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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出身庶女的钟雪落,因一场权势交易错嫁了心上人霍展鲲少帅的聋哑哥哥霍展谦,得知被骗后大闹霍公馆,然而展谦的温柔隐忍,事事包容慢慢打动了她,两人渐入佳境。而霍展鲲一次阴差阳错的施救却对雪落意外动心。于是又一番设计逼得多年来忍辱负重,装聋作哑的展谦痛下狠心,一纸休书赶她出霍家
六年后,一切已是物是人非。雪落再遇展鲲被迫成为他的情人,他用心付出,她却漠视敷衍。酒会上重遇展谦,她终于知道当初展谦并未放弃过她,只是他们再难回到从前。这场烽火硝烟下的绝美爱恋,情归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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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过雨晴,对小说一往情深的忠实阅读者,对写作执著不悔的文字爱好者。藏于万千作者中一枚闪闪发亮的金子。其细腻流畅的文笔,真挚动人的情节,暖伤的故事文风大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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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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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入侯门
第二章 重楼暗香
第三章 谁似有情
第四章 雾霭沉沉
第五章 取谁舍谁
第六章 天翻地覆
第七章 浮生若梦
第八章 乱世红颜
第九章 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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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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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入侯门
初入侯门
钟雪落风光嫁入霍家的那一日,正是莺飞草长、杨柳新绿的时节,满城杏桃花瓣纷飞如雪。
那是一场轰动骏都的婚礼,霍家派了流水一般的汽车来迎接新娘,浩浩荡荡地驶满骏都的主干道,无数的戎装警卫为迎亲队伍护航。雪落坐在小汽车里悄悄掀了盖头瞧,眼中落满了骏都春日灿烂如锦的阳光。
哄哄闹闹地跨了火盆,拜了天地,敬了媳妇茶,老妈子搀着雪落入了洞房,她端坐在铺了龙凤呈祥毯的西洋弹簧床上,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耳边还隐约听得到外面酒席上人声鼎沸,她像喝了蜜一样心里甜滋滋的。
终于入夜了,外面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锣鼓声,满堂叫好声响成一片,霍公馆里到处都是喧嚣热闹,只有花园后独立的小洋楼里,披红挂彩的新房里安安静静,丫头老妈子都默不作声地退去了。蒙头的红纱外人影渐稀,门被带上了,只剩下一个高大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近,停在她面前不动,似在细细端详她,龙涎香的柔和香气混杂着陌生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擂鼓似的响着,双手紧紧交握起来。
三十万易军的年轻统帅,江北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霍展鲲,无数闺阁千金放在心头的鲲少,现在就站在她面前,而且已经是她拜过天地的夫君!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就算已经到了这一刻,她仍然疑心是在梦中。
一杆镶金的喜秤抬了起来,轻轻一撩,终于揭了她的红盖头。
她娇怯怯地抬起头来,面前的新郎一身喜服,眉目温柔,丰神俊朗,仿佛戏文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她眼中笑意流淌,然而那温柔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泛在嘴角,她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雪落曾经在钟府里见过霍展鲲一面,虽说看得不是特别仔细,可是那统帅大军的凌厉严肃却是记得清楚,而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面孔七分相似,但是这一身的云淡风轻温润静雅却跟那感觉截然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展鲲?
面前的人怔了一下,也不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她陡然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然后取过早就备在桌上的纸笔,唰唰写了几个字递到她面前。
我是霍展谦,展鲲的哥哥。
霍展谦?你是霍展鲲的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把扯了头上的珠冠,惊恐地瞪着面前那个目光悲戚却仍旧一句话也不说的男子,只觉得一室的鲜红明黄已经燃烧起来了,这熊熊烈焰似乎要将她肌肤给烧裂了,可她的心却越变越冷。
那人低头又要写字,雪落一把推开了他,陡然撕心裂肺地吼起来:你不会说话你是个哑巴?天哪,天哪,钟世昌,原来你真的把我卖了!
雪落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似乎还处在钟府那黑而潮的西屋,她顶撞大娘被关了进去,钟师长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怒吼声几乎要将那屋顶掀翻:钟雪落,你放聪明点儿好好学学宝心,看看人家是怎么说话做事的。你要是再敢惹事老子一枪就崩了你!跟你妈一个贱样,老子看着就烦!
