆洒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脚!人死了没?还没死就快叫善人堂来抬人,死在这里,还怎么住人!”
“你!”蓉儿气不过,冲过去就要撕扯,却听见彩儿大叫:“你们快来……晨露她、她没气儿了!”
蓉儿三两步疾奔回东铺角,伸手一探,颓然坐倒。
她看着这僵直、瘦弱的躯体,看着那青白的小脸,那蹙着眉、闭着眼,好像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着哭不出来。
这条命,何其微贱!
她起身抱住晨露,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着,想起家中的娘亲和小妹来,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诉之于哭声。
彩儿踌躇着,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伞,跑了出去。
迎面的雨水让她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为着屋内凄凉的哭声。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蓉儿啜泣着,白萍两眼望天。
半个时辰后,彩儿才回来,她带着哭腔道:“善人堂的不肯来,说是大雨天……就让她停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宫中有善心的大太监和女官们设的,有些无亲无靠的宫人死去,他们会拉出去埋了,现在连他们都不肯来,三人立刻明白,这一夜要伴着尸体睡眠了。
蓉儿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彩儿哆嗦着,“我听说,下雨天,容易闹尸变……”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随着雷声轰隆劈下,显得分外阴寒。
白萍打了个寒战,皱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躯体,嫌恶地挪了挪铺盖,道:“少胡说八道!”
尖酸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那具尸体,突然,爆出一阵惨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电,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雨声哗哗,铺上那具尸体静静地睁开了双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转,令人不敢直视,双眸转动着,打量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以及惊愕害怕的三个女子。
雷电轰鸣,震得乾清宫内灯烛闪烁。左侧有一只云窑瓷炉呈大禹治水状,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执黑子,意甚踌躇。
他看着雷雨交加,也就不愿睡去,遣人去留下给太后讲经的慧明禅师,一起在乾清宫中对弈。
手谈之道,淡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几日才成就一局,两人下到中夜,也不过局面过半。
白子大龙已成气候,隐有腾云破空之势,黑子却无所作为,散乱得不成气候。
局势甚危,皇帝却漫不在意,端过茶碗一试,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却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关键一子。
“哦,朕要输了。”皇帝仍是平和,轻松笑道,“禅师果然好棋艺。”
看着他温和平静的意态,慧明心下暗忖,一直传说这位万岁性情温厚、宽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禅师的眼界未免太浅了些。”皇帝的声音在雷声中,竟是别样的寥淡和危险。
慧明愕然抬头,看入皇帝眼里。
在那温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达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测,无穷的深渊仿佛要择人而噬。
当的一声,慧明手中棋子落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长而坚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立刻互为支援,相互呼应。
棋势已成,大龙顿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过呼应五步,而朕从不计较一子一地,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惊得已是慌乱,逢此大败,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内侍,亲自动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宫中的佛像还妥当吧?”
“此乃观世音菩萨,遍体以七分金—”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介绍,“禅师认为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这很是诛心险恶的话,让慧明战栗不已,他隐约知道,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
皇帝笑得洒脱,“太后从你那儿请了一尊佛像,而道门的玉虚道长,却即将成为护国真人。”
慧明又惊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难得有今日的兴致,棋局已毕,禅师请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们来到食厅,领取自己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阶宫女们,则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头代为领取,有些有头脸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厨房。
宫中等级森严,一层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儿仍是余悸未消,远远地避开晨露。只有蓉儿爱怜地端来粥和馒头,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圆胖可爱的煮鸡蛋。
“快吃吧,让你休息你不听,待会儿要是晕过去可怎么好。”蓉儿像个大姐姐似的,嗔怪数落着,眼里却满是喜悦。昨晚晨露一时背过气去,还以为她已经没了,没曾想,一个雷头轰下,她居然又睁开了眼,今早竟还能起身了。
她狠狠地剜了眼白萍、彩儿,暗骂道,两个死丫头,红口白牙的,乱说什么尸变!
晨露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对我真好!”
她清秀的相貌因这一笑,顿时明丽异常,眼波神动间,竟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
蓉儿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晨露已经低下头去,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把粥喝了,馒头吃了,然后才是鸡蛋。
蓉儿咋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已几日没进水米,不由急道:“你慢点儿吃,几日没进食,如今这么胡吃,还了得啊?”
晨露沉静地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汤,才吃的其他的。”她继续香甜地吃着,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好饿,我真的很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人听到她心中那声叹息—是的,很久没吃了。
二十六年了。
一日如常。
晨露刚刚痊愈,只能做些轻的活计—好在今日只需把栏杆擦个通彻。
蓉儿觉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干活的间歇,竟问起了宫中逸事来—平日里她可对这些毫无兴趣。她是个没心眼儿的实在人,一五一十便讲了开来。
擦了一天的栏杆,四人回到房间,随便梳洗后,很快就上了大通铺。
晨露没有睡着。
听着三人均匀的呼吸声,她睁开眼,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楼阁在黑暗中烨然生辉,远处的镜湖波光微潋。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
现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啊……
她叹息着,如同第一次见似的,端详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脚,还有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地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晨露,这个羞怯微贱的宫女,早已死去。
在这个身躯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着术士的诅咒封镇,她连奈何桥也过不得,被困在火中焚烧,整整过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缘际会,幽幽一梦,醒来后,却被人唤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华,一朝落尽……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宫中诸景,无声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林宸。
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监有话,道是前日大风狂疾,损了云庆宫中不少花木,少不得要调理一番。一声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来。
今日天色大晴,风却也很大,蓉儿扶起一丛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担忧地看了看晨露,刚说了句“你衣裳太单薄了些”,就听见外面一阵轻微的喧哗,再看时,却见两顶宫轿落在门口照壁处。总管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宫!”
蓉儿咦了一声,道:“今日齐妃娘娘怎么这么早回宫?她不是要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吗?”
只见宫人们正欲搀扶,第一顶轿子珠帘一掀,齐妃已从轿中走了下来。
她身着绛红绣金宫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烈日映照下,令人不敢正视。
她步履轻盈,手中却是紧紧扯着绢帕,柳眉倒竖,美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花丛边。
她的贴身宫婢香盈迎上前去,还未及开口,但见齐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就是一掌掴去。
香盈虽是懵懂,却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嫣然,遂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齐妃姐姐火气好盛啊……”
身后有女子笑道,声音清脆,却又说不尽的慵懒妩媚。
第二顶轿中,有一女子慢条斯理地下轿来,她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得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仿佛弱不禁风,只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得耀眼。
“是云萝这小丫头!”蓉儿她们看着,低呼出声。
原来这云萝本是云庆宫宫婢,齐妃本来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边。不料她相貌出众,一次皇帝驾临时见了她,随口调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齐妃不由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远远打发去了浣衣局。
“多日不见她,她怎么竟成了主子?”一众人等都暗暗纳罕。
云萝却不在意,曼声笑道:“姐姐容禀,当日我走得匆忙,有几样心爱物事没带走,今日一并拿走吧……明日还要服侍皇上,并没有工夫来呢。”说完,也不等回应,竟袅袅婷婷地走去原先住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拿了个包袱出来,向齐妃微微一躬,径自回轿离去。
齐妃气得面色不正,双手颤抖,对着香盈又是一记耳光,“昨日皇上偶遇云萝,封了她做云贵人……本宫不是让你把她远远打发出去,不要再让皇上见着的吗?你怎么当的差?”
