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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烽火燎原原创少年小说(套装)

書城自編碼: 2578238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大陸原創
作者: 肖显志,毛芦芦,汪玥含,王巨成,张品成,赵华,毛云尔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56029419
出版社: 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5-07-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2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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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一套重现战争人性、唤醒国民正气的少年抗战、成长小说 。
內容簡介:
套装介绍: 《“烽火燎原”原创少年小说》系列依据中共党史所记载的重要事件和人物进行创作,以“党史权威专家+知名儿童文学作家”共同组建创作团队,打造新世纪革命历史题材的原创小说精品书系,创作新世纪的“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 该系列通过塑造新世纪红色经典,展现共和国的成长历程,弘扬新时期的爱国主义精神,帮助青少年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關於作者:
肖显志,国家一级作家、副编审。197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图书108部,影视戏剧286部(集),计逾1600万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奖、中国图书奖、第四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等奖项。

毛芦芦,女,原名毛芳美,浙江衢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衢州市作协副主席。曾荣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首届中日友好儿童文学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汪玥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主要作品有《白羊座狂想家》《黄想想的狂想生活系列》《乍放的玫瑰》《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月亮是甜的》等。曾获“五个一工程”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

王巨成, 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有六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震动》(系列)、《再见,摩天轮》《穿过忧伤的花季》等。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牧铃,原名吴牧林,第三届《儿童文学》擂台赛金奖得主,一个隐居在大山深处的奇人。先后创作了《艰难的归程》《荒野之王》《丛林守护神》《林莽飞豹》等备受读者喜爱的图书。

毛云尔,1969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冰心儿童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金近儿童文学奖及《儿童文学》擂台赛金奖。出版作品《狼山厄运》《最后的狼群》《斗牛》《又见火狐》《与草有仇》等。

张品成, 1957年生于湖南浏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中国图书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高研班学员,创作科幻小说、童话和少儿幻想小说。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冰心儿童图书奖、读友杯少儿类型文学大赛二等奖、首届大白鲸世界杯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目錄
天火
第一章 小镇来了日本兵  1
第二章 战斗帽 15
第三章 小鬼子的糖球 24
第四章 开拓团的小姑娘 33
第五章 我就是一根干柴 43
第六章 犯邪 52
第七章 高高的旗杆顶上 60
第八章 日本开拓团 69
第九章 老秀才的宝贝 80
第十章 黄毛的坏水 87
第十一章 白褥单 97
第十二章 二孩的鸽群 104
第十三章 对联 112
第十四章 爬旗杆大赛 120
第十五章 山坡滑梯 127
第十六章 老秀才被绑旗杆上 135
第十七章 毒日 146
第十八章 藏宝 156
第十九章 神箭 162
第二十章 虚晃一枪 170
第二十一章 大弹弓 177
第二十二章 撞日 186
第二十三章 天火 198

第二十四章 尾声很长 206


如菊如月

第一章 一对亲姐妹 1
第二章 江边的流言 11
第三章 看木排进城 23
第四章 遇见怪女人 35
第五章 来了洋病人 45
第六章 第一次爆炸 60
第七章 开始逃警报 74
第八章 春天的怪病 86
第九章 一封特殊来信 97
第十章 小柴棒认姐 113
第十一章 最后的诀别 130
第十二章 老屋被炸毁 140
第十三章 宝刀赠英雄 155
第十四章 亲母女相认 169
第十五章 怒骂亲生父 183
第十六章 拼死救小弟 200
第十七章 生还大奇迹 211
尾 声  221


看你们往哪里跑
第一章 错误的判断 1
第二章 一条叫阿雄的狗 6
第三章 属于一次预谋 15
第四章 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24
第五章 无望的寻找 32
第六章 遇到劫匪了 37
第七章 突然的变化 47
第八章 假的有人信,真的没人信 53
第九章 只剩下一个意念 62
第十章 也亏了谢文东 71
第十一章 恐怕小鬼子真的要来 79
第十二章 阿雄犯的致命大错 86
第十三章 在幸福的歌声里 95
第十四章 三叔公到了树上 105
第十五章 一切都晚了 113
第十六章 岂止是触目惊心啊 121
第十七章 牙齿咬得咯咯响 129
第十八章 愤怒的石头 140
第十九章 阿雄怒目圆睁 147
第二十章 心如刀绞 154
第二十一章 说中了要害 163
第二十二章 一路狂奔,一路喊叫 170
第二十三章 不能让小鬼子睡了 177
第二十四章 多了一杆枪 184
第二十五章 强盗的逻辑 189
第二十六章 麻雀、鸡和黑猫 195
第二十七章 撒到大山里的一张大网 204
第二十八章 花斑蛇 208
第二十九章 山林大火 216
第三十章 还想往哪里跑 223
第三十一章 会飞的云彩 230
第三十二章 迷恋上了栽树 235


大地歌声
第一章 戏班子  1
第二章 六指街  17
第三章 水里堡  32
第四章 孟丽君  42
第五章 星星火  59
第六章 木洞镇  74
第七章 茂臻山  92
第八章 煮青蛙  102
第九章 洋口桥  116
第十章 马场造  128
第十一章 马寿发  140
第十二章 地下道  154
第十三章 臭狗战  165
第十四章 大揭秘  178
魔血

引 子 1
第一章 李青云 9
第二章 鬼 魂 17
第三章 向此阳 23
第四章 玉 佩 34
第五章 山 鳖 42
第六章 刘神仙 48
第七章 刘莽子 59
第八章 领 赏 69
第九章 较 量 76
第十章 石达开 86
第十一章 神 方 104
第十二章 旗 子 114
第十三章 草鞋兵 120
第十四章 月 夜 128
第十五章 陷 阱 141
第十六章 王瞎子 158
第十七章 野 尻 171
第十八章 别 离 185
第十九章 月夜之二 202
第二十章 人鱼汤 218
第二十一章 魔 血 224
第二十二章 尾 声 237
水巷口
第一章 
一、日本人要来了 1
二、香火不能灭了 4
三、小年 9
第二章 
一、我想留下来 15
二、与他生活和成长息息相关的是他的学校 18
三、督学不止一个 22
第三章 
一、原来榻榻米就是日本人的床 28
二、盒子里装着的是只毛虫 32
三、原田终于讲虫虫了 35
四、你怎么能喜欢上这么个人 37
第四章 
一、马家出大事了 42
二、它们有生命 48
三、原田先生决定带大家去看红树林 52
四、死亡没有美丽 55
第五章 
一、人在做天在看 61
二、谜像块石头搁他心上 65
三、牧野觉得原田的办法管用 68
四、两个舅舅谁也说服不了谁 71
第六章 
一、蚕豆皮 74
二、云浮掌 79
三、那天烟成了大家的话题 83
四、争吵由烟而生 87
第七章 
一、他疯了 91
二、我再也不会抽烟了 100
三、志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103
第八章 
一、长大了有力量 110
二、原田志乃老师生病了 113
三、原田回了日本 117
四、他在背后下黑手 119
第九章 
一、军事课由牧野亲自来教 122
二、地蜂是一种奇特的蜂 127
三、他要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132
第十章 
一、这才是我林家的种 136
二、大舅一眼就从潘庆的脸上看出破绽 138
三、我为什么要告发你们 143
第十一章 
一、不管是什么蜂格杀勿论 147
二、仇人多不是好事 150
三、牧野眼里有种别样的东西 151
四、我脸上有花吗 155
第十二章 
一、我看那一家人不是良民 158
二、搏蜂也是好玩的一件事 160
三、蜂蛹是种好东西 164
四、他就是想让他的阴谋得逞 169
五、我爸说灯下黑 172
第十三章 
一、我韦宏飞绝不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176
二、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 180
三、有人杀人放火 183
第十四章 
一、水巷口像这座城市的喉咙 187
二、我明天不去学校了 191
三、我看不清棋局也看不清时局 194
第十五章 
一、留取丹心照汗青 198
二、马起方怎么了 202
三、我上马起方的当了 205
四、马起方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火柴 208
五、水巷口的糊影融入了那座城市 211
后 记  219
走出野人山
引 子 1
第一章 所有士兵都在抱怨 3
第二章 又是一次大撤退 11
第三章 在高高的树杈上指挥战斗 19
第四章 都是那些该死的“大鸟” 30
第五章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枪声 40
第六章 表哥用颤抖的手指着西北方向 51
第七章 牛师傅掩面而泣 59
第八章 黑压压的猴子出现在头顶树冠上 70
第九章 怪物的身影在树林中蹿跳着消失了 80
第十章 那些蚂蚁的个头和蜜蜂差不多大小 89
第十一章 老马身体上爬满了蚂蟥 99
第十二章 一条河流突然挡住了去路 110
第十三章 转了三天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120
第十四章 小虾米想起了那个牛肉罐头 130
第十五章 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140
第十六章 榕树上刻着的都是死去士兵的名字 150
第十七章 山坳里发现了几株矮小的玉米 160
第十八章 卫生兵夏颖消失不见了 171
第十九章 小虾米眼前豁然开朗 181
后记:虚构与真实 191
內容試閱
天火
第一章 小镇来了日本兵
“砰!”