那是她听了十九年的声音,过了十九年的生活凶神恶煞的父亲、横眉冷眼的大娘、得尽宠爱的妹妹,还有无穷无尽的骂声、嘲讽声、讥笑声、争吵声她以为会那样过一辈子的,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
乍闻那个消息时她只当玩笑,大娘会给她定什么样的亲事她用脚指头也想得到,如果真能和霍家那样的豪门世家攀亲,大娘怎么会先便宜了她,而不极力促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宝心?
那是钟师长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雪落啊,这门亲事已经定了,要嫁入霍家的人不是宝心,是你,钟雪落!
她完全呆住了,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是她?她要嫁入霍家?嫁给鲲少?
大名鼎鼎的鲲少,江北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年轻统帅,父亲病逝后他掌帅印承爵位,不过二十有四便号令三十万兵马,在边界与B国缔结和平盟约,内部肃军纪立军威,与南方穆军、西南勐军几番交手,初掌大权居然也有乃父之风,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两军对峙并未逊色一星半点儿,放眼当今天下乱世时局,少年英雄他实属第一!
这位统帅易军的鲲少,雪落其实也见过一次。
她爹钟世昌是十九师的师长,去年鲲少亲临十九师校场视察新兵训练情况,落脚在钟家府邸,宝心拉着她偷偷去瞧过一回。
两排木头人般齐整的带枪守卫一顺溜地站满了整个花园走廊,那个被一众牛高马大的军官簇拥前行的青年一身藏青色戎装,肩章上垂下明黄流苏,衬得那三颗花的军衔章银光锃亮,暗光的牛皮马靴勒住裤腿,噔噔噔地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同样的一身衣服,穿在钟师长身上是十足的匪气霸道,而上了他的身却是说不出的俊逸挺拔,气宇轩昂。他的头往她们藏身的小树丛后偏了偏,便见那眉角飞扬,这才显出几分凌厉之气来,一张威严的面孔显出统帅大军的沉稳气度,却也是浓眉凤眼,挺直鼻梁,比他周围那些粗俗面孔不知英俊了几千几百倍,让人眼睛蓦地一亮。
宝心低呼出来:姐姐,这位鲲少长得可真好看!
她没有答话,却不知为什么脸上已经红了一片。
这样出色的男人,又坐拥兵马手握大权,不知他未来的夫人会是怎样的绝色女子!
宝心幽幽叹息,雪落还是没有吭声,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挺拔身影渐渐远去,心里仿佛揣了只小兔,一个劲儿地扑腾!
霍展鲲军务繁忙,不过在钟府歇了短短两日,了解了新兵情况立刻就回了骏都。雪落知道云泥之别,慢慢地也就绝了念想。
此刻听父亲这样说,她不敢相信老天爷会如此厚待她,惊声问道:怎么可能?他那么好,怎么会看上我?霍家的亲事怎么会轮到我?
怎么不可能?钟世昌知道她的疑惑,脸上显现出从未见过的和煦笑纹来,低声感叹,雪落啊,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很漂亮
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称赞她的话,雪落微微羞赧,不知道说什么,只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头,交叠的手却忽然被那双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给捧到手心里。炽热的温暖包裹了她,那是父亲的温暖,她从未体会过的陌生的温暖。她的身体怔住了,只抬起眼来,呆呆地望着捂住她手的人,那曾经恶狠狠骂过她吼过她的人脸上是绝少会露出的对儿女的关爱温情,那样柔和的光芒驱散了他眼中的狠毒暴戾,她几乎快要在那样的眼神中融化了。
父亲轻拍着她的手背,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忏悔自责,亦带着温柔怜爱:雪落,爸知道你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宝心她妈妈性子古怪,爸的脾气也不好,都让你吃了不少苦。可是你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能由着你大娘一味偏袒宝心,爸这些年亏欠你那么多,总是要一一还给你的!
那样几句话,将他落在她身上的无数鞭子,骂过她的无数污言秽语都一笔消融了去,她周身的刺都软下来,伏在那从来没有奢望过的父亲的肩头红了眼睛。
那样的温暖似乎还能触摸得到,可是盖头揭开的那一刻,看到那个穿着新郎喜服的哑巴时,那层虚情假意的面具揭开,一切已冰冷如刀。
她发疯似的砸了屋里能砸的所有东西,又闹又骂,不顾一切地要冲出这狼窝去,一众的丫鬟老妈子拦不住。正闹得凶,突然传来子弹上膛的一声轻响,冰冷的枪已经抵住她的额角:钟雪落,回洞房,我叫你一声嫂子,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我还给钟世昌一具尸体!
