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钱的白球鞋
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新体育老师,名叫马驰。马驰二十多岁,头发有些长,总有几缕散乱地搭在额角。 因为头发长,所以他的头总是一甩一甩的,有点像是那个年代的
“文艺男青年”。他穿着蓝色的运动服,领口、袖口带着白边。 他的运动鞋也是蓝色带白边的。这种穿着看起来特别精神,显得潇洒极了,这又是我们那个年代体育健将最典型的穿着。
马驰既文艺又健硕,所以上马驰的体育课,总会惹得班里一群小女生大呼小叫。那些女生从未如此矫情造作过:有的扎上了红头绳;有的穿上了新衣服;整节课她们都叽叽喳喳,围着马驰问这问那,没完没了。以前她们可不这样。以前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每次上体育课,这些女生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以此逃避上课。那时候的体育课是我们男生的专利,
我们打篮球、踢足球,眯着眼睛躺在操场上晒太阳。现在可再也没有这光景了,我们连体育老师的跟前都接近不了。马驰让这帮女生一下子爱上了体育,这门课成了她们每星期最期待的课程。
不过话说回来,五年级的我们,对这些同样大小的女生其实没什么兴趣。我们男生的最爱是美术课,因为教美术的老师是桃子老师。桃子老师也是二十岁出头,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整个人白白的,非常柔嫩圆润,皮肤水灵灵的,像是一碰就会挤出水。桃子老师一说话就笑,笑的声音像泉水。每当走近她还能闻见她身上香香的,真的是一股水蜜桃味儿。反观我们班这些小女生,她们跟桃子老师一比简直不值一提。这些不起眼的女生喜欢马驰,我们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嫉妒,甚至感到非常可笑。
虽然说不嫉妒,可不知为什么,我们看到马驰,总还是觉得他有点嘚瑟和嚣张。马驰家在外地,平时就住在学校职工的集体宿舍里。我们每天早晨上学时,不是看到他在操场上跑步就是在练习单双杠,他穿着蓝色运动服的青春的身体在校园里仿佛无处不在。我们男生就在心里默默地对他嗤之以鼻,心想:这有什
么,谁不会跑步,谁不会在双杠上荡来荡去,至于这样耍?
日子本来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可谁知有一天,有个同学公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是星期天,在电影院里看到马驰和桃子老师了!两人一同去看电影不说,出来的时候,同学还看见他们两人拉了一下手。这条消息不亚于一枚原子弹在所有同学中炸开了,无论是男生也好,女生也罢,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听不见的心碎声布满了整个教室。桃子老师居然和马驰好上了!这让我们完全无法接受。我们那么喜欢桃子老师,桃子老师居然看上了那个嚣张嘚瑟的马驰,在我们那个年纪的小男生的脑中,这简直不可思议,让人无法理解。
从那以后,我们发现桃子老师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 暗中观察她,发现她和马驰的关系果然不一般!两人经常出双入
对,桃子老师看马驰的眼神也不对劲了,对马驰说话时她越发轻 声细语,笑得那么多,恨不得每说一个字都要笑一下。说起来, 美术和体育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个人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呢?我们
不仅不解,还替桃子老师不平。我们生气,不是气桃子老师,而 是气马驰,也气自己——我们怎么就没保护好如此清纯甜美的桃子老师呢?
从那以后,我们男生就都不爱上体育课了,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体育课老师是马驰。每次上体育课,我们都吊儿郎当的,不听马驰的指挥,他让我们往东,我们偏往西,他让我们做俯卧撑,我们偏要围着操场跑跑跳跳,好几次气得马驰直翻白眼。
我们不爱上体育课,马驰拿我们没办法,可我们班的女生却
有了意见。桃子老师事件之后,她们虽然也都伤了心,不再扎红头绳、穿新衣服,但心里还是向着马驰的。每次我们歪着眼睛不听马驰的话,总有几个女生站出来冲我们喊:“你们干什么,不听马老师的话,我们告班主任去。”我们立马就冲着这些女生吐舌头,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去告老师啊,我们才不怕嘞!”说是不怕,不过我们也不敢在体育课上闹得太过分,毕竟写检查什么的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不过我们也知道,女生们也只是说说,她们不敢去告老师的。要真告状,她们在美术课上的表现一样糟糕到不行,我们也可以反告她们一状。那段时间,马驰和桃子老师成了我们男生和女生矛盾的焦点。
转眼到了春季运动会。学校每次召开运动会,都要统一着装。学校没有钱,运动服是统一定做的,开运动会时,参加的人 每人发一套,开完运动会还要交回去,下次运动会时再用。只有
鞋需要自己交钱,运动会之后学校就不再收回去了。所以每次开 运动会,交鞋钱给体育老师是“必备项目”。
我妈原本给了我三块钱去买运动鞋,这也是我每年参加运动会特别激动的一件事,你想想,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买双雪白的运动球鞋啊!可如今,因为体育老师是马驰,我一点也不想参加运动会了。我妈给我的三块钱在我兜里放了好几天,我就是迟迟不愿意把钱交给马驰。其他男生也同我一样,别别扭扭,拖来躲去的,最后在马驰的一再催促下,才不情愿地把买鞋钱交给了他。不过我却一直没把买鞋的钱交给马驰,他每次问我要,我总是说:“我忘管家长要了,明天再交。”每次都是这话,每次都不交,弄得马驰很不耐烦。可是他越不耐烦我越开心!