小镇随枪管上的膏药旗打了个冷战。
黄毛撒尿挤出最后一滴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身子一激灵,打了一个冷战。
他是在冲着墙根儿滋尿,激灵一下子转过身的同时,一道亮光划过眼前,落到石板地上,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一只金黄色的子弹壳,在他的目光里蚂蚱似的蹦了几蹦,就躺在那儿了。他去拾,那东西竟火炭般烫手,便嗖地扔出去,在石板上又“叮叮叮”蚂蚱似的蹦几蹦。
“那嘎?”
黄毛扭头看,这才看到立在眼前的一个人。
啥人?
怪呀!
身穿黄呢军服,腰间挎洋刀、王八盒子枪的军人。黄毛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瞅着这个眼生的家伙。
“喂!问你是干什么的!”一个会说黄毛能听得懂的话的白脸儿贴近黄毛,“皇军问你是干什么的。”
黄毛鼻子被白脸儿身上的雪花膏味儿呛得直痒,缩缩鹤似的细脖子,抽抽鼻子,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把白脸儿喷了个趔趄。
一旁落在墙头上的两只麻雀也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走了。刚才怎么没飞走?可能是让那声枪响给震迷糊了。
黄军?穿着黄色的衣服,真的是黄军耶。
“八嘎!”白脸儿扬起巴掌,但被挎洋刀的“黄军”制止了,仍问黄毛:“那嘎?”
黄毛害怕挎洋刀的“黄军”那双绿豆小眼睛,也听不懂“八嘎”“那嘎”是啥意思,扭头瞥到身旁一个小兵枪管上的膏药旗,卡巴卡巴眼睛,指指那膏药旗,又指指天上的日头,说:“晒、晒日头,爷儿……”
白脸儿冲“黄军”呜里哇啦翻了一阵子舌头,“黄军”也指指膏药旗,指指太阳,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那个挎洋刀的家伙嘴巴里一颗金牙露出来,反射着阳光,刺眼。“黄军”笑过,顺手摘下身边那个小兵的战斗帽,说:“一郎,他的,你的朋友。”随之扣在黄毛头上。
黄毛脑袋瓜儿又瘦又尖,战斗帽晃晃,帽遮滑向耳朵丫子。“一狼,一个狼崽子呀!”黄毛冲“狼崽子”龇牙。
“哈哈哈!”
黄毛不知“黄军”们笑的啥,把战斗帽正了正,瞅那光头小兵冲他笑,也哼哧哼哧笑起来。
挎洋刀的“黄军”哈腰拾起那枚子弹壳递给黄毛,扭动着鼻子下面的屎壳郎胡,说:“腰细!腰细!你的,太阳的一起腰细。”
黄毛接过子弹壳,觉着挎洋刀的“黄军”说话隔路,歪脖听听,也“腰细”一句。挎洋刀的家伙就咧开大嘴笑,那颗大金牙在太阳光里扎眼珠子。
“腰细?”黄毛掐掐自己的腰,是细,也跟着说了声“腰细”。
“黄军”们还是笑。
“狼崽子”把黄毛手里那枚弹壳拿过去,放在嘴唇边上吹了下,发出“吱儿”的响声。
黄毛觉着好玩,就吹着子弹壳“吱儿吱儿”往家走,战斗帽随他晃儿晃儿的身子不时歪到耳朵丫子。今儿个大概是黄毛顶快活的一天,捡了个黄澄澄亮闪闪的子弹壳,又白得了顶帽子,这日头真亮!
黄毛姓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他5岁就死了爹娘,没人收留他,就在小镇上吃溜达(讨饭),一吃吃到今年——15岁。只因长得瘦瘦的,又好偷好摸,加上满头乱糟糟的黄发,就都叫他“黄毛”。黄毛就是好偷小鸡的黄鼠狼嘛!
黄毛这阵儿回的家,就是他和疯美人串红姐一块儿住的破庙。
串红长得漂亮,别人说她疯,可黄毛认为她不疯,十有八九是装的。漂亮是真的,疯是假的。
黄毛往破庙走,嘴里还“吱儿吱儿”地吹着子弹壳。他很奇怪,镇子里的人哪儿去了?天上下刀子了咋的,都躲到菜窖里去了?
他看看路边的老榆树,老榆树摇摇头,它是不敢吭声。哼!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岁数了害怕个啥?我跟你说吧,老榆树,“黄军”挺好的,还给我帽子和子弹壳呢!再瞅瞅树下那块老人们常坐的黑石头,你蹲在这儿不吭声,肯定是让屁给崩晕了,挨屁崩也不躲,问你干啥,一张嘴就臭,躲还躲不及呢!最后黄毛一低头发现地上的黑影儿,是破庙前旗杆的影子,目光就顺着旗杆影儿往上爬,看着看着头仰起来,一直爬到旗杆顶尖。旗杆,你站得高,看得准,肯定知道镇里的人都跑哪嘎达去了。旗杆也不吱声,还冲黄毛使怪相。傻大个儿,整天站在那儿干啥,连个旗子都没有,多孤独。
这根旗杆原来并不孤独,挨着这根旗杆左边还有一根,跟它一样是整棵的杉木,高过镇子里这棵最高的老榆树,怕是有五六座瓦房高,用现在年代的话说足有15米高,根部有一搂粗,顶尖大碗口那么粗。这么高的杉木是从哪儿弄来的?黄毛不知道,镇里人也大多不知道,就老秀才知道,可黄毛没问过他,知道不知道跟他没啥瓜葛。快到旗杆顶端处有一个“斗”,类似称粮食的那种量具。黄毛两年前爬上去过,那斗大得能装下四个人,他还在斗子里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他趴在斗子沿儿往下瞅,发现斗子的四边还刻着字,什么字不认得。没念过书咋能认识呢!我们来看那些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阿弥陀佛”“佛佑苍生”。
现在看不到旗杆顶上的旗子了,从黄毛10岁往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旗子升上旗杆。
旗子?