她狠狠瞪着面前这个穿西装系领结的男人,他还是浓眉凤眼挺直鼻梁,他还是俊逸挺拔气宇轩昂。不过片刻之前,她以为他便是她的夫君,一生的良人,可是此刻,他却已经成了拿枪逼着她回那个哑巴身边的小叔子。
她一步一步退回那狼藉的洞房,牙已经咬破了唇,血淌下来,仿佛妖异的一簇火焰。门砰的一声关死了,她慢慢回过头去,看见那个还呆呆立在凌乱中的哑巴,蓦地拔出珠钗横在胸前,眼中是随时准备拼命的狠光,却有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而下。
雪落不记得自己紧攥着珠钗究竟站了多久,哭了多久,她看到满室喜庆的红慢慢虚浮起来,模糊起来,一一地隐到阴影中去了。北地的春日,入夜后寒气深重,即使迷迷糊糊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也能感觉手脚冷得厉害,心口冷得厉害,仿佛在冰窖里缩着,血液都要冻结起来。
可那终究只是自己的错觉,她的血还是流动着的,所以当温暖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她时,她猛地一颤,流动的血全部冲上了头顶。她想也没想,攥着珠钗扬手就是一刺,只听噗的一声响,手上陡然滑腻起来,龙涎香的温润香气中绽开了血的咸腥味儿。
雪落睁眼便看到大片的暗红滴落,那珠钗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上划拉开了一寸长的口子,正汩汩冒出血来。她惊得一松手,抬头看到一双微眯的眼睛,墨砚似的黑,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眼中有着孩子般的无辜。
她也慌了,却又立刻怒了,猛地站起,刚被披上的毯子从肩头滑落下来,她推开面前的男子,咬牙切齿地喊:不准碰我!你这哑巴骗子、哑巴浑蛋!滚开,不准碰我!
霍展谦愣愣地站了很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依稀像是雪地里落下的银色月光,亮,却有无可奈何的悲凉,后来那一抹亮光也暗下去了。他垂下眼睛低头走开,拿了枕巾裹住手背上的伤,离她远远地坐着,径自望着已经灼灼燃了一半的龙凤烛出神,淡淡的影子拉长,寂寥地映在墙上,仿佛随时要散去。
她眼中突然又酸涩起来,却忍住了泪,咬牙切齿地说:霍展谦,我不会跟了你这个哑巴的,绝对不会!
第二天,雪落被几个老妈子强按着换了衣服、绾了发髻,去给霍老夫人问安。
霍家虽然住的是洋房,用的是洋车,但只有霍展鲲一人举止穿戴是西式派头,另有一位表小姐爱穿旗袍,其他人都还是旧式的穿戴打扮。
霍展鲲早已出去了,只有几个用人伺候老太太坐在花厅里。霍老夫人穿着灰色窄裉袄,外面罩了一件墨绿寿字图的绸褂,下面是撒开的青色洋绉裙,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翡翠屏风的阴影里,仿佛前朝不散的阴魂,让雪落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老妈子托着茶盏走到雪落身旁,膝盖在她腿上狠狠一撞,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茶杯已经递到了她手上。
新媳妇给老太太敬茶!
她却捧着茶盏始终不递过去。老太太睇了她两眼,可能已经听说了昨晚她大闹洞房的事,咳嗽一声,缓缓开始说话。
墙上西洋自鸣钟的钟摆左摇右晃地摆动,发出了沉闷压抑的机械响声,而老太太苍老机械的声音也在她耳边逼仄着,压得她似乎都透不过气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拜过了天地就是我霍家的媳妇
除了听不见说不出,我们展谦哪一点配不上你
女人出嫁从夫,快快给我们霍家添个孙子那才是你的福气
听不见,说不出?原来他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我钟雪落嫁了个又聋又哑的男人!雪落情不自禁看向坐在一旁的霍家大少爷霍展谦,他的目光原本也一直停在她身上,这时见她看过来立刻便闪躲开。她冷笑一声,忽然站起,一把掼了那茶盏,瓷片儿茶沫儿溅了一地。
想抱孙子你随便找个人生去,我钟雪落不养又聋又哑的儿子!