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地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召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洒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发,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地把晨露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正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孔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地移不开眼,只定定地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冲着您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被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的鬓发,“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儿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发作起来,那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的蔻丹,不悦地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为她坏了我们的名声。不如,明日我找刘总管,把这丫头调走,换个伶俐的。”
“依你。不过,一定要仔细了相貌,不能再养虎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儿自是喜笑颜开,其他两人也是啧啧称奇。这两日她们见晨露已无异状,想起自己曾咋呼什么“尸变”,脸上过意不去,对她也亲切了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这小蹄子是个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发慈悲,给晨露求情,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彩儿殷勤地给晨露端来茶水,“妹妹喝口茶吧。平日里你不声不响,没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后有什么好处,莫要忘记了我们姐妹。”
如此这般,四人吃过了午饭,又得了管事太监吩咐,说是下午无事,莫要乱走惹着娘娘。春日天气晴暖,左右无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来。
晨露听得三人呼吸均匀,轻轻捂胸,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门的功夫!”
这“九幽摄魂术”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时,她一时好奇,记下了这门功夫,却从来没用过。这次重生,危急时刻,却起了大用。可惜这具身体资质孱弱,又没有内功护体,才反噬到了脏腑。
九幽摄魂术看似玄虚,实质不过是以眼神来控制他人心神,为己所用。这门功夫练成了极有威力,但晨露只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志坚定之人,或是让受者做他极为抗拒之事,仍会惨败。
虽是皮毛,但对付香盈这不通武学的宫女,却是足够了。晨露忖道,再也捺不住胸中烦恶,连忙盘膝,以“黄庭养生诀”中的方法吐纳。
此诀不是武学内功,只是通过呼吸来改善自身,强体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作用甚大。
这具身体太过羸弱,不知要修炼多久才能重练内功。吐纳后,晨露想到了这个棘手问题,大感头疼。
“算了,能让我重生于世上,已经是殊遇了,奢求太多会遭天谴。”她半是玩笑地安慰自己,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来转达了一个重要的命令—晨露转调到御花园。
晨露手脚利落地收拾着衣物—也不过是两身衣服,几两微薄的体己银子。蓉儿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自己仔细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贵人……”
白萍也不复往日尖刻,唏嘘道:“唉,我们这等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事,随意调来换去,想想真没意思。”
彩儿见气氛伤感,笑道:“其实御花园也没什么不好,一朝皇上驾临,要是看上了谁,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圣上赏雪,渊天阁洒扫的紫鸳故意穿了碧纹纱衣—那妮子也真禁冻—圣上道是林中仙子,还没等临幸,太后就说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就被活活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语。良久,蓉儿才道:“这种事在宫中不算什么稀奇,明的暗的,件件桩桩,不过引得人说嘴一番,慢慢就淡了,过一阵子,谁还记得这冤死鬼?所以,”她看着晨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晨露,便是真的见了皇上,也千万不要存着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接着,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等平凡姿容,哪里是成凤凰的料。”
如此这般,四人话别了一阵,御花园管事已派小太监来领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着身后富丽幽雅的云庆宫,还有蓉儿不舍的眼神。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于冰冷。
宫中胜景良多,光是园林,便有聚香、晓寒、瑶林等处,但若是说到“御花园”三字,必是说镜湖边的那处。
此处位于宫城东角,原本是先朝宠妃的凝碧园,传说此处以碎玉铺地,以寒绢为花,又以地热之术夺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里,氤氲成云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开创,他于园林一道颇有涉猎,在原先凝碧园的底子上又加以拓展,才成今日规模。
此处的命名也颇多怪异。传说先帝曾提笔写下一个斗大的“天”字,随即掷笔,竟是悲恸不能自已。宫中皆是愕然,后来,便只得统称它为御花园。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自不必说,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都是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子,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风景殊有不同。
御花园的宫人分作两班,一班负责修筑,一班负责花木。小太监领她到时,总管正吸着玉质嵌金的烟杆,闭目品茶。
半晌,他才睁开眼,略微扫了扫晨露,问了问名字、来历。
他想了下,道:“你长得这样瘦小,修筑班你是干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姑姑,瘦高瘦高,脸色蜡黄阴沉,问了问来历,冷笑道:“我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动事儿的,都往这里扔!”
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他,转头问晨露:“你会侍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假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人,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世,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里谈得上什么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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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子骨实在太差……她无声地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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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神怔怔,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星在顽皮地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沿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发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却也依稀可辨。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是斑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墙的另一端。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华丽炫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地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器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的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吱呀的声响,显示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什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地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发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色符咒已经褪色,垂落松散地挂着,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有靠窗的那一块地,符咒贴得尤其繁密,却也因为外力或是风吹的缘故而四散飘落,再也遮盖不住那青砖上依稀的血痕。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清晰。
这是她十二岁,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发,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淳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为残黄蝴蝶,片片飞散。
抬起头,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轻声曼然:“且给我等着……在陵墓里的、活着安享尊荣的,一个也别想逃脱,老天纵容了你们二十六年,我来给你们报应!”
夜色深重。
在阴森的旧时宫中,她恢复了平静。
想起了前世里,有几件要紧物事,她来到水晶帘后,正要伸手去探床头的暗格,却深觉一阵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危险,她屏除杂念,闭眼细听。
呼啸的风声中,有两人的脚步声传来。
一人脚步轻稳,似是修习过名门武学,只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却甚是怪异,呼吸、心跳、步伐,几乎都不能感觉到—竟是当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于床后,却听得两人穿过前殿、回廊,来到了寝宫门前。
在一片废墟中,又是这样诡异阴森的宫室,是什么人夜半来到此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寝宫前后,以水晶帘隔开,只见两人来到书案边,停了下来。
“瞿卿,情况如何?”
发问者声音不大,亦很年轻,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另一人把什么重物放下。
“这是郭宣的首级。”
另一人躬身回报,声音沉稳醇厚,四十多岁。晨露心中一颤,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温言劝慰,却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这等事来……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东看到些有趣的。”年长者轻笑。
“有趣的?”
“是。有小贼从京兆尹衙门溜出,身法很看得过,背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圆包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年长者笑着揶揄道。
晨露听着这异常熟悉的声音,终于想起,不由身体一颤!
“什么人?”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显然已经觉察,两人一起向帘后奔来。
晨露双手一撑,往旁边飞退,竟从小窗跃了出去。
两人追到窗边,却因身高体壮都不能通过,绕到正门,却已经晚了一步,夜色中只见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语,脚下步伐一变,竟如轻烟似的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树丛中无声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着,却见前方身影突然停下,正在树下候着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惊飞,树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灵一般。
她容貌只是清秀,却别有一种凛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视。
她凝望着,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句:“月凉风华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复稳重,面容激动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莞尔,那顽皮又无邪的妩媚,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的同伴追来了。明晚子时,湖边见。”
皇帝散心回宫,却不就寝,只是拉了侍卫统领瞿云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皇帝又是执黑,却是懒懒的,瞿云一见却是心下一紧。皇帝平日里端正,若现这慵懒之象,定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轻功之高,平生仅见,臣未曾追上。不过……”瞿云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我瞧着背影,是个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师门也曾有几位高人来访,这位不知是哪位前辈门下。”
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却让皇帝信服了,他点头道:“那样隐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亲自撞见,实在骇人听闻。你看,是哪边的人?”