买鞋的钱最后被我花掉了:放学后,我花了那三块钱买了 一瓶好果酒和一袋高级饼干,带着一众同学溜到学校后面的小树 林里,干掉了这堆吃的。这是我们几个人第一次喝酒,大家都显
得很兴奋,朱革子还借着酒劲结巴着跟我说:“石......石钟山, 要......要不咱......咱揍马驰一顿好......好不好?也解......解咱的 晦......晦气!”我白了一眼朱革子,没有理他。他这主意,太不
高明。而且揍了马驰事小,万一因此让桃子老师对我有了意见, 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打消了要揍马驰的想法。
转眼到了学校召开运动会那天,我仍然没把买鞋的钱给马 驰。马驰没办法,最后还是发了我一双运动鞋。说心里话,那双 运动鞋真漂亮啊,白色的鞋面,绿色的鞋底,穿着它又轻盈又帅
气。参加运动会的男生,每个人都有了当马驰的感觉。我们终于 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跑,要练双杠了。穿着这么棒的跑鞋,身体会不自觉地想跑想跳,好像轻轻一跳就能摸到天一样。
我穿着那双运动鞋,走了入场仪式,又参加了一百米和二百米的短跑比赛。我得了一个冠军、一个亚军,惹得那帮小女生站在终点线上拼命为我加油鼓掌。哼,这时她们想起我了!我可不稀罕这些小女生为我加油打气,我只在乎桃子老师是否看到了我的好成绩。我转头望向她的方向,她果然看到了我。她站在学生方阵后面冲我微笑,一瞬间我仿佛又闻到了水蜜桃的气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桃子老师如此灿烂的微笑。
暑假过后,我们这些人从小学升入到初中。我临到毕业也 没有把买鞋的钱还给马驰,因为我一想到桃子老师和马驰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心里就万分难过。听到其他同学议论他们俩的
事,我也总是不耐烦地离开。马驰和桃子老师的恋爱的确让我有些心如刀绞的感觉。
一晃我就成了一名初中生。离开小学之后,我们告别了昔日的同学,同时也告别了最美好的桃子老师。对我来说,这还意味着摆脱了马驰不厌其烦地对鞋钱的追索。上了初中的我,有时一想起桃子老师会继续和马驰在一起,心里还是不免惆怅。不过新学校带来的新生活还是让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些情绪,重新投入到欢乐当中去了。
又一个学期过去了,到了寒假,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有一 天,突然有一个原来的小学同学跑到我家告诉我:马驰和桃子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我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
那个同学回答我:“他们非法同居,被校主任堵在一个被窝里,两人都被开除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如五雷轰顶。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拉着那个同学跑到了原来的小学。学校放假了,大门也锁上了,但锁上的大门上却贴了一张告示,那上面果然写着开除马驰和桃子老师的信息。我握紧拳头跳起脚,把那张告示一下子撕了下来。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告示撕烂了扔到雪地里。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马驰,而是为了桃子老师。那时的我真的不明白,桃子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接下来关于马驰和桃子老师的消息就少了,偶尔有人零星地 告诉我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他俩的消息:上初二的时候,有人听说马驰参军了,去了南方的一个军区。关于桃子老师却一直
没有消息。后来到了高一,那是1979年,中国对越南自卫反击战 就是在那一年打响的。暑假时,我们听说,马驰牺牲在了越南的战场上,成了一名烈士,而桃子老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高中毕业后,我参军了,那一年是1981年的10月。
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会想起马驰,还有桃子老师,还有那双已经被穿成灰的白色运动鞋,想起这些时,我心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如今我终于明白那段爱情对于年轻的马驰和桃子老师来说该是多么甜蜜而美好的一段经历。而我也在心里无数次地想过,如果能再见到马驰,我一定还给他那三元钱,再请他吃上一桌好饭,喝上一瓶最香醇的酒。
可惜的是这三块钱我再也不能还给他了——那个在记忆中永远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踏着雪白轻盈的球鞋,甩着长发奔跑在清晨朝阳下的年轻马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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