老太太脸色一变,两只苍老的眼睛阴阴地斜过来,薄而皱的两片嘴唇抿成了刀片般。她还没有说话,后面一个胖胖的华衣妇人已经跳出来,劈头就给了雪落一巴掌:好大的胆子,哪个新媳妇敢这么和婆婆说话,别欺负老太太仁慈好说话,今天我这做姨妈的先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这是霍老太太的亲妹妹,投靠在霍公馆的姨奶奶冯太太,平日仗着老夫人霸道惯了的,这时打了那一巴掌听到老太太那边没动静,知道是默许了,便发力去按雪落的肩膀,非要她重新跪下去。
雪落不是千金小姐,也常常和那些背地里嘲笑她的丫鬟扭成一团,被猝不及防打了一巴掌她已经发怒,这时见那肥而粗的两只手死死按来,她身子一晃灵巧避过,又顺势一推,将那肥滚滚的圆球身子推了出去。
妈!一旁的表小姐冯茉儿忙不迭扶住了冯太太,狠狠地剜了一眼雪落,装腔作势地叫起委屈来,姨妈你看看,姨妈你看看,这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就这样作践我们,将来这霍公馆里还有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我和妈妈倒不打紧,寄人篱下惯了的,可是她连姨妈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厉害人物,大表哥以后哪里拿她得住?
老太太紧紧盯着雪落,似要吃人一般,终于缓缓开口:把这刁妇给我捆了,拿铜棍来,家法伺候!
旁边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按住她的手脚,已经将那单薄女子按着跪在地上,这边早有人捧了三尺长的铜棍来。老太太刚刚拿在手中,旁边的霍展谦却蓦地冲过来跪在雪落前面,口中无声,手上却在不停地比画,旁边的丫鬟送上笔墨来,他立刻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字:我不好,不怪她!
冯茉儿故意惊叫:呀,大表哥护着她呢,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只可惜新娘子这么不懂事!
雪落又气又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一只手来,狠狠推开了他,怒道:不要你这哑巴聋子假好心!
虽然霍展谦聋哑残疾,但这霍公馆上上下下哪里有人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出哑巴聋子这样的话来。老太太气得簌簌发抖,那棍子扬起就要落下来,霍展谦眼见拦不住,突然转身一把抱住雪落,用自己的身子严严实实罩住了她。
雪落一边尖叫,一边在他怀里又打又抓,他却死死抱着不松手,老太太看着,那一棍子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霍展谦到底还是护住了雪落,让她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可是却惹怒了老太太,贴着喜字的新房门上立刻落了锁,她再也走不出房门半步。
三餐都有人送来,她却瞧也懒得瞧一眼,整整一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晚上的时候房门再开,她一抬头,看见了门口的霍展谦,他穿一身月蓝的长袍,如夜空般的深邃温润,俊雅出尘只是他手上托满饭菜的托盘与那气度是格格不入。
他亲自端了托盘进来放在她面前,拿起银制的汤勺,将小耳锅里的酸笋鸡皮汤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一看便知他是甚少做这些事的,那动作笨拙得很,不知道他这样纡尊降贵干什么,以为替她拦下一顿板子、送她一顿饭吃,她就心甘情愿跟了他吗?她微微冷笑,不接那碗,只是冷眼瞧着他。
两人挨得那样近,他却不敢看她明艳逼人的面庞,只低垂着眼睛看着碗。他一双凤眼月牙般弯着,眼角飞扬,精致俊秀仿若女孩子。那伸过来的一只手苍白清瘦,指骨修长,手背上还缠着纱布,就那样端着青花小碗顿在半空中,不逼她,却也不退缩,柔和地坚持着。
雪落突然觉得烦心,猛地推开那手,青花小碗脱手而出,哐啷摔在地上,泼了他一手汤汁。
他愣了一下,一刹那间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但很快他就将手上的污渍拭干,然后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字,将那墨汁淋漓的字铺到她面前来:错是在我,不要和自己的身体怄气。
她冷笑出声:你也知道错是在你!那你放我走,我们谁都不欠谁。
今天已经有丫头跟她说过了,虽然大少爷听不见,但是他会看口型辨认说的是什么,西洋大夫管这个叫读唇语。她话音刚落,果然见他神情越加暗淡,愣愣地看着她不动,她便知他是读懂了。
晚上的电灯有气无力地照着,屋中暖,外面冷,玻璃窗户上便结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如他眼中的杳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看她俯下身子,从地上拈起摔碎的一块瓷片来,锋利的口子正对准了颈侧,唇瓣微张,缓缓吐出几个字:那这样呢?