对呀!原来旗杆上有旗子的,好大好大一面旗子,随风呼啦啦地飘。五年前在黄毛脑子里飘的庙旗,三角形,周围镶着带花纹的牙子,中间是个大大的“佛”字,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占满了旗子,还有一个“令”字,圈在一个圆圈里。旗子很大,比被面大多了,风大,扯得庙旗“啪嗒啪嗒”作响,如果不是杉木旗杆结实,一下子就会被旗子撅折。
可惜左边这根旗杆在一天夜里被一个霹雷给劈倒了。这让黄毛奇怪了,庙里有佛爷,佛爷是啥都能保佑的,可咋偏偏保佑不了他自己的大旗杆呢?看来,庙里这个佛爷也不咋地,没多大能耐。
黄毛仰头仰得脖子发酸了,便收回目光,接着往家里走。
如菊如月
第一章 一对亲姐妹
“如月,如月,来,这个给你!”这天,是1942年早春寻寻常常的一个日子。在浙西古城衢州水亭街柴家巷任家弄著名郎中任杏福家厨房的餐桌上,有一碗黄豆酱蒸肉,正袅袅飘着热气、香气。只见一位体态纤柔、满脸喜气犹如彼岸花般的少女冲到桌边,抓起筷子,伸进酱肉碗里猛一捞,就把最大的一块肉骨头捞了起来,然后,一弯腰,将它塞进了桌底一条脑门上顶着弯月牙形白斑纹的黄色小土狗的嘴里。
“啊呀,如菊,你这个败家娜,等哪一天吃不上饭了,你后悔也来不及啦!”灶台边一位四十来岁、穿靛青旗袍、系蓝花围裙的妇人赶过来,举起白皙圆润的手作势要打少女如菊,可临到最后,那手却只在如菊头发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就这一下,如菊还不干了。她像条弹簧似的从八仙桌旁跳了起来,冲天井西沿靠近大门口的一间厢房喊道:“爹爹,姆妈打人啦,要打死你女儿啦!你快出来救救你女儿呀!”
喊了一声,爹爹没应她。她就再喊:“任杏福,你再不出来救你女儿,我就带着如月一起绝食!”
“呵呵,偶尔绝绝食,对身体有好处啊!”终于,从西厢房里踱出一个扁脸小老头,中等个子,花白头发,穿了一身灰缎袍子,走路轻巧无声,一下子就晃到了如菊身边,将她肩头一按,说:“傻囡,快乖乖坐下吃饭吧,等下菜就凉了!”
“喂,我不这样喊,你离得开你那些破医书吗?”如菊得意地仰起脸,也伸手按了按父亲的肩膀,“老扁头,快坐下吃饭,等下菜就凉啦!”
“你们呀,就是没大没小,爹不像爹,娜不像娜,狗也不像狗!”姆妈说着,自己也操起一双筷子,从酱肉碗里夹出一根小肉骨头来,弯下腰,冲桌子底那条小土狗笑了一下,“来,如月,开饭啦!”
如月嘴里啃着那块大骨头,现在面对又一块肉骨头,竟然将两只前爪一搭,把姆妈给的那块肉骨头抓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地对付起两块酱骨头来。
“你呀,不照样没大没小吗?女儿十二你十三,等哪天家里断了粮,你就会后悔把这畜生留下来,不该宠着这畜生啦!”任杏福说着,在八仙桌的上横头坐了下来,轻轻地朝上捋了捋袖子。这时姆妈已经解下围裙,从碗橱中拿出一个铃兰花形状的酒杯。
“姆妈,让我来给爹爹倒酒!让我来!”如菊怕姆妈跟她抢,忙从香几桌肚里提出一壶浸着枸杞子的荞麦烧酒,为爹爹满满斟了一杯。那酒杯,是莹白瓷烧制的,洁白晶莹,几近透明;枸杞子酒又透着淡淡的红色。那一杯酒,就像是从水粉画里直接走出来似的可爱。
如菊看看姆妈,又看看那酒,早就把爹爹“断不断粮”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她一团欢喜地冲她姆妈嚷嚷:“姆妈,这酒像你啊,脸蛋红,皮肤白,满口香,韵味长。难怪爹爹总是喝不够!”
“哼,别曲里拐弯变着法子讥笑我!要是哪天家里真断了粮,这老扁头就啥也没得喝啦!”姆妈骂着那父女俩,又笑着扫了他们一眼,眼神就像酒一样温暖,可嘴唇又委屈似的抿了起来。
“啊呀,爹爹医术那么高明,每天都有人带着钱物找他看病,咱家怎么可能断粮呢!”如菊连忙反驳她姆妈。
“唉,这世道,差不多已乱成了一锅粥,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 ”任杏福说着,叹了口气,抿了口酒,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酱肉放进嘴里,一嚼,马上眉开眼笑了,“哈哈,程大小姐啊,要是这顿饭是我老扁头人生的最后一餐,我也甘心了,能吃到这么鲜的酱肉,死也服气啊!”
“瞧你,有酒有饭有肉,还堵不住你这张老扁嘴吗?整天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也不怕真的把晦气招到家里来!”本来那么柔和明净的姆妈,这时倒真的发了大小姐脾气,将一张鹅蛋脸拉得长长的,不高兴地跺着脚,向厨房外走去。
“去,如月,姆妈生气啦,她最怕哪天爹爹没有呀!咱去哄哄她!”如菊见状,连忙冲桌子底的小土狗吆喝了一声。
也真是奇了,如月好像完全能听懂如菊的话呢,它立马就吐出嘴里的肉骨头,放开爪中的肉骨头,从桌下一跃而出,然后,飞快蹿到姆妈面前,使劲儿朝她摇起了尾巴,还立起身子,拢着两只前爪,朝姆妈一拱一拱地作揖。
如菊也学着如月的样子,拦在姆妈前面,拢着双手,一拱一拱地冲姆妈作揖。
“哎呀,你们任家,一家子全是活宝!”姆妈被如月、如菊的滑稽样逗笑了。
这时,爹爹也已经跟了过来,也朝妻子一拱一拱地作揖说:“我错了,我该打!以后我永远不说死啊活啊之类的话啦!”
“你是郎中,能避免说这些话吗?”姆妈绷住笑,忍住小小的得意,白了爹爹一眼。
“那我保证,再也不在饭桌上说了,可以吧?我的程大小姐!”
“什么小姐大姐的,我都跟你二十几年了,早变成老姐老妈啦!”
“哈哈,你永远是那年那天我初见时最美的小姐啊!”
“算你嘴甜,这回,就饶了你吧!”
“那,姆妈,赶快去吃饭吧。再不吃,菜可真的要凉啦!”