瞿云沉吟道:“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他们的手脚没这么快;几位顾命大臣那边,我都盯死了,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仔细想来,莫非是藩王们的手笔?”
皇帝摇头,“虽然他们手下奇士如云,我瞧着,却不像。若是连你我平日里密谈布置的地方都被他们侦听,他们就不会失去先机了。他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朕这个皇帝早就被逼宫退位了。”
他端起茶来,缓缓拨动着清碧茶叶,“朕瞧着,不似潜伏侦听,倒像是偶遇。”
瞿云眉间不易察觉地一跳,却又敛住了,“在那种废宫里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选了个好地方,偏僻成那样都有人光顾。”
“臣惶恐,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洒脱地以扇轻敲他的肩头,竟有些少年人的恶作剧。
“呵呵,不用担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着惊愕的瞿云,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过怪病,隔着十丈远,便能闻出母后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翘兰独有的。”
“明日一早,我们去御花园。”
御花园
众人清早起来,铲得几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绑带,却听得门前一阵人声。
“大统领,是您哪,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总管连忙把来人迎进来。
“哼,有空!总管你可说得轻巧,圣上还等着我回禀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赐予的一枚扳指遗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寻它来了。”
总管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聚齐了两班人等,全力搜寻,却连一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侍卫统领瞿云气极,面上露出冷笑,“不曾想这御花园还出贼了,既如此,就一个个搜吧!”
他很有把握地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捡了,不及转移,还在身上。来啊,给我搜身。”
他又看了看瑟缩着的宫婢们,道:“宫女到堂里去,去调个女官来搜。”
半盏茶工夫,女官就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清朗笑声。
“瞿卿在这里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来观摩。”
只见随侍流水般进了园中,几个一等侍卫簇拥着的,却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只着了平日的云锦常服,上面的淡金龙形熠熠生辉,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风神俊秀。
他眉目像极了先帝,只那瞳孔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后。
太后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门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云的风雅倜傥。他们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宫,现今的太后。
林氏向有重眸,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进谗言,先帝却付之一笑,“李后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庙何存?”世人多赞其心胸豁达。
且说皇帝,先不多言,坐于内堂,安看瞿云破案。
一番搜身后,仍是无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来当一番青天,让每个人一一过堂,朕一审便知。”
这说法当真荒唐,但九五之尊开口,谁也不敢反驳。
元祈和瞿云端详着堂下,先把其中的太监遣散,对视一眼,又把身形体态不符的一一挥退。看着剩下的十余名宫女,皇帝喝了口茶,侧过身去,对着瞿云悄声道:“其实园中众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凭此项,怕是要抓十几二十个回去。”
瞿云但笑不语。
元祈轻声道:“你们一一上前,把手伸给我看。”
一盏茶的工夫,七个人已经退下,终于,轮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气试探性地从腕间冲入,霸道地游走于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动声色,本就微弱的真气四散,因为太过微弱,所以不能察觉。
元祈松开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只见皇帝两指一扣,在咽喉处点到即止。
“除了她,其余人可以退下了。”
看着宫人们鱼贯退下,元祈把她交给瞿云,任由后者把她绑缚。
“你知道,为何朕能看穿吗?”
皇帝俊美温和的笑容,映入她清洌如水的双眸。
“内力的试探不过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只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丝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着她,“其余人面若桃花,而你,始终如一。”
他看了看瞿云,“你不是说有些熟悉吗?那就交给你审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瞿云冷冷地扫视着对面,问道。
这是在密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
少女倚在桌边,却是被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她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那平凡的面容,瞬间让人目眩。
瞿云却觉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帘,竟有一种顽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中跳过……
“月凉风华染……你现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会夜半爬树,被蚊子叮成猪头了吧?”
什么?!
瞿云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战栗,身下座椅禁不住,咔嚓一声,已经断为几截。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若昨日。
那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做不成师姐,就巧舌如簧,骗他说树上吸取月华,使人长高,他一直为“矮冬瓜”的称号发愁,就半夜在树上睡觉。
蚊虫嘤嗡,他强忍着,一心只想长高。
天明醒来,清秀小脸已成猪头,她却施施然来了句:“月凉风华染……哎呀,小云,你染过头了……”
师父对这两个活宝唯有叹气,通通罚过后,下了断言:“一条道走到黑—这说的是你;还有你,别在那儿偷笑,小心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后多少年,他想起前尘往事,总会觉得,师父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从至高处跌落,如琉璃般碎裂的林宸。
一条道走到黑……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伸出手,他简直不敢碰触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小云,是我……我回来了。”
第二章 尚仪
第二日早朝毕后,元祈便召来瞿云,指着一碟点心赐给他,却见瞿云神情怪异,大抵竟是气恼忧心。
瞿云行过大礼,对着微讶的皇帝连连道:“臣惶恐,还请万岁网开一面,饶过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识?”
瞿云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有位至交,已许久不曾见面,前些年听说收了个小女娃为徒,刚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这胆大妄为的丫头。”
元祈看着他苦恼的样子,轻笑起来,一边示意左右给他赐座,一边道:“是江湖上的人?怎么竟闯到朕的宫里来了?”
瞿云的眉头皱得更深,恨恨道:“说来这丫头也是苦命,竟看上个薄情小子,平日里山盟海誓,昧起良心来就翻脸不认人。他从背后暗算,害得这丫头重伤,之后也连番追杀,她就替了采选的宫女混了进来—您听听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却最为安全’,简直混账!”
元祈笑不可抑,温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阴影里暖如煦日,一旁的宫人不由得脸上飞霞。
“瞿卿,这位小姐实在有趣,还未请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实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样教养她的,竟是这等乖谬妄为的性子。”
“能在宫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丝马迹,这位小姐确有过人之处。你去召她来,朕也想见见。”
半盏茶刚过,便有一女子奉诏前来。
她已经换过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纤瘦,盈盈拜倒于阶下,再无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宫女在等待鉴别,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只顾得“面如桃花”,这女子长相究竟如何,却没有细看。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愣。
她并不特别美丽,稚嫩的面容只是清秀,唯有那一双眼眸,与众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转,顾盼间,一时觉得寒光冰雪,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静静地看着,就仿佛要被吸入……
元祈一稳心神,立即清醒过来,他收敛了笑容,挥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着。
“你叫什么名字?”
“晨露。”
“你如此胆大妄为,顶替混入宫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晓得的,圣上。”
晨露微微抬头望向御座,她跪在阳光中,不知是受伤还是怎么,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我当时身受重伤,武功几乎全废,无奈,只得躲入宫中,更何况,”她静静地看着皇帝,“皇上您不会不知,采选民间女子入宫为役,富家有不愿者,自古以来,买来贫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几,所以……当时我以为,法不责众。”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若朕独独不赦你呢?”
“圣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废宫中,我窥见了您和瞿统领的秘密,您就不会容我离开了。”
“你不为自己求饶吗?”
“要想让您饶我一命,定要让您觉得我对您有用,而我确有这个价值。”
“哦?你会什么?武功,还是军略?”皇帝简直是冷笑了。
“一无所长,就算是武功,也比废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间一片锋利爽朗,“但,我能成为您手中的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将士,何须用你?”