他眼神蓦地一震,然后露出惊讶的神情,最后完全悲悯下来,不知为她,还是为他自己。
那是雪落十九年的生命中最兴奋的一个夜晚,她从霍公馆的铁门出来,仿佛一只鸟儿终于逃出了囚禁它的笼子。她在阴暗中疾行,在寒冷中飞奔,躲开站岗的哨兵,不敢走到煤油的街灯下,雾气蒙蒙的巷子、偶尔的狗吠、一两个醉酒的夜归人,原本可怕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可爱极了。
她一直向前跑着,她知道要去哪里,不是钟府,不是这骏都的任何一个地方,她要去渡口,搭上明天最早班的轮船,去到没有霍家兄弟的地方,去到没有易军的地方,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可是她终究没有等到太阳升起来,亮起来的是汽车雪白的光柱,还有无数个手电筒散发的光圈,严严实实地将缩在渡口等船的她罩住,军靴踏地的声音杂乱地围拢。她举起手去遮眼睛,还没有看清楚,陡然有怒吼声响在耳边,紧接着又是唰的一声,身上腾起了火辣辣的疼,她知道,那是钟师长的鞭子。
告诉鲲少人找到了!钟师长口中在吩咐,手上已经一把提起了她。
渡口调度室里灯光雪亮,一如她眼中雪亮的光,冷冷地落在钟师长身上。
关上了门,钟师长刚刚在戍卫兵面前表现出来的怒气霸气已经不见了,他一把抱住了女儿,痛声道:雪落,你可吓死爸爸了,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如果出了什么事
你把我卖了个什么价钱?冷冽如刀的话截断了他的虚情假意,雪落微翘着嘴唇淡淡地笑,看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灰白。
我知道你认为是爸爸坑了你,可是雪落,爸爸也是今天才知道霍家玩的是这一手。来提亲的明明是霍展鲲,可是他们仗着权大势大移花接木,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了,逼我不认栽都不行!如今易军今非昔比,霍展鲲专横霸道,根本不把我们这些跟着先帅卖命的老家伙放在眼里。他是易军统帅,咱们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爸爸不打紧,可是你大娘、你妹妹宝心爸爸没本事,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欺负了还不敢说话。可是雪落,你相信爸爸,爸爸一定不会委屈你跟着个残废过一辈子。爸爸已经联络了几个叔叔,我们正在想办法,你忍一忍先顺着霍家,先忍一忍好吗?
她抬头望着他,见钟师长脸上又显出当日要她嫁人时的父女温情来,一片情真意切,真切到她都已经辨认不出这到底是真是假。
她冷冷地问:是吗,那要我等多久?
钟师长正要答话,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口站着的人一身藏青色戎装,脚蹬皮靴,腰上佩枪,一身的英武不凡,却是剑眉紧敛,满面煞气,正是霍展鲲。
汽车在路上疾行,黎明前的一刻,煤油路灯已经熄了,天显出黛青色来,四周还一片昏暗,小吃挑子走街串巷已经开始了晨间的吆喝。雪落趴在车窗上,从摇落的玻璃缝望出去,只看得到黑蒙蒙的天色,薄薄的雾气,间或有米行布庄的牌子在车灯前一晃而过,那些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一晃而过,远远落在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门哨敬了个礼,拉开大铁门,车子缓缓驶进霍公馆,没有灯光的几栋小洋楼像黑暗中巍巍立着的怪物,将越过铁门的一切都连皮带骨地吞下。车停进副楼的车库,霍展鲲摁灭了手上的雪茄,冷冷看一眼雪落:下车!
雪落坐着没有动,他先下了车,扶着车门又说一遍:下车!
她还是不动,手掐进皮坐垫中去,他等得不耐烦,突然探身进来伸手一抓,如老鹰抓小鸡般一把将她提了出来,然后砰的一声摔上车门,回头吩咐司机:叫人来接大少奶奶回房!