于是,一家子又高高兴兴地回到了餐桌旁。而最开心的要数如月,因为经过姆妈这一闹,它竟然一下子得到了三位主人夹给它的肉。
“呜呜呜!”如月一边吃肉,一边发出了满足的哼哼。
“哈哈哈!”桌子上的小主人、老主人,听着如月的哼哼声,都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
“走,现在姆妈要睡午觉,爹爹又要钻回医书肚子里去了,咱别吵他们,咱去江边玩吧!”饭后,如菊冲如月招招手。
如月连忙把尾巴一摆,率先向门口冲去。
他们家藏在一条大巷子的小弄堂里,特别清幽。跨出青石门槛,左拐十多米,就到了弄堂口。其实,这条名叫任家弄的小巷子,就是他们家专有的。所以,在大门左侧,还有一扇小门。那小门直通爹爹位于西厢房的医斋,这样,患者来找爹爹看病,就不用从大门进出,不用打扰到如菊和姆妈了。
这天午后,当如菊和如月经过爹爹医斋小门门口的时候,如月突然撇下如菊,冲进小门,片刻后,就叼着一块白糖饼出来了。
“如月,你又去拿爹爹的糖饼啦?这可是他留着给咳嗽病人熬雪梨吃的,快放回去!”如菊呵斥如月。
如月却朝她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眶里蓄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乞怜,盯得如菊的心一下子就烊成了一摊香香软软的麦芽糖。
“好了,你吃吧,小馋猫!”如菊拍了拍如月的脑袋。如月却将脑袋昂得更高了,硬把衔在嘴里的白糖饼往如菊的手边碰。
“哈哈,你还要和我分赃啦?好,那就掰一片给我吧!”如菊笑着弯下身子,从如月嘴边掰下一小块糖饼,扔进自己嘴里,然后,快步跑出了任家弄。
“你们俩,哪像人和狗啊,简直就是一对亲姐妹嘛!”任家弄正对面,是一家名叫“仁真堂”的药铺。因为这药铺的生意有一半左右来自如菊爹爹的病人,所以,药铺里的那个小老板戴如燕,每次见了如菊都亲热得像见了自己的小妹。这不,这会儿,他在柜台里一瞅见如菊、如月的身影,就疾步走到门口,笑着和如菊搭讪。


看你们往哪里跑
第一章 错误的判断
一九四二年三月初,也就是距腾冲县城被日本鬼子占领的两个多月前,我三叔公突然从学堂消失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太阳刚刚从东方的群山里爬到了山头,正把它柔和的光芒潇潇洒洒地泼洒下来,也泼洒到了学堂前面的一堵土墙上。土墙已经残破了,但它的上面长着宽大的仙人掌,一片一片地铺陈开来,并且沿着土墙的两边垂挂而下。
仙人掌就好像是专门为那些调皮捣蛋鬼长的。若是有哪一个调皮捣蛋鬼企图从土墙上翻出去或翻进来,那就得考虑考虑仙人掌上面细密的刺。那些密密麻麻的刺要是扎到手上,可不是好玩的。更主要的是,那些刺将成为铁的证据,证明你爬了土墙。
于是,在某一个时刻,廖先生的戒尺会毫不留情地抽到翻越土墙的学生手上,而且就是那只扎了仙人掌刺的手。
试想,要翻越土墙,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呀!
可是,就有学生敢置廖先生的戒尺和仙人掌于不顾,在不该翻越土墙的时候翻越了土墙。
这个学生就是我三叔公。
那次廖先生去了茅房,就这工夫,我三叔公通过土墙溜到街上看杂耍去了。三叔公的两只手上自然留下了仙人掌的刺扎过的痕迹,在廖先生面前他无话可说,只得由了廖先生把手捉去,由了廖先生的戒尺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声响。
事后,三叔公骄傲地对他的同学说,那杂耍太好玩了,与杂耍比起来,被仙人掌扎了手,被廖先生打了手心,根本就不算什么。
别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三叔公,像看一个怪物。
这对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来说,真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这个早晨,瘦高的廖先生披着太阳的光芒一如既往地来到学堂。在讲台那儿站定,廖先生把那根戒尺抓到手上,不大的眼睛放射出烁烁的光亮,由左往右,由后向前,扫视了一遍。廖先生的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读书声顿时变得高亢嘹亮。
廖先生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最后的一个空座位上。
廖先生走到那个空座位跟前,用戒尺指点了一下旁边的一个学生。那个名叫梁乾坤的学生马上告诉廖先生,牛正雄没有来。
牛正雄就是我三叔公,那个空着的座位正是我三叔公的。
把我三叔公安排在教室的最后面,看上去是因为我三叔公的个子比别的同学高一些,其实是因为我三叔公过于淘气。
廖先生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先生。一个过于淘气的学生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那是给自己找不愉快。把我三叔公放到教室的最后面,只要不影响其他学生,那么近视的廖先生就可以在某些时候“忽视”一下我三叔公。
廖先生威严地从鼻孔发出了一声“哼”,然后盯着梁乾坤,用眼神问:“他去哪儿了?”
梁乾坤摇摇头,意思是说不知道。
梁乾坤真的不知道。
廖先生不言不语,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朝讲台那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戒尺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廖先生的脸上是一副“躲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的表情。
毫无疑问,此刻只要我三叔公回到学堂,一顿抽是免不了的。
我三叔公不是一个好学生,廖先生不允许学生做的事情,比如爬墙上树、逃学旷课、钻山追兔,三叔公都做了。
为此,廖先生的那根戒尺不止一次抽到三叔公的手上。
廖先生的戒尺抽到别人的手上,别人会哭,甚至哭爹喊娘,但三叔公咬紧牙关,就是一声不吭,哪怕手心肿胀得像馒头一样。
最后倒是廖先生累得直喘粗气,丢了戒尺,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你呀……顽劣不可教也!”
这时的三叔公会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虚心地听着廖先生的批评。不过,当廖先生转过身时,三叔公又会冲那些望着他的同学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我三叔公的手掌抗击打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我三叔公这次注定要让廖先生失望了。
廖先生足足等了一天,我三叔公也没有出现在学堂里。
这种情况在我三叔公身上是绝无仅有的。三叔公是回家了吗?如果回家,那么应该跟廖先生告假;三叔公是疯玩去了吗?疯玩总有回到学堂的时候呀。
廖先生不放心,就去了镇上的玉器加工行,找我的爷爷,也就是我三叔公的大哥牛正刚。那时我爷爷在玉器加工行做学徒,同时兼顾着照料、监管我三叔公。
廖先生来到玉器加工行,却没有见着我爷爷。店里的伙计告诉廖先生说,我爷爷跟东家去缅甸采购玉石毛料了,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廖先生吃了一惊,以为我三叔公也跟着去了,忙问:“牛正雄去了没有?”
店里的伙计是认识我三叔公的,他很诧异地看着廖先生,问:“阿雄去干什么?”继而他十分肯定地告诉廖先生,就是我三叔公想去,东家也不会答应的——带上一个跟店里生意不相关的孩子,跑那么远的路,难不成吃住的开销要东家负责?
廖先生又问我爷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伙计回答说是三天前。
廖先生有点儿明白了。他做出了下列判断:牛正雄确实不可能跟他的大哥牛正刚去缅甸,牛正雄很可能趁着他大哥跟东家去缅甸采购玉石毛料的机会开溜了。会溜到哪里呢?他应该是溜回牛尾巴村了吧。
那么,我三叔公什么时候能回到学堂,廖先生就无法知道了。
廖先生无可奈何,悻悻离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廖先生在心里发狠:牛正雄,除非你不再来学堂,只要你来学堂,看我怎么抽你!
下意识中,廖先生的手举起来,甩下去,举起来又甩下去……
臆想中,那只手成了威力无比的戒尺。
廖先生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猜想是错误的。
大地歌声
第一章 戏班子
木央镇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
王二嘎正在自家院子后面无比欣喜地把玩着他大哥王大可送给他的木头手枪。他把手枪别在裤腰上,猛然拔出来,威风地说:“不许动!”然后又重新别在后腰上,再拔出来,更大声地说:“站住!”他来来回回地感受着这个动作带给他的新奇感觉。
自从日本鬼子进驻到木央镇以来,王二嘎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先是大哥王大可的神秘失踪,几个月也不回来一趟;接着是父亲和母亲更加忙碌起来。父亲是个铁匠,是木央镇远近闻名的王铁锤,镇子上的乡亲们用的犁、耙、锄、镰,还有菜刀、锅铲、剪刀,甚至连门环、门插等几乎都是父亲一手制造的。这些日子,他的风箱拉得呼呼作响。
邻居小顺子冲进后院,一连串地叫着王二嘎的名字:“二嘎,二嘎,走走走,戏班子来了,看戏去,看戏去……”
二嘎赶紧把木头手枪藏在身后,问道“你是想来玩我的枪吧?”他上下打量小顺子,“这会子哪有什么戏可看?”
“真的,我刚从镇中心回来,好些人马,大箱小箱的东西,刚落停,舞台已经布置起来了,就在中央广场那个最大的台子上,两边都拉了幕布啦,真好看啊!我看见有些演员戏服都穿好了,在那里化脸呢……”小顺子连说带比画,走过来走过去地比画着。
“是咱们镇淮剧团吗?”二嘎像大人似的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什么淮剧团……”
“小鬼子没找他们麻烦?”