“大臣和将士们都不能让您完全放心,那带血的头颅就充分说明了这点,更何况,您连自己的乾清宫都不待,却要去废宫密谋,若没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里,少女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清冽而充满了奇异的诱惑。
元祈静默了,心中虽暗暗震撼,面上却丝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惭……也罢,看在瞿卿的面上,先让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边,再作区别。”
他唤来太监,“传朕的旨意,御花园宫人晨露,忠于王事,为人恭敬勤谨,册为尚仪。”
晨露很配合地大礼拜谢。
回身看着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声问道:“朕还没问你呢,你到那废宫之中,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晨露起身,一脸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
“皇上,您难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对所谓的鬼怪传说,都是又怕又爱。”
元祈愕然,想起幼时,陪伴他的丫头总在一起讲什么无头鬼,不由得点头失笑。
他畅快的笑声传到了大殿外,太监宫女们不由面面相觑。
尚仪,又称为尚仪御侍,属于正六品的女官秩级,一般是册封给皇帝身边的左右亲信,虽然品秩不高,却是相当重要的职位。
元祈素来温和多情,对后宫亦是雨露均沾,唯独自己身边,却从未有贴身得用的女官,只得几个懂事伶俐的太监,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后怜惜他,每次要赐予,都被他婉言推拒。
对此,宫中一致认为,年轻的皇上是怕把妙龄女子放在身边,后宫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晨露听了瞿云的说法,笑容里带着些微的讽刺。
一个把后妃当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会顾及她们的感受?
至于事端,他是唯恐不多吧。
瞿云懊恼地看着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边,还是这等敏感的职位……”
“把棋子放在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晨露满不在乎地道,“皇帝这招不过是在试探我的真实能力,还有其余各方的势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
瞿云苦笑着说:“我服侍这位有十多年了,不经过重重考验,他根本就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轻叹着,不赞同地看着晨露。
“为什么要留在宫中?这里看着平安和乐,实质却是凶险诡谲,一旦出事,你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小云,你一个人在皇帝身边,这才凶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吗?”晨露双目清冽生辉,怒气中隐有担忧,“那夜,我一听你和皇帝密谋,就知道你们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瞿云闻言,咬着牙不说话,好一阵,终于挑眉怒道:“难道由着那妖妇得意?二十六年前,她害死了你……我永生永世都记着,她受封中宫时,那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看着晨露,眼里满是痛楚,“师父只有你我两个弟子,你这一走,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心里想着,就是拼了命,也要让那两个狗男女身首异处。试了几次都险些得手,最后,我混入宫中,花了几年的工夫,才爬到现下的位置。”
他冷笑着,继续说道:“老天有眼,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早早死了,剩下这妖妇,她享尽了世间尊荣显贵,一刀了结太便宜她了,我帮着她儿子与她作对,总要让她死在亲生骨肉手上,这才痛快!”
“师兄!”晨露怒极,高喊了一声。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称呼,瞿云顿时被震在当场。
“我要知道你这样胡乱妄为,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你为何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你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了?”
晨露气得微微颤抖,半晌,她才平静下来。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的仇就要自己来报。我有言在先,小云你帮忙可以,但不许再以身涉险,否则,我立即撒手离开,再不管这些旧年恩怨!”
“小宸……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现在朝中形势以及各方势力你都不太熟悉,还有,你现在的功力……”
瞿云忽然惊觉自己说过了,担忧地看着晨露。
“泰西的圣贤说过,人生如同涉川,同一河流,绝无二次。小云,我是那种屡次溺水的笨蛋吗?”
她的声音轻而自信,甚至带着佻脱的调侃,瞿云却感到整个心间都在钝痛,他的铁铸大掌颤抖着,竟深入桌面整整两寸。
“这二十六年间,天下又出了何等人物,我也很想见识一番,你且宽心,‘他’这一去,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惑我饮下牵机。”
她语气淡淡,眸间闪耀的光辉,让皓月都为之失色。
即使是何等绝丽,也不及这一瞬的风华,却偏生,灿烂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映成炽白,只显得无尽单薄与萧索。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她,如同幼时那样,温暖安谧。
“即使再有也不怕,有师兄在这儿,再没有人能够伤你分毫……”
晨露任由他抱着,忽然扑哧一笑。
“臭阿云,不害臊,这样老实不客气地就当起师兄来了,明明我比你大三岁……”
这句经常抬杠的话,终于让气氛轻松了下来。
瞿云慢慢地松开她,宠溺地笑了,不复平日的稳重儒雅,“师父明明说了,不分年龄,只看入门先后,本来就该我是师兄,更何况,依着现在的年龄,我可是长了你一辈,是谁说我是大叔来着?”
此时,门外有人禀报,皇帝身边的太监秦喜过来了。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太监,他恭敬地先向瞿云问好,又向晨露行了一礼,“皇上给尚仪您安排了住处,让奴才带了几个小子来帮您收拾了搬过去。”
晨露想了想,道:“我还要回御花园一趟,烦劳公公,可否下午再搬?”
秦喜笑着躬身道:“是奴才过急了,尚仪您可别见怪。既如此,就下午好了,日头也暖和些。”
瞿云在旁瞧着,笑着揶揄他,“猴脾气又上来了,圣上有什么旨意,你巴不得下一刻就办妥帖了。这个你拿着,晨露这丫头你好歹多看顾些。”
秦喜接过银票,收入怀中,笑着又行了个大礼,“统领大人总是体恤奴才们,您放心,我们几个兄弟都有数。其实您大可放心,皇上对尚仪大人,定是一百个青眼有加。”
又寒暄了几句,他这才辞了出去。
瞿云对晨露道:“你别瞧这猴崽子收得快,那是知道我是皇帝的人,若是其他宫的主子,他一转眼就会回去禀报。”
晨露一笑,“皇帝挑的好人才……倒是比他父亲懂得识人。”
后一句说得极低,也听不出什么语气,瞿云也不知道她是褒还是贬。
晨露到御花园里告别了旧日宫人。见了她这个皇帝钦点的幸运儿,有人是真心祝愿,有人是既羡且妒,有人更是凭空造出许多揣测。
前世里她阅历非常,世情早已见惯,也不理睬那些复杂目光,她径自向何姑姑道别。
许是天气暖和,何姑姑的气色好了很多。
“你这孩子也是有福泽的,既然做了尚仪,可要好生谨慎。论理,我也不该倚老卖老,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哪里,姑姑的金玉良言,晨露真是受益匪浅。这宫中,确要谨慎才好,比如……姑姑的一些花草,还是种得隐蔽些才好,若是遇上行家,可怎么好呢?”
“你……你怎会?”
“银木槿、露华、丹觋……虽然夹在名花丛中,枝叶也相似,可万一被人识破,这宫中就免不了血雨腥风了。”
晨露悠然一笑,起身告辞,只留下一句:“改日,我会再来拜访姑姑。”
晨露跟着秦喜一路走来,来到了畅春宫前。
路上,宫人们见了秦喜,无不恭敬问好,而秦喜也丝毫不曾倨傲,看他待人接物间颇知进退,便知他实不负皇帝的看重。
“尚仪您勿要生怪,乾清宫里素来没有女官,皇上怕娘娘们胡思乱想,又要闹出是非,才让您住在畅春宫中。好在此处离乾清宫也不远了,每日晨间您乘宫车到万岁身边即可。”
畅春宫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宫室,胜在“近”“安”二字,离着皇帝很近,却又别样宁静清逸。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一处极为雅致的所在。此时正是初春,阳光晴好,满院里柳枝妩媚,清波荡漾,配着飞檐上鸟语呢喃,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还未到主殿,便听得一声柔和笑声,“可是尚仪来了吗?”
