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竟是那么希腊
卡夫卡在日记里说:“昨日忽然想到母亲值得我爱她爱得更深,而我却爱她爱不深,那完全是德语使然。犹太母亲不是德文里的‘Mutter'' ,叫她做‘Mutter’使她显得有点滑稽。叫犹太女人做‘Mutter’不但滑稽而且怪怪的。我相信维系犹太家庭亲情,全靠记忆中昔日犹太区的情景,因为连Vate:这个字也跟犹太父亲很不相称。”Yesterday it occurred to me that I did not always lovemy mother as she deserved and as I could, only becausethe German language prevented it. The Jewish motheris no "Mutter",to call her "Mutter" makes her a little comic... the Jewish woman who is called "Mutter"therefore becomes not only comic but strange... Ibelieve that it is solely the memories of the Ghetto which preserve the Jewish family, for the word "Vater"does not approximate to the Jewish father either.
语文的疏离感制造寂寞的心灵和悲枪的情怀。有一次,我在雅典黑夜的街道上散步。路边的树在风中细语;希腊人三三两两在行人道上聊天。我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夜色显得格外漆黑。我突然觉得陌生:人与人之间的默契都截断了。回到旅馆竟发现旅馆也像医院。一瞬间,我恍然领悟存在主义是什么了。天一亮我下去吃早餐。样子美得像雕塑的女服务员跟我说话,她的英语不纯正,却特别好听。窗外晨曦淡淡,带着几分矜持:我终于走出了荒原。
语文原来也有狰狞可怖的一面。日前读到晓风在台北报上写的一篇《如果文学碰不到人生最剧烈的悲情》,读毕格外想念她,她远在高雄医院侍候重病的父亲。上个月在台北我们在一起开会,开完她匆匆离去,说是赶去照顾父亲。她父亲在加护病房住了二十多天了。她在文章里说,出版社急着要她写一篇序文赶着出书:“文学原是我所爱的,我愿一生忠挚不二,但此刻,面对死亡,文学好像全然无力招架,死亡是滔天巨浪,文学在其间又能抵御什么呢?”她第一次问自己:“文学算什么?”她在医院里无人的长廊上垂泪。“如果文学笨拙到无法触知死亡,如果文学碰不到人生最剧烈的悲情,则文学何益?出书何益?为书写一篇小序又有何益?”这个时候,别的病人的家人围在一起说话,中间有个小孩瞪着那双晶灼好奇的眼睛问母亲说:“妈,是阿公的病厉害?还是糖浆厉害?”别人都不懂他说什么他妈妈说他感冒都吃糖浆,他以为所有的药都是糖浆。晓风于是突然明白那孩子恰如文学,在巨大的苦难面前显得稚小蠢笨,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碰不到正题。“可是他双唇似花红,目光如青电,给他一点时间,他未必没有答案。”
卡夫卡也像孩子那样稚嫩。了解他,要读他的日记。他满心的疑惑都在那些日记里。语文原来也可以那么善变。
1996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