“有啊,盘问了半天呢,还把箱子挑开看……咱镇子上好些人围着看。他们没找出什么来,尽是些戏服和舞台上用的棍棍棒棒……我看见唱戏的老板还给鬼子递烟抽,鬼子乐呵着呢。”
“什么时候开演?”二嘎也坐不住了。小顺子很清楚,最喜欢戏的是二嘎。
“估计马上就开唱了。走,瞧瞧去。”
二嘎和小顺子出门前来到父亲铺子里,满头大汗的王铁锤正在猛烈敲打烧得火红的铁。二嘎看到那透明一般的红色岩浆似的铁,在父亲手里好像奶油一样的柔软和服帖,任他敲打,随意变成父亲想要的模样。在他手里的是一根滚圆铁棒形状的铁,也不知会被他敲打成什么家伙,二嘎不禁有些看呆了。小顺子拉着二嘎的衣角,催促道:“走啊——”又回头对王铁锤说:“王叔,您歇会儿,别累着了,我和二嘎去看戏!”
王铁锤把盯着火花四溅的铁棒的目光拉过来,朝二嘎和小顺子望去,他头上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落,顺着他黝黑的臂膀和胸脯流下来。王铁锤停下手中的敲打,目光有些担忧,“你们现在去看戏?——小心一点儿,一定绕着鬼子走,看见他们的影子就躲起来。”
二嘎和小顺子连声答应着,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王二嘎今年十四岁,他不到七八岁的时候就去过戏班子,练过一段时间,因为母亲秋莲曾在戏班子里演过青衣,那是二嘎外公的衣钵,传承到二嘎这一代就成了他身上的天赋。秋莲虽算不上一时的角儿,却也给孩子们很多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家里活儿太多,秋莲就回家帮着丈夫把家里的铁匠铺子开红火,其他的自然不再做了。
大可和二嘎似乎生下来就会唱念做打,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母一直后悔自己怎么没有生个女儿,那肯定也会是更加亭亭玉立、名噪一时的青衣,肯定会是个大角儿。
这两个儿子没有一个不爱听戏的,也没有一个不真正热爱那些舞台上的把式的。他们两个好像生来就有功底,大可一亮嗓子秋莲就给他鼓掌,连说他是个花脸的料;而二嘎翻起跟头来都不带停的,母亲说他要是演武生,从舞台这头到那头连翻五个来回都没问题,这种功夫别人可得练好几年呢,二嘎天生就行。
大可天生的好嗓门,同时还是个心极细的人,跟着父亲打铁,是王铁锤最好的下手,从五六岁时就在一旁仔细观察,那叮叮当当的声响都刻印到了大可的心里去。到了个头和打铁台一般高的时候,就跟着王铁锤开始忙活了。先是帮着父亲拉风箱,把炭火烧得旺旺的,让铁器在炉子里烧得红彤彤,再帮父亲把淬铁的凉水准备好。直到个子超出打铁台一头的时候,才学着去摸打铁的工具,叮叮当当跟着敲起来了。
二嘎呢,从小没跟父亲铁锤学打铁的手艺,却跟着母亲秋莲在戏班子里练了一段。男孩子刚长了强硬的骨头,去练练武生的角色,就是在台下也有点儿打架防身的本事。那时候二嘎在镇上组织的一个淮剧班子练了三年,也上台表演了不少回呢。后来,他跟着母亲秋莲一起回家,不再做了,秋莲回家帮着铁锤做事,二嘎去镇上的学校念书了。
有时候在学校念书念得高兴,二嘎还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表演一下《杨家将》里上阵杀敌的片段,引来同学们的一片叫好声。
小顺子就是二嘎的同学,虽然小两岁,但二嘎是戏瘾子,小顺子一直清楚得很。
镇子上也有几个人和二嘎、小顺子一样,步履匆匆地赶着去台子那儿看戏。木央镇好像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似的。
日本兵占领木央镇已经很久了。现在十来个日本鬼子,再加上几十个伪军,就把整个镇子都看住、控制住了。他们在镇子的东边六指街那里盖了一个很高的岗楼,岗楼下面一排房子原来是镇政府的驻地,也被日本鬼子占领。岗楼上是伪军和几个日军天天把守着。他们从高高的岗楼上可以望到东边临近村子的情况、向外延伸的道路及外面的状况。可以说,那里是和外界联通的关键位置。
他们修建这座岗楼也是召集了各家各户的壮丁去修建的。他们刚来那会儿,还把所有会日语的人都集中在了一起,小顺子的叔叔小五叔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镇子里一个学校的校长——老知识分子钟镇南,他年轻的时候留学日本,回来中国后,在木央镇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是这里有知识有文化人的最光荣的代表。
“你小五叔还在岗楼那边站岗呢?”二嘎和小顺子边走边聊天。
“别跟我提他!我们家早就不认识他了。”小顺子没好气地说,“我爹说他没有这个弟弟。”
“好像听说已经当上排长了……”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给鬼子当哈巴狗。”
“他那口日语还是跟钟镇南老先生学的呢……”钟老爷子是学校的校长,是二嘎最敬佩的人。他也常到戏台前瞧戏,还看过二嘎演的戏呢,他特别有学问,戏里戏外的知识全懂,问他什么都问不倒。
两人边走边聊着,就走到了镇中心的大舞台边上。果真有不少人都在台下伸头张望着,台上幕布拉着,什么也看不到。
二嘎就拉着旁边一个老乡问:“知道戏什么时候开始演吗?”
“听刚才去后台的人问了,好像马上开始。”
“今天演什么戏目?知道吗?”
“《牙痕记》啊。”老乡说。


魔血
引 子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年轻的僧人俊文面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
寺院中的诸位僧人都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因何慌张成这般。
“出家人当六根清净,心如止水,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正准备为众僧教授课业的方丈惠清面有不悦地说。
“站存法师……站存法师他……”受到方丈的责备,俊文愈发地语无伦次,最后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站存法师他戳破自己的舌头,取舌血蘸笔誊写《华严经》。”
周围发出一阵惊诧的议论声,连方丈惠清也耸起身来,神情大变。
“《大方广佛华严经》共有八十卷之多,岂是凭舌血可誊抄尽的?”足足静默了半刻后,惠清方丈才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难以置信地问。
四下的议论声更大了,同方丈一样,声音里充满了疑惑和震惊。作为出家多年的僧人,他们都深知《华严经》的分量。不诵《华严经》,不知佛家之富贵,七处九会三十九品,若将此部详述十三千大千世界微尘、集佛家之大成的经书誊写一遍,恐怕是件难若登天的事情。
为表虔诚之心和事佛之志,史上有过僧人刺血为墨书写经卷的先例,但他们誊写的都是《金刚经》《妙法莲华经》《般若波罗蜜心经》等篇幅短小的经文。抄写《华严经》,一则前无古人,二则叫人望而生畏,三则着实有性命之虞。
俊文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又焦又急,仿佛担心别人怀疑自己似的,大声说:“站存法师已经接连书写了七日舌血经书了,《华严经》的头一卷业已完成。”
听到这里,僧人们居然安静了下来,他们在震撼之余,估算着一卷《华严经》所需的血量以及在一周内取如此分量的血液的可能性。显然,结果有悖常理。
俊文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叫他们惊耳骇目:“站存法师七日来不思饭食,水米未进,只是一心刺血为墨誊写《华严经》,无论我怎样哀乞规劝他都不肯听。”
“七日滴水未进?这不是自寻绝路吗?俗言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倘若他每日刺少许舌血,悉心书写一段经文,如此持之以恒下去,用尽一生完成一部舌血《华严经》或许未尝不可,那时他既能成就一件空前绝后的佛事,为佛门修积功德,又能够感天动地,从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可他眼下如此急切又是为哪般?照此下去,不消几日他便舍报,反而无法了却心愿,空留遗憾。”
众僧纷纷点头称是。
惠清方丈站起身:“我们这就去宝珠洞。”
俊文总算松下一口气来,匆匆在前面带路。诸僧大步流星地跟在惠清方丈身后。
站存法师是一名年届天命的行脚僧人,几年前他云游至此,几番论佛谈禅后,惠清方丈觉得他慧根独具,于佛法造诣颇深,便邀他暂居简泉寺中,讲经弘法,施所知量。行脚僧人原本居无定所,托钵乞食,沿途参学修持,宣扬佛法,站存应允下来,但他执意只在此独处静修。站存说:“佛法甚深如大海,小僧虽一心向佛,皓首穷经,但终因自己根机愚钝,业障深重,至今不敢言窥得法华之妙境,拾得菩提之珠璨,唯有摄心为戒、用功修持才是正道。水清可鉴月,心静入妙门,简泉寺位处深涧,幽静肃穆,正是静心参悟佛法的佳地。我听说简泉寺的峰顶上还有一个宝珠洞更为安静,且废弃多年,如方丈能大开方便之门,可否容我在宝珠洞中面壁独修?”