只听得环佩叮咚,却见众人簇拥着一位佳人,迎上前来。
她身着天青色流云绸衫,映得面容晶莹秀丽,在阳光下,一笑间生出小儿女的娇憨真挚。
“我听说尚仪姐姐要搬来,高兴得不得了。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和我同住了。”
她上前牵了晨露的手,高高兴兴地进了主殿。
这便是年仅十六岁的梅嫔,畅春宫的主人,她怀了龙裔已一月有余。
一番见礼忙乱后,晨露搬进了西侧的小院。身为御侍,她身边也派有一个小丫鬟,是乾清宫里拨来的。
她叫宝儿,名字俗气是因为进宫后就一直在乾清宫,自然也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女主子来为她改名。
梅嫔晚间便偷偷地跑来,还带了好些糖果宫点,两人便随意聊了起来。她很是好奇地问起宫外的情况。当晨露抱歉地告诉她,自己也半年没出宫后,她不甘心的眸子黯了黯,“我好想看看北海……也不知道娘亲的身体怎样了……”
梅嫔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宫中众人照看得很是严密,才来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人找上门来,说了一番早睡的道理,她只得无奈地返回前殿。
第二日,天边才现曙光,晨露便早早起身,洗漱后,穿上有品级的宫装,前来迎她的宫车就到了。
这车驾并不气派,但也坐得温暖安稳。早春的清晨寒气凛冽,晨露来到乾清宫,元祈正从殿中起身,见了她,略点了点头,就上了九龙辇车。
这浩荡煊赫的队伍,一路行去,很快便来到太和殿前。
宽阔浩长的汉白玉走道上,左右禁卫气势如虹,元祈却以目示意晨露,低声道:“在畅春宫中过得可好?”
晨露目不斜视,同样低声道:“您是想问,那宫中主人如何吧?”
“何来此说?”
“乾清宫里既有了女官,住在此宫里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还会怕人胡乱猜想吗?您不过是想用畅春宫的凶险试试我的斤两。”
元祈递过无声的轻笑和赞赏的眼神。
“皇上,我有言在先,这种做人保姆、防贼千日的差事,并非我所擅长,更何况……这些贼大多身份特殊,抓住了,反而获罪于天。”
“天?真是笑话!朕乃天子,只要朕不怪罪你,谁能奈何你?”
前方就是太和殿,两人不再说话。元祈走上宝座,众臣三呼万岁,早朝开始。
晨露如其他随从一样,恰如其分地侍奉在皇帝身后,她的耳朵,却不曾放过任何一句廷议。
早朝结束后,元祈要去太后宫中请安,母子会面,自然无须太多随从,晨露上午就得了空闲。
她才回到自己院中,便听得有人轻叩门扉。
开门一看,是梅嫔独身前来。
已是初春,她却被白狐裘裹得像个团子,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脱了下来。
“才前后几步的路,非要我穿这累赘,姑姑也忒折腾人了!”
她抱怨着,见了晨露,咦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好奇而又仔细地打量着,“姐姐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样。”
“这是尚仪大人当值时的朝服。”
梅嫔身边的岳姑姑出现在门口,她手中端着福寿镶字漆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娘娘,您好歹体恤奴婢们一下,喝完药再出门。您刚才嘴里答应着,一转眼就跑到了这里,可让人好找!”
她嘴上埋怨着,手却已利落地把药端到桌上,接着,从容不迫地给晨露行礼,“见过尚仪大人。”
晨露知道她是宫中主事,更是梅嫔母亲的陪嫁,一向很得看重,笑着止住她,“姑姑不必多礼,还是伺候你家主子喝药吧。”
岳姑姑端起碗,以白玉汤匙舀起,妥帖地喂入梅嫔口中。
药的奇异热香隐隐透出,在房中氤氲。
晨露眸中一凝,仔细闻了闻,确认自己所记不谬,问道:“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岳姑姑道:“是皇上让太医配成的,黑黢黢的一大包,都是龙眼大小的颗粒,据说是养气安胎的独门方子。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她人老成精,亦是富贵人家浸润出来的,听这语气,立刻警觉起来。
晨露失笑,摇头道:“姑姑谨慎太过了,我只是觉得,这药闻着奇香,不像宫中太医的手笔。”
岳姑姑松了口气,“尚仪请恕老奴多疑,实在是这节骨眼……”
梅嫔在旁边听着,觉得话题沉闷,兼而凶险不吉,便笑道:“姑姑太过小心了,朗朗乾坤,哪能出了那种邪事?”
晨露看着她,只见她喝完了汤药,正无事把玩着身上镂金镶玉的玲珑。
那玲珑只有鸽卵大小,玉质本是雪莹无瑕,内里分得九层,层层相套,又分别镂成各种图案,以纯金描点,又饰有米粒大小的红宝,宝光四射,略一晃动,就有悦耳风声。
这样巧夺天工的玩意儿,就是在宫中亦不多见。
梅嫔手中拨弄着,脸上漾起稚嫩甜美的笑容,盈盈大眼里满是清澈和纯真。
她家中亦是小富,诗礼传家,素来得父母宠爱,在宫中不久,又得到皇帝的眷顾,可说是从未尝过愁苦滋味。
岳姑姑看着这副光景,唯有苦笑,深觉肩负重担,想起一事,又叮嘱道:“娘娘,一大早皇后娘娘那边就传下话来,邀请后宫嫔妃去她宫中赴宴,您没忘吧?”
梅嫔立即拍手雀跃道:“对了,时辰到了,我该去换装了,等会儿可以尝尝皇后娘娘那边的密制雀珍了。上次赐了我,那味道实在是好。”
岳姑姑一听大为惶急,“老奴正要说到此处。娘娘请千万谨记,食物之类,只有等大家入口方可尝试,还有,要用银制碗筷……”
她想起晨露也在,口中若有若无地解释道:“其实皇后娘娘再是贤德不过,可是宫中大宴历来人多手杂,我家娘娘又怀了龙裔……”
她眼前一亮,对着晨露道:“尚仪您下午不当值吧?不如您和我家娘娘一起去,也好认识拜望一下诸位娘娘,她们都不识得您呢。”
晨露一听,就心中雪亮,好在皇帝本意就是如此,也就顺水推舟应了,“晨露本就该拜见各位娘娘,只是我本微末,又不请自去,皇后娘娘未免见怪。”
梅嫔立即反驳:“才不会呢,皇后娘娘对人谦和,为人很好。昨天晨省时,她还问起姐姐你呢,说不知是怎样灵巧知礼的女子。”
手伸得好快!晨露暗道,于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行人换过装束,去往昭阳宫中。
这边厢,后宫嫔妃早早就穿衣梳妆,准备赴宴。太后的慈宁宫中,却是融乐祥和,母子兄弟欢聚一堂。
元祈到得太后宫中,远远就听见元祉那华丽清朗的笑声。
他进入正殿,先给太后端正地行了大礼,坐在叶姑姑亲手奉上的座椅上,这才有空暇去看自己的三弟—静王元祉。
多日不见,这位朝野侧目的风流王爷仍是不改以往习性,一身的金灿奢华。只见他头戴金冠,上镶大颗夜明珠,光华灿烂,手间一道龙纹扳指,翠碧通透。他全身华服宝履,腰间却只得一抹异彩,仔细看去,竟是古楼兰最神秘的“月神泪”。
这样一身珠玉,换作他人,定是伧俗不堪,可这位静王佩来,却更映得姿容非凡,恍若神仙中人。
静王规规矩矩地行大礼参见后,才笑谓皇帝:“多日不见,皇兄瞧着格外精神,怪不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等皇上回答,又坏笑着回太后道:“母后刚才说,怕皇兄劳累过甚,其实一点也不用担心,皇兄很是康健,这不,梅嫔娘娘有孕了。”
皇帝被这惫懒无赖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学着旧时模样,把他拎过来扼个半死,却只得用眼严瞪,换来他得意情状。
太后瞧着两人并坐,皇帝一身简洁清爽,对着的是静王奢华极致,心中暗叹两人禀性,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被静王元祉逗得笑呛,喝了一口茶,才缓过来,笑着指定两人,“到我这里还这样淘气!”