司机敬了一个礼,立刻小跑着去了。
霍展鲲憋了一晚的火气在眼里烧着,这时落在她身上,简直就要将她一并点燃,那好看的面孔也带了几分狰狞霸气。他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子逼住了她,军衔章上的凛冽银辉逼住了她,他用霸道而又轻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她命令着:钟雪落,你给我听好了,我没有耐性陪你玩这些小孩子把戏,钟世昌把你送来你就该知道规矩和本分,进了我霍家门,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没有资格说半个字!聪明的就好好伺候我哥,我叫你一声嫂子,人前敬你三分,如果你还这样不识抬举,那我就不必看我哥的面子,霍家大少奶奶这个头衔也保不了你!你记清楚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我霍展鲲绝对说到做到!
她仰头瞪着他,心里虽然痛恨这高高在上的面孔,可是终究不敢再说一个字。三十万易军怕他,她爸爸怕他,所以一见到他立刻便显出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忙不迭将她又推入火坑。她这一介女流自然也怕他,他往她面前一站,混着雪茄气息的硝烟味钻入鼻端,那行伍出身的味道、霸道惯了的味道、说一不二绝不留情的味道仿佛泰山压顶般逼过来,任她胆子再大,怨恨再多,能够这样瞪他几眼已经是极限,哪里还记得要说些什么。
幸好这时几个老妈子已经来了,连推带拉地将她引了出去。转过身去她才觉出手心攥了一把汗,她拉着衣摆去擦,擦着擦着手便绞紧了衣服,仿佛要将那一块布料给撕扯下来。
天已经开始发白,霍展鲲一夜未眠,这时也不回卧房了,直接便往书房走,那边早已有人等着了,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去,叫了一声鲲少,然后问:人是钟世昌找到的吗?
那是周易书,曾经是他父亲的心腹参谋,现在也被他倚为左膀右臂,很多事他都要听一听这老参谋的意见的,因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辈,私底下也没有什么顾忌。他点点头,脱了军帽坐到办公桌后揉着眼睛,还有些气:钟世昌那老狐狸,藏着宝贝小女儿,把这个不想要的拿出来当了棋子,早知道这女人这么麻烦,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进霍家门的!
麻烦这几个月有什么关系,等和勐军开战的时候把钟世昌那几个人手上的兵马调配过来,消了这心头大患,这联姻也就没了价值,到时候随便找借口赶了她,为展谦另外再找个贤良女子就是!周易书笑着说,鲲少不是早就全盘计划周详了吗,何必还为这些小事生气。
霍展鲲停下揉眼的动作,眼睛微微睁开,锐利的寒光从眼缝中射出来,仿如冬霜雪气般的凛冽。
父亲死后,他继承爵位统帅大军,表面看起来风光无比,但是暗地里却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当年跟着老帅卖命的几个师长手上各自握着兵马,易军号称三十万,其实将近一半的兵力都被这几个人分割入囊,他们对他这初生牛犊的掌权极为不满,常常仗着劳苦功高、位高权重不服调配,暗自早就集结成党,储备实力蠢蠢欲动。这伙人的首领钟世昌殷切地想和霍家联姻,甚至是把女儿嫁给身有残疾不问世事的大少爷也无所谓,表面是为了躬身示好,实际上却是想借由这个裙带关系进入议事阁插手政治,和大总统府那边搞好关系,为将来的谋划做足准备。
这样的算盘明眼人一看也是明白的,可霍展鲲和几个心腹幕僚商议之后还是定下了这门亲事。钟世昌想进入议事阁,那他就保钟世昌进议事阁,他有能力保钟世昌上去,他日自然也有办法拉钟世昌下来!如同钟世昌用联姻来换这个举荐,霍展鲲也需要用联姻换钟世昌那伙人手中的兵力抵御连连来犯的勐军,而霍展鲲深知,两军交战的混乱也正是重新收编军队的大好时机。
他们都是狠得下心来的人,也都知道该把身边的人摆在一个什么样的有利位置。霍展谦和钟雪落的婚事匹不匹配、幸不幸福,那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他们要的是这段婚姻带给各自的机会,然后看谁能将这机会把握得更牢固,利用得更透彻,看这一场赌局究竟谁成王,谁败寇!