行脚僧人或以教化他人为重,或以寻师求道为重,又或以修行体悟为重,惠清方丈对此倒绝不勉强。另外,佛有八万四千法门,适宜于每个人修持的方法不尽相同,或许对站存这样的悟性深湛的僧人而言,在不为人扰的洞中诵经悟佛便是他殊性的法门。
宝珠洞是隋唐年间简泉寺初建时,僧人们在石崖间凿出来的一个浅龛。据说,当年的主持澄照大师曾不畏寒暑,长年在洞中苦修,不过澄照因感风寒而圆寂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忍受得了洞内的清苦而在其间打坐修行了,宝珠洞便也渐变荒芜。其实,盛夏之时,宝珠洞倒是个避暑纳凉的宝地,洞里凉风微习,但暑去秋来后便变得林寒洞肃,尤其是隆冬时节,洞里简直折胶堕指。前年,惠清方丈曾叫寺内僧人砍去宝珠洞前的杂草藤蔓,将洞里修葺一番,但由于距离寺庙太远,攀登颇为不易,除却酷暑季节,还是鲜有人到洞中去。
惠清方丈令小僧再度打理宝珠洞,并且叮嘱站存,天气转凉之时便要下山,不可久居于此,否则有风寒之虞。惠清方丈还安排俊文专事侍奉站存,每日定时将斋饭茶水送上山,除此之外不可打扰他的修行。
或许是行脚僧人长年风餐露宿,习惯了酷暑严寒,即便到了滴水成冰的时节,站存也不肯下山到寺庙中居住,仅凭两床被衾抵挡朔风飞雪。
几年间,站存从未下过山,除却年轻僧人俊文外,寺内几乎没有人再见到过他。据俊文讲,站存甚至连宝珠洞也很少出去,日夜在其间闭目打坐、行香念佛。
行脚僧的为法忘躯和不惜身命令僧人们钦佩至极,加之有惠清方丈的嘱咐,他们倒也不去打扰站存。
眼下,站存显然是要以身事佛,求得圆满。
大家风风火火地来到山顶后,所有人都气喘如牛。惠清方丈救人心切,顾不得歇息便闯进宝珠洞。眼前的情形可谓触目惊心。
别说同数年前相比,就是同数月前相比,站存也形貌大异。他形销骨立,双目深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僧袍像搭在木架上一样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
俊文说得一点不假,站存仍在用一个小钵接取舌血,蘸润笔尖后一笔一画地誊写《华严经》。定是因为几日来耗尽体血的缘故,站存已经很难顺畅地从布满脓痂的舌头上取下殷红的血液了,他像是被风寒所侵,染上了重疾一般,身上兀自抖个不停。尽管如此,他仍旧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右臂,好让写下的血字保持工整。
“站存法师,拙僧知道你有向佛之志、成佛之心,仅凭你在洞中苦修之举便令拙僧及众弟子自叹弗如,正所谓凡圣之别,唯在用心,为法舍身,人天赞叹啊!不过,拙僧凭自己几十载对礼佛修行的浅悟,有一席言相劝。仰仗圆满皆因缘力,倘若你用得十年八载,将八十卷《华严经》誊写完整,岂不是修下了无上功德?如此匆匆,恐怕反而不能了却夙愿。再者,法师你云游四海,博识多才,倘若你保全身命,弘扬正法,导引众生离苦得乐,转迷为悟,岂不又是件功德无量之事?”惠清方丈神色凝重地苦苦劝道。
站存停下笔,费力地抬起头,望着方丈,他仿佛刚刚经历了场生死之劫,“方丈,时日无多了,只有我昼夜无息,刺血写经,方可为众生离苦。不然的话,恐有强人到此为患,造下孽障。”站存声嘶力弱。
“强人?”惠清方丈蹙起双眉,“何方强人?他们到此何为?简泉寺乃一孤陋小寺,兀立荒郊,香火清冷,远不可同那些名刹宝寺相比。强人如若到此掳掠财物的话,恐怕只会空欢喜一场。”
明修长城清修庙,虽然康熙帝抑道重佛,精通内典,但受到实惠的多是卧佛寺、碧云寺这样的京畿寺庙以及普陀山、峨眉山之类的名山道场,简泉寺这般偏远小寺并未沐泽圣恩。
“强人并非为财而来,他们另有所图。”站存扶着石几,两眼愈发忧悒。
“他们究竟图求什么?”方丈不解地问。
“他们因我而来。”站存犹豫一下,还是缓缓答道。
“因你而来?”惠清方丈打量着形容枯槁的站存,头脑更加迷惑,“难道你知晓什么宝物的下落?抑或你在遁入空门前曾与强人结下仇怨?”