先帝英雄盖世,驱除了蛮夷,创下本朝这辉煌基业,在子嗣上头却甚是单薄。宫中妃子一连生了三位公主,一个皇子也无。直到当今太后,亦是当时的中宫,诞下今上元祈,才缓解了一时隐患。其后有妃子产下一子,可惜又夭折,这位静王元祉行三,乃是太后堂妹惠妃所生,平时常腻在她身边,倒和亲生的没有分别。
元祈起身,为太后换过茶水,才霁颜道:“三弟能学老莱子娱亲,逗得母亲开怀一笑,瞧着这点,再怎样无赖可气,朕也不跟他算账了。”
元祉却不善罢甘休,径自笑得诡秘,“听说皇兄又得绝世佳人,还掩人耳目藏到畅春宫梅嫔那里。”
皇帝还未及大怒,太后就斥他,“你这混世魔王,哪有这样编排毁谤人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是做的女官,就在你嘴里随意糟践吗?”
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四十五岁的妇人,笑起来仍是娇美不可方物。
“祈儿,你新封尚仪的事,我亦听说了。那女子真有那么出色,让你改了不要女官的初衷?”
皇帝不禁失笑,“是哪个奴才嚼了舌根?”他横了静王元祉一眼,“还有那煽风点火、以讹传讹的家伙,才把一件小事传成这般。母后,您见了便知,那丫头容貌实在平常,什么绝世佳人,还什么掩人耳目,她不过是瞿卿的子侄辈,朕瞧着说话行事爽利,才封了个尚仪。”
太后以画扇轻点他额头,“你啊,历来就是这谨慎的性子,女官也挑个长相寻常的,听说为了避嫌,还让她住在畅春宫,这未免太过了。你贵为天子,即便真临幸了什么人,也是常事。我儿如此作为,真要做圣人吗?”
元祈答得滴水不漏,“孩儿亦知这个道理,但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修身便不能齐家,而后宫若是争斗不休,即使是天子,亦会受人耻笑。”他看了眼太后,又补充了一句,“母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听着这含沙射影、别有寓意的话,不由面色一僵,但这话冠冕堂皇,无论如何也不能加以反驳,她随即笑了。
“你这孩子就是端正太过,罢了,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两兄弟这才辞了出去。
太后冷哼一声,随手把精美绝伦的画扇一扔,面沉如水。左右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
她身边的叶姑姑心知肚明,遣散了众人,上前拾起画扇,宽慰道:“主子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性子一向如此,也没什么歹意。”
“没什么歹意?你瞧他话里的意思,倒是在疑我一般。”
“皇上怕是心中有了芥蒂。也难怪,上次皇后娘娘那样作为。”
“哼,一个两个都那么不省心。淑菁这丫头小时看还好,大了竟是愚昧不堪。唉,也难怪,我这儿子,看着宽仁,实际最是刚性,淑菁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皱眉,淑菁是皇后的闺名,正是她二哥的掌上明珠。
“梅嫔娘娘这次有孕,该怎么处理?”叶姑姑瞧着她神色黯然,转移话题问道。
“还是老法子。叫淑菁这丫头沉住气,船到了桥头,由不得它不直!”
这隐晦含糊的话语,中间蕴藏的血腥让叶姑姑悚然,她连忙道:“我这就去跟鄂姐说。”
太后看着她匆匆而去,取过桌上的画扇,仍是一脸悠然高华。
昭阳宫中,后宫嫔妃陆续到了,皇后才起身升座,受了众妃参拜后,连忙让众人起身就座。
一时宫中花团锦簇,莺呖婉转,说不尽的旖旎温柔。
晨露冷眼看去,却见昭阳宫格局不凡,诸般宝器,皆是内敛古朴,明明是奢华到了极点,却一丝也无炫耀之意。看那摆放的位置姿态,却像有了不少的年月。
这定是当年太后的手笔,晨露忖道。
果然,回首细看,就可见鲛绡裁成的帷幕低垂,珠光如雾,内院的光景与此殊然不同。
此处乃是正殿,十几个妃子看似姐妹般亲密,仔细端详,却能看出端倪,此间隐隐分了三派。
皇后和那日到云庆宫示威的云贵人颇有默契,想想那日齐妃的话,是皇后提携了云贵人,她才能脱出贱役,进而蒙宠。
云贵人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宫裙,上面缀了星星点点的珍珠,一派小家碧玉的贴心模样,估计是不想抢了皇后的风头。
正中央坐的就是一直卧病、这几日才有所好转的皇后,只见她身着正统的凤冠朝服,眉目间有六七分像太后,亦是不多见的美人,只是面容有些苍白,显得孱弱温和,举手投足间,名门高阀的贵气立现。
下首右边第一位,坐的是齐妃。她扬着眉,有些桀骜地瞧着皇后那边姐妹情深,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胜券在握。
后宫里,她是皇帝最眷宠的一个,历经两年而不衰。前阵子,元祈迷恋梅嫔,但很快有孕,不得再幸。这阵子多了个云贵人,可数数侍寝的日子,仍是她多出了一大截。
她亦是出身高贵,乃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齐融的女儿。齐融素来以顾命重臣自居,朝中多人以他为首,这一党对太后和林家都很不满,甚至有传言说他曾道“牝鸡司晨”。
齐妃身边亦有多名嫔妃围绕,她仿佛对上首的皇后不屑一顾,只频频看向正对面,那边首席空着,仿佛正在等待。
过不多久,只听太监唱名,众人都不再谈笑,齐齐看向门口。
传说中的罗刹恶鬼、闻名遐迩的周贵妃终于到来。
这时,初午的梆更终于敲响,这正是皇后请柬上说的时间。
这是一个穿着颇有古风的女子。
宽袍广袖,腰间以玄黑红纹为带,缀有金戈;她的脚上不穿绣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屐。
她身后使女捧着的也并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剑。
她上前,给皇后行礼,然后,坐到了那空着的席首。
晨露听说过这位周贵妃许多传言,那些人谈到她都是先环顾左右,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那是个罗刹恶鬼……”
她是天门关周大将军的女儿,从小长于军中。
初时,皇后凤体违和,元祈就钦点了她掌管六宫事务,不料她以军中律条治理后宫,在三个月内,罢黜了四名嫔妃,杖死的宫人竟有十一个之多。
她拿人时证据历历,凡是生事害人、造谣贪渎的,一个也不曾轻饶。
那三个月,是后宫最为清静、安全的时候,也是太后和元祈最头疼的时候—前来哭求哀诉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迫不得已,皇后仍主持大局,由周、齐二妃协助,这才平定了是非。
周贵妃一落座,齐妃就笑着娇声道:“周姐姐真是好气派,大家都等你一个呢。”
周贵妃听了连眉毛也未曾一动,“皇后的懿旨上说是初午,是你来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饿?”
