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
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
“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
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
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
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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