站存摇摇头,度量再三,最终还是艰难地说:“惠清方丈,出家人光明坦荡,胸无牵挂,我本该如实道来,但如此一来,只恐会泄露天机,陡增业障。一切只因此事过于离奇重大,超出世间常识。”
说到这里,站存顿了顿,他的眼睛有些失神,一定是忆起了那件怪诞的往事,但随即他的眼中重新为焦切与忧愁所覆盖,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也变得铿锵:“佛陀当年舍身饲虎,割肉贸鸽,悲心彻入骨髓。眼下,我唯有怀此悲心,取尽舌血写下经书才能消除业障,并得我佛佑护。倘若我怜惜身命,只怕会贻误时日,令强人有机可乘,为苍生带来灾祸。”
“苍生?”方丈不明白。
“正是如此,惠清方丈,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强人如了愿,遭受劫难的并非简泉寺,而是万千百姓啊!”站存言切意恳,“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虽然我不能道清缘由,但请方丈听信我所言,悉知此中利害,任由我刺血为墨,誊写八十华严,祈求佛陀施佑,直至血竭而往生。”
惠清方丈盯着站存,仿佛努力要从他的眼中寻觅什么似的,最终他还是寻到了,他垂首稍倾,开口说道:“发大菩提心,地狱放光明。既然站存法师知此业障深浅轻重,拙僧便也无须多问。站存法师舍身消障济苦,必蒙佛祖善佑,也必成圆满功德,往生净土。”
言罢,惠清方丈双手合十,向站存行礼。站存摇摇欲坠地立起身还礼,眼中满是感激,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惠清方丈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惠清方丈率领众僧离开宝珠洞,并叮嘱俊文如从前一样为站存送去斋饭,不论他食否,都不必再打扰他刺血写经。
“方丈,难道我们真的就任凭站存法师耗尽鲜血而舍报吗?”俊文没敢吭声,但云来不解地问。
同站存一样,惠清方丈自言自语般地答道:“临生有何喜?临死有何惧?若悟空性法,无生亦无死。”
水巷口
第一章
一、日本人要来了
沙堆后面有一排脑袋,是一些少年,他们趴在沙上往海峡那边望。
远处的海面上泊了些大船,海上风平浪静。那时候海在睡觉,潮不起也不落。天上缀了些白云,天蓝得透亮,白蓝分明。有一些鸥鸟觅食,忽高忽低在那么飞,突然就箭一样射入水里,然后又蹿飞至半空。潘庆他们知道,鸥鸟在叼食小鱼,那时它已经得手。
往常潘庆他们爱看鸟观云,然后踏浪戏水,沙滩上有小小沙蟹,孩童们与那些小生灵追逐,锐声地叫喊,突然就猛地驻足,因为那儿有一些小小的洞穴。他们观察那些洞洞,他们知道那些沙蟹就遁于那些沙洞里。然后,他们掘沙,弄得沙尘飞扬。手里各捏有战利品,一只两只沙蟹。他们玩沙蟹,用细绳将两只的爪钳绑了,看它们在沙滩上蠕动的样子,平常蟹梭走得飞快,浪走浪奔。现在各有各的主意,钳爪运行不能统一,在沙上画出一些“符”或“图”来。孩童们就久久看那些线条,把各自的“符”或“图”发挥想象说出许多道道,最后都笑着闹着跳入海里搏浪戏水,玩得精疲力竭才回家。
海滩和大海,是海边孩童的乐园。
但这些日子,他们乐不起来。
有一天,孩童们突然发现海面上多了些舰船,他们看,大海里那些舰船像火柴盒一样在海面漂泊。他们跑回家,“哎哎!”他们朝大人们叫着嚷着,他们觉得有了新发现,神情亢奋。可大人们的表情迥然不同。他们阴沉着脸,还伴有叹息。
潘庆记得那天的情形,他兴高采烈地和家里兄弟说这事情,潘家五兄弟,潘庆排行第三。他说:“海上有大船哟,铁壳大船,还时不时喘气,一出气就呜呜叫着吐黑烟。”
父亲阴沉了脸说:“都看见了。”
“那么多的船,那么多……”
娘叹了口气,潘庆不知道娘为什么要叹气,潘庆父亲在这个镇子上教书,家境算不错,娘也是个开朗的人,潘庆鲜有见娘叹气。
后来,潘庆听到大人们说到三个字:日本人。
后来,孩童们就都趴在了沙堆后面,他们往海上看。
“那是日本人的船。”小五子说。
“日本人的船,怎么了?”潘庆说。
“日本人要来了。”南生说。
“日本人来了,怎么了?”潘庆依然直了眼睛说。
“不是船,我爸说,那是炮舰。”南生说。
“那是炮舰,怎么了?”潘庆说。
“看你说的?!”南生说,“日本人来了,要交火了,炮舰上都是炮,他们会往镇子上开炮……”
潘庆说:“那又怎么样?我们的人不是也往海堤上架炮了吗?我看见他们架炮了……”
“我也看见了。”
“那你还说?”
“我说要交火……”
“交火交火呗,枪炮交火放炮仗样……”
“那很热闹吧?”
“当然热闹。”
孩童们很快就抛去了被父兄们沉郁表情所影响到的那点什么,他们想象了交火的样子,觉得很新鲜;想象了海里和岸上两军对垒的情形,觉得很刺激。他们喊着叫着,在沙滩上跑。
阿成伯在整理他的渔具,日本人的船泊在海上,他没法出海打鱼,镇子上的渔船都在港湾泊了。阿成伯抬头看了看玩到疯狂的孩童,摇了摇头。但潘庆他们仍然欢叫着。终于阿成伯吼了一声。
“热闹你个鬼哟,炮弹枪子不长眼睛,谁挨着血肉横飞,做个孤魂野鬼。”他说。
孩童们怯了,笑声叫声偃旗息鼓,表情蔫蔫。心上和天一样,黑了一截。
二、香火不能灭了
镇子和家里也失去往日光彩,大人的脸像没抖干净的米袋,阴沉得难看。
大半天的没有人说话,一屋老小时不时往祖父的脸上睃望。
祖父不说话,眯了眼长久吸烟,样子有些神秘。吃饭时光听得碗碟响,没人出声。到傍晚时候,祖父咳了一声。大家支了耳朵,他们想,老太爷要发话了。
果然,祖父说话了。
祖父说:“香火不能灭了……”
大家在昏暗里点着头,他们想,这是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祖父说:“潘家到我手上一支单传,好不容易我儿争气……在你手上花开五枝,不能让日本人把潘家香火给毁了……”
祖父的主意是,五个孙子放五个地方。
祖父说:“狡兔还三窟哩,难道人还不如兔子,我花开五枝,任你风任你雨总有一朵两朵在的哟……”
“万一真有什么情况,东方不亮西方亮。潘家不会绝了香火。”祖父说。
然后是抓阄。“一切天定哟。”祖父说。
他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张开五指。
掌心里有五个纸团。纸上写了几个不同的地名,那是岛里有可靠亲友的地方,把子嗣寄养在那儿放心。
潘庆五兄弟。依次小的先拈,潘庆排行老三,怎么的都是他第三个拈。大弟二弟拈了,不敢打开纸团,怯怯地盯了大人看。潘庆拈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他打开纸团看了一眼,有两个字跳到他眼眶里,心里莫名涌上些欣喜。后来大哥二哥也拈了,大哥不仅打开纸团看,还大声读出纸团上的字。“八所……”
大哥说出的当然是个地名。除了最小的弟弟留在了爷爷身边,其他四兄弟都将离家暂寄别处。
潘庆拈的纸团是海口,那是个大地方。潘家几兄弟一直想去那地方,那是他们外婆家,他们兄弟五人,都去过海口的水巷口。
铺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铺前,其实是个渔港,自古来打鱼的船只在那儿来来往往,就有了一家两家的铺子,后人随口就把地名叫作铺前。
潘庆家的铺子也开在铺前,那是爷爷的爷爷辈上的事了。当然,铺前的镇名不是由潘家的铺子而得名,那时候铺前已经有几十家铺子了。
潘家做绳的营生,潘家先人是个编绳的外地匠人。祖宗打的绳粗细不一,但特点是耐用。一根绳其实也有很大讲究,在于用料。用过潘家先人打的绳的人就纳闷,常问:“怎么同是绳潘家的就耐用?”潘家先人当然不说,是因为他们用的料不同,绳才经磨耐蚀。船走海上,需要各种绳子:抛缆要缆绳,拉网要网绳。还有船上各种用途的绳,一条船,其实粗粗细细绳呀缆呀什么的到处都是。铺前是个渔港,所以,潘家绳的生意奇好,逐渐做大,成了铺前富户。
到潘庆父亲手上,祖父就不想儿子继续这门手艺,“你读书,你脑子灵活,你是读书的料。”祖父说,“读书做官。”父亲也不想编绳,他想读书,然后就去了海口求学。
父亲就是在那儿遇上母亲的。
他们恋爱的事让外公知道了,外公说:“要我同意这门亲事比上天还难,我们韦家在东南亚都赫赫有名,韦家的千金怎么可能下嫁个编绳的人家?”