她未曾到达,就知道今日是齐妃最早,这份势力简直骇人。
晨露暗笑,这位倒真是军中习气,不早不晚,只是准时。
皇后看着她们刚坐下就言语不善,连忙转移开话题,朝着梅嫔亲切笑道:“妹妹今日身体可好?你怀了龙裔,定是非常辛苦。对了,你今日派人来,说是新尚仪也要一起前来,这位就是吗?”
她看向梅嫔身后的晨露,目光越发亲切温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唤。”
她对晨露道:“可怜见的,见了你,就想起我妹妹来……你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几十双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她们早听说皇上封了尚仪,有了贴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宠爱更被分了去,已是如临大敌。
一看之下,众妃倒大为安心,只是个清秀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只有齐妃冷哼一声,大概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宫中遣出的那个。
晨露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礼数周到地参拜了皇后。皇后愈加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开席后,皇后说了几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类的话,就宣布开席。诸嫔妃一番梳妆打扮赶路,又互相说了许多热络亲密的话,正好也有些饿了。
这时,膳品已经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顿时奇香四溢。皇后不愧为高门大阀出身,她宫中的菜色都是众妃闻所未闻,一尝之下,都拍手叫好。
云贵人连忙讨好皇后,“娘娘,这宫中御膳房已是汇集天下名厨,不料您这儿更是藏龙卧虎,这些菜色臣妾不要说见过,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齐妃看见她就恨得牙痒痒,脸上却笑得娇媚,“哟,云妹妹这么爱吃啊,既这么着,今后皇后用膳,你且在一边候着,剩下的总有你的份儿。”
云贵人听着如此恶毒露骨的讥讽,气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皇后一看势头,连忙不动声色地缓和,“云萝这孩子孝顺,不过见我体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齐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么计较起了小孩子说话……其实天家女子,谁没见过世上珍馐呢?齐妃,我听说你父亲前阵子也对翠色楼的菜品流连不已,是吗?”
翠色楼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楼。这句话乍听寻常,不过,齐妃父亲齐融,前几日和此间的美貌女伎通宵欢娱,清早被人撞见,已是满城风雨。
皇后这时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窃窃私语。齐妃气得柳眉倒竖,偏又发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嫔身后,见她一边好奇懵懂地看着众人斗口,一边不断地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时还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边正要让她注意仪态,突然,她僵住了。
梅嫔手边有一碟才送上的松子鱼露,她夹了一箸,正要送到嘴里。
这个味道……
仿佛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晨露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样的鬼蜮伎俩!
她伸出手,果断地制止了梅嫔。
“娘娘,这个不能吃!”
侧对面,齐妃还在生着闷气,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提高了音量,好让满场都能听见,“尚仪,你在做什么?”
齐妃简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音量这么一说,顿时全场的人都看向此处。
她越发来了兴致,对着晨露道:“尚仪,我见你方才制止梅嫔妹妹,不让她吃这松子鱼露,莫不是……”她微笑着,加重了语气,“这菜里,有什么不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齐放下手中筷箸,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心慌,竟把一只琉璃碗盏碰翻在地,当啷一声,更是听得人心惊胆寒。
晨露露出极为吃惊的神情,“齐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嫔娘娘有龙裔在身,太医特地嘱咐过,安胎药不能遇上河海类的发物[①
我国中医认为,有一些食物,如牛肉、海鲜、酱油等,都是“发物”,会干扰药性的吸收以及伤疤的愈合。
],所以才……”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齐妃,今日数你闲话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吗?你若是身体有恙,还是及早延请太医,也免得妹妹们受这些无妄惊吓。”
她气得脸色越发苍白,由左右侍婢搀扶着,径自回了后殿休息。
皇后拂袖而去,这宴席也就显得尴尬没趣,众妃都是人精,看着不是事儿,随便哼哈敷衍了几句,也各寻由头告辞回去。
一顿春日会宴,以意兴索然告终。
晨露和梅嫔乘辇车回了畅春宫,岳姑姑迎上来,见面色不对,已知有异。
从午后到掌灯时分,这段“会宴风波”已经以暴风般的速度传遍了后宫。
半天,晨露的耳边没了清净,她被追问不过,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岳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药扔掉吧,改日请皇上换太医重新开过方子,再请人验过,让几个可信的人亲手配药。”
什么?
梅嫔和岳姑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嫔就是再纯真无知,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姐姐,您是说,那药里有毒?”
她秀丽的小脸一片惨白,手中的茶盏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啊!那药丸都是老奴我用银针一一验过的。”
“姑姑,这药丸无毒,只是有些异香,会盘桓在体内,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两者相加就会成虎狼之药。”
梅嫔尖叫一声,茶盏当啷落地,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晨露点到为止,看着一老一小的惊恐表情,正想好生劝慰她们回去,就听到门外禀报,奉天子诏令,宣她觐见。
乾清宫
元祈不似往常般与人对弈,只是在翻着古人的棋谱,看那书卷已是极为古旧,却仍是清爽得一尘不染,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今日真是热闹,”他微笑着对晨露道,“朕这些后妃,一个个贤良淑德得不得了,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连《本草》也嫌太浅,配起上古偏方来了。”
晨露听着他这危险刻薄的言辞,很是荒谬,竟是从心里生出知己之感。
这亦是她忙碌半天后,唯一的感受。
梅嫔用的药丸没有丝毫害处,只是在其中加了极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无作用,但若是遇上一种植物的根,就会在人体内化作剧毒,慢慢使人虚弱而死。
而皇后宴席上,那道松子鱼露里,就混有那种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只是类似松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觉。
可惜,只是不易,并非不能。
晨露想起御花园那位何姑姑,她所种的几味毒物,就比这高明多了,无色无味,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察觉。
手段高下,立时就可以看出。
若她和此事无关,那么,她种那些珍奇毒物,又是为了什么?
这宫中,抽丝剥茧的,果然谜团重重。
“晨露,朕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对毒物解药很有造诣,看来朕让你住在畅春宫,真是选对了人。依你看,这次……”元祈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深邃黑眸中看不见任何情绪。
“皇上,犯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晨露想了想,石破天惊地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温和俊美的脸,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是深不见底的冥黑。
无形的威压,只在这一眼中。
若是让那些平日以为他“宽和端正”的人来看,定要吓得昏死过去。
“若是这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响,“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会乐意为自己去掉一道障碍。可是,这次,您要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对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继续说道:“药丸那边,若是追查太医,他不是失踪,就是自尽,而皇后的宴席,更加不好办。我敢肯定,包括皇后在内,每个人的小碟里,都有那种根的汁水,那么,究竟能把谁当凶手办呢?皇后?她那个厨师是新请的,她也一定会叫屈,没有人会明显到在自己宫中害人,谁都会如此作想。”
“真是妙计!在自己宫中下手,反而不会有人相信。朕这位梓童,真是越发长进了。”
皇帝的笑容越发锐利,那明显的恶意,让人揣测到,他是想起了一些不快的往事。
“梅嫔那边,这几日你还要照看着。”
“皇上,我曾说过,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我并不习惯这种单纯防御。”
元祈听了这大胆言辞,也不动怒,只是有些烦躁,“你那日的豪言壮语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推辞,这份差事非你莫属,若是缺人手,瞿卿那里随你挑就是。”
晨露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些微烦乱立时消散,整个人如同浸在寒潭之中。
那清冽沉静,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
就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怎样的明眸魅惑,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一直到晨露告退,皇帝仍有些失神,仿佛在沉思什么。
夜已深,晨露从乾清宫退出后,也不坐宫车,一个人独自行走着。
她看着四周,清幽月色下,宫墙如千年万年般矗立,里面隔断的,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还是凄清惨淡、冷宫独守,亦无人得知。
今天的一幕,在见惯黑暗血腥的她来说,简直不堪一提。
但这欢声笑语背后,由纤纤女子们主导的阴谋和杀机,仍是让她黯然。
这些十几岁的少女,才抛却了家人的娇宠,进到这金碧辉煌又暗无天日的宫中,是经过怎样挣扎,才学会了微笑着以美丽的手指,去扼杀别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们踩着同伴的尸骨平步青云,可曾害怕?可曾愧疚?以致,暗夜梦回,一时惊噩?