潘庆妈哭了数天,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
外公视而不见,丢下一句狠话:“你要真跟那个姓潘的小子,你永远不要进韦家的门。”
消息传到铺前潘家,老太爷也恼了火。“他们韦家不是看不起潘家吗?我们潘家在铺前也算有名望的家族,韦家要给我们脸色看,我还看不上他们哩。”
他指着祖宗的灵位跟儿子说:“你回来!你要是倒插门去了韦家,你就不是潘家的人。”
走出野人山
第一章 所有士兵都在抱怨
小虾米穿着宽大的瓦灰色军服,坐在榕树洒下的巨大阴影里,那姿势宛如一只收敛起翅膀的鹰隼,目光里透着机警。
“这鬼天气!”十五岁的小虾米就像一个兵油子那样爆起了粗口。
现在还是五月,太阳刚刚升起,那铺天盖地的阳光仿佛麦芒一样刺得人头皮发痒,头晕目眩,整个大地像着了火一样燃烧起来。差不多半个月没下过雨,太阳刚出来,空气里原本不多的水分便几乎消失殆尽,这闷热的天气实在让人受不了。
尤其让小虾米沮丧的是,这两个多月里,部队一退再退。包括小虾米在内,几乎所有士兵都在抱怨。大家议论纷纷,矛头都指向了那个叫史迪威的装腔作势的美国佬。
“乱弹琴!瞎指挥!”
“什么‘钢铁将军’?哼,简直是豆腐渣!”
小虾米还记得部队从云南出发时的情景。那时,春寒料峭,战士们个个慷慨激昂,钢盔和刺刀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凛冽寒光,相形之下,那山崖绽放的迎春花顿时黯然失色。小虾米背着行军锅,亦步亦趋,紧跟在炊事班长牛师傅身后。道路两旁,人们扶老携幼,夹道欢送,彩旗不停地挥舞,呐喊声震天动地。行走在队伍中间的小虾米免不了热血沸腾,他攥紧拳头,暗暗在心里发誓:
“这一次,我一定要替姐姐大辫子报仇雪恨!”
进入缅甸后,这支号称“国军精锐”的部队竟然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受士气低落的影响,小虾米大清早起来就显得萎靡不振。倘若平时,当小虾米闷闷不乐的时候,牛师傅总是语重心长地开导他。
“凡事都要想远一点儿!”这是牛师傅的口头禅。这话其实很有道理的。如果从长远着想,很多暂时的困难最后不都演变成了逆势而上的有利条件吗?可是这几天来,凡事看得开的牛师傅也如同霜打的茄子——整个儿蔫了。
在牛师傅萎靡不振的神情里,小虾米隐约觉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毫无疑问,牛师傅这判若两人的变化,跟几天前小鬼子飞机的轰炸有关。
必须承认,日机的轰炸,在十五岁的小虾米心中同样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小虾米透过榕树的枝丫下意识朝外眺望。无遮无拦的天空一碧如洗,除了几朵燃烧的云彩以及偶尔掠过的几只灰不溜秋的小鸟外,并没有发现日机的影子,小虾米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鬼天气……”小虾米又开始诅咒起来。
“简直是瞎指挥!”想起战场上的节节败退,憋屈的小虾米再次恨得牙根发痒。
大约一个月前,部队接到命令,在曼德勒附近重新集结,准备与来势汹汹的日寇进行一场大会战。这是多好的一个雪耻机会!战士们不分昼夜加紧构筑防御阵地。就在大家摩拳擦掌等候着鬼子兵送上门来,准备痛痛快快打上一仗时,那个心血来潮的美国佬又突然取消了计划之中的大会战。
无奈之下,战士们只好放弃辛苦构筑的工事,再次不战而退。
有隙可乘的小鬼子如同撵不走的苍蝇,紧跟在战士们的屁股后面。
天空中,接连不断地有炸弹呼啸着掉在行进的队伍里。爆炸声此起彼伏。小虾米记得,当一发炮弹掉在一营二连的队伍中时,牛师傅“啊”的一声惊叫,长满黄色烟牙的大嘴张开来,怔怔地站立那里,泥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就从这一天起,牛师傅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
整个儿蔫了的牛师傅变得沉默寡言,拒人千里之外。不仅如此,待人宽容的他开始讨厌起陈眼镜来——不,他对所有人都讨厌!就连小虾米也不例外。
这天早餐之后,牛师傅将满是老茧的大手一挥,好像在驱赶两只讨厌的苍蝇。小虾米和陈眼镜知趣地离开了。在榕树下,小虾米选择一块阴凉之地坐下来,陈眼镜则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距离榕树大约五米远的地方,是一条湍急的清澈小河。
小虾米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赫赫有名的伊洛瓦底江的支流呢?河两岸,覆盖着密不透风的茂盛草木。小虾米的目光落在那些姹紫嫣红、奇形怪状的花朵上面。这些不知名的花朵暂时转移了小虾米的注意力。
作为一个放牛娃,小虾米纳闷自己怎么就叫不出这些花朵的名字呢?远在千里之外的小虾米的家乡,那湘鄂赣交界的山林里,河流蜿蜒流过,两岸繁花点点,什么旋复花,什么蒿球草,小虾米如数家珍,能够一一道来。蓦地,小虾米想起,自己离开家乡一年多了,为姐姐大辫子报仇的誓言至今仍未实现,更让小虾米觉得不可饶恕的是,随着时光流逝,记忆中的姐姐大辫子竟然变得模糊起来。
想到这里,小虾米隐隐心痛,愧疚和伤感立刻像潮水一样涌起。
这时,上游不远处,一声不吭的牛师傅又牵着那匹老马试试探探走进湍急的河流里。河底的卵石太光滑,牛师傅和老马走得小心翼翼。这匹老马原是连队驮运辎重弹药的,但它太老了,体力不济,行动不便,因而遭到了淘汰。考虑到炊事班的坛坛罐罐太多,团部特意将老马废物利用调派给了炊事班。牛师傅竟然对这匹老马疼爱有加。
这些天来,牛师傅几乎天天要给这匹老马洗澡。
小虾米发现,当给老马洗澡时,神情恍惚的牛师傅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神情专注地用手中的钢盔舀起清澈的河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浇洗着老马的身子。远远看去,老马那灰不溜秋的鬃毛,在阳光下竟然泛起丝绸一样的光泽。
“好一匹老龙马!”陈眼镜从草丛里抬起身子,不无揶揄地发出赞美。
小虾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回答陈眼镜。
说心里话,小虾米有些瞧不起眼前这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学生兵。在远征军里,有很多像陈眼镜这样投笔从戎的学生兵。大概是觉得大材小用,委屈了自己,在炊事班,陈眼镜满腹牢骚,心灰意冷。小虾米看不惯陈眼镜这副怀才不遇的做派。现在可是国难当头啊!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呢?再说,夏颖难道不也是学生兵吗?据说她还是北平某大学的高才生呢?可在夏颖身上,小虾米的感受截然不同。
小虾米对夏颖充满好感。皮肤白净的夏颖仿佛一团火,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挥洒不尽的热情与干劲。更主要的原因是,小虾米在夏颖身上看到了姐姐大辫子的影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远远走过来的三个女兵,不正是夏颖她们吗?
在三个女兵中间,夏颖的个子最高挑,引人瞩目。三个女兵怀里都抱着一摞被鲜血浸染过的绷带,步履匆忙,径直朝榕树下的小河走来。小虾米倏地立起身子,想和夏颖姐打个招呼。但三个女兵一个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地勾着头,对榕树下的小虾米视而不见。小虾米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看来,这些卫生兵都和大伙一样,在节节败退中变得士气低落。
再说,天天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打交道,心情能好起来吗?
河流中央,给老马洗澡的牛师傅发现三个匆忙走来的女兵,赶紧吆喝着老马一起走上河岸。牛师傅欲言又止,看样子似乎想向这三个女兵打听一些什么,犹豫再三之后,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牛师傅伫立一旁,不错眼珠地望着擦身而过的三个女卫生兵,注视着她们怀里那些浸染过鲜血的绷带,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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