她们争的是宠,是子嗣,是千百年来女子能得到的至高头衔,可曾想过,这一切,到头来都归于尘土,又有什么意义?
元旭,这就是你要的吗?
三千佳丽,一颦一笑,一悲一喜,荣辱浮沉,只系于你一身……
晨露站在如水的月下,在二十六年后的一日,向着陵墓里的某人,问道。
几重哀伤,几重悲愤,到最后,化为决绝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冰河破堤,凛然汹涌,锐不可当。
元旭,你且瞧着,这朗朗乾坤,我将亲手颠覆!
宫墙无语,一如千古。
晨露晚上回来,已是巳时,她沐浴过后,正要上床。
门棂上,有轻微的敲击声。
那是小心翼翼的,却又隐忍的急促,仿佛含着极大的恐惧。
她打开门,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单衣,头发蓬乱,就那样呆呆地立于月下,像幽魂一般。
是梅嫔。
她已经全无那份懵懂的安详,瑟缩着,泣不成声。
她伸手抱住晨露,就像扯住了救命稻草,低喊道:“姐姐,求你救救我!”
“娘娘……”
“姐姐,我好害怕,一闭眼,就想起今天的事。宴席上,大家笑得都很假,很怕人,我以为光吃不说话就可以了,可是,她们居然要害我!”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吧,你快去禀告皇上,他会救我的。”
晨露简直要叹息,救?在这个后宫里,谁又能救谁?
皇上?那就请拿出证据。无故废后,就是帝王也不能如此妄为。
她轻轻挣脱了梅嫔,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娘娘,请你冷静。”
她看着少女惊慌的眸子,缓了声调,“我会尽量注意你的安全,可是,娘娘,在这世上,没有谁,可以一生一世地救你,保护你。”
最后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虽然残忍,可是她希望,这懵懂纯真的少女能彻底明白,自己是在怎样的一个世界。
“谁也不能吗?”
梅嫔仿佛在一瞬间领悟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目光不再慌乱,慢慢地,黯淡下来。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爹、娘,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到这吃人的地方?!”
她低低呢喃着,一步一步退着走回自己的寝宫。
夜凉如水,映着她娇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第三章 闻笛
之后几日,元祈特地免去晨露的当值,让她能长居畅春宫。
这几日平安无事,终于到了十天一次的大朝。
这一日早朝,文武官员都会到齐,一些要紧政务也会当廷决断,所有仪仗从人,浩荡煊赫,一样不缺。
作为有品秩的女官,晨露不能不去。
太和殿中,兵部尚书黄嘉直正在慷慨激昂地读着奏章:
“彼蛮夷之邦,牧猎腥膻之徒也,民风强悍,向以劫掠之行为勇武。前朝景乐年间,入我中原,烧杀掳掠,其罪罄竹难书。中原千里,几成白地……我太祖尝大败其于一役,其可汗仅以三千骑得脱……今卷土重来,不过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恳请陛下火速发兵,一旦王师挺进,定能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晨露冷眼旁观,就见元祈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听得认真,嘴角一丝冷笑却昭示了他的情绪。
他很不耐烦。
晨露听着这长篇大论的激昂语句,突然想笑。
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这些文官饱食终日,天天看多了《晋书》,想学谢安,他们以为鞑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纸糊的,只要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
当年,平虏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殚精竭虑,才堪堪驱逐了鞑靼。
虽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精悍的三千骑兵,远走漠北。当时大家心中都有计量—这群自诩为苍狼之子的草原勇士,必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所以,她逗留千里之外,一心只想未雨绸缪,未曾料到,却是祸起萧墙,急转直下……
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黄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只要能千古流芳,能博个忠君爱国之名,就乱嚷什么开战。您这样的书生之见,对国家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
晨露听着甚是顺耳,却不料,此人得意扬扬地将话锋一转,“依本侯之见,鞑靼各部近日有不稳迹象,纯粹是因为刚度过冬季,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欲劫掠。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国的怀柔之心,多赐其以厚礼,则必定能消弭大祸。若其仍不罢休,那么,索性把我朝军队从北郡六国周边撤出,鞑靼就算暂时到它们那里‘打草谷’[①
打草谷乃是游牧民族出外掠劫的隐称,一般发生在冬季。
],也不干我天朝什么事,且让他们互相斗去吧。”
此人自以为幽默风趣,晨露听得却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书生意气的黄尚书更加不堪,居然欲以天朝声誉以及属国的利益,来换得一时太平。
本朝开国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那八年艰苦岁月,民间家家都有死伤,对鞑靼都是恨不能啖其肉,若是让民众知道要向鞑靼厚礼卑词,立时就要民声鼎沸。
至于属国,那更不可取。当年,自己远赴千里,就是为了……
却听“啪”的一声,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亲手拿起,掷于地上。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开口。
“南冠侯,久闻你在亲贵子弟中,以通晓谋略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元祈的声音淡淡的,也听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内群臣都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被这无形的威压镇住了。
元祈的声音越发轻缓,“还有谁,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这等‘妙计’的?”他目光如电,像利刃一般扫视全场。
咕咚一声,一个胆小的官僚终于坚持不住,双腿一软,昏死过去。
“扶植北郡六国的定策是先帝时定下的,为的,不是什么威抚海内的名声,而是以六国的势力,进可远击鞑靼,退可拱卫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为先帝和朕都是为了好名?朕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
素来宽和的皇帝偶露峥嵘,终于让一班臣子认清了,他是何等样人。
晨露随着早朝完毕,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时,在路上,一辆华贵辇车背向驰过,看方向,是去聚香园赏玩散心的。
看车形古朴典雅,是晋时式样,竟是周贵妃的。
那样冷峻的女子,也会喜欢花草?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畅春宫时,才得知梅嫔今日仍是萎靡,岳姑姑劝她也去聚香园散心,得用的从人一早就随着她去了。
她想起刚才的车辇,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聚香园并不很大,亦没有太过精致的园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齐放的灿烂绚丽,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园中,一眼就看到梅嫔和周贵妃正在小池边数着游鱼。
梅嫔仍是那种惊慌无力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跳起来逃走。
她走了过去,离两人还有一丈来远,才被梅嫔偶然回头瞥见。
“姐姐你来了。”
她精神仍有些恍惚,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坠入池中。
一旁周贵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只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正要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电光石火间,晨露看见,那侍女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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