那一层淡淡的灰终于完全褪去了,清晨的第一抹光线掠进书房,正好照在房中悬挂的锦绣山河图上,那长长铺开的裱金熟宣上泼墨走峰,三千里锦绣江山尽收笔下,安卧卷轴中。霍展鲲昂头看着,眼中沉光似海。
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晚上,雪落又回到了她深恶痛绝的这个地方。
新娘子刚刚嫁来便离家出逃,一向不喜欢多说的霍老太太也大发雷霆,再加上冯太太和冯茉儿的煽风点火,那三尺长的铜杖家法终于狠狠落在了雪落身上。雪落不记得究竟挨了多少下,先前还知道痛,可是慢慢地也麻木了,牙齿死死咬进唇中去,咬出了一圈血痕来。
霍展谦急急冲进客厅的时候,雪落已经被打得脑袋发昏了,只模糊地看到他慌忙挡住那长长的棍子,不断在做手势,向着又气又急的老太太,向着面孔冷淡的霍展鲲。雪落攒着那一丝力气咬牙冷笑,笑这大少爷真是惺惺作态,真的不想让她受苦的话也不会这头刚刚放走了她,那头立刻就去通风报信儿了。霍展鲲动作这么迅速,钟师长动作这么迅速,如果不是他心有不甘去告密揭发,她又怎么会被抓?
那样盛怒的老太太也被霍展谦的几个手势给劝了下来。雪落知道老太太极疼爱这个身有残疾的大儿子,几乎事事都顺着他。而那样霸气的霍展鲲居然也对这个听不到说不出的哥哥礼让几分,随着老太太一起来扶他,口中温言相劝,脸上慢慢显露出从未见过的和煦神色。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雪落伏在地上,看着这一幅母慈子孝、兄弟情深的画面,眼中陡然便覆上了一层薄冰的讥诮。
霍展谦低下身来抱她,将她站都站不稳的身子揽进怀中小心翼翼地扶着走。她有气无力地依在那氤氲着龙涎香温润气息的怀抱中,微微转头便看到老太太阴鸷的一双眼睛,还有霍展鲲冷漠凛冽的眼神。
她痛恨那般毒打她的霍老太太、那般狠逼她的霍展鲲,还有这虚伪做作的霍展谦!她恨得咬牙切齿,手上却更加扶牢了霍展谦,身子柔柔地依偎在他怀中,果真便觉出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了。
她眼中突然光芒一闪!
是的,她被遗弃在这里,举目无亲备受欺凌,但是或许,她知道该怎样报复这些人了。
雪落受的只是皮外伤,在床上躺了几天也就不碍事了。这几天在床前服侍她的刘妈,能干细心,人也和善。刘妈本是专门伺候大少爷的,照顾大少奶奶自然也是刘妈的分内事。刘妈的尽心尽力雪落也感觉得出来,况且她毕竟只是下人,所以对着她,雪落的面孔还是善意而感激的。
让她板起面孔的自然是霍家的人,好在她躺在床上,霍老太太和霍展鲲也不会来烦她,唯一让她心烦的是那霍展谦一天几次的探望,怎么也摆脱不了。
她养伤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新房,好在那大少爷还没有卑鄙无耻到乘人之危。他单独睡在旁边的书房,不过经常会转过来看一看她,也不管她的眼神如何冷漠神情如何冷淡,他都静静站着,看刘妈替她梳头,喂她吃饭,做些琐碎的小事,那眼神柔和,面庞温润,仿佛雨后远山般清新宁静。
她看着却是厌恶的,拉下脸呵斥了几次也阻止不了他,于是借口打发时间找刘妈抱来了留声机,然后指着那跳动的唱针向他柔柔地笑,一字一句说得字正腔圆:大少爷,这曲子可是名歌星白蔷薇最近正红着的新歌儿,百灵鸟叫着一般好听,要不要雪落也学几句哼给你听?
话没说完,雪落便见刘妈变了脸色。霍展谦身子一僵,只怔怔看着她,眼中似陡然被云雾氲住了,苍茫一片,看不清眼底究竟是什么样的色彩。
她依旧笑得甜美,心里是出了气的舒坦,还要再故意说一句:刘妈,待会儿再帮我去表小姐那里瞧瞧有没有其他的唱片,多借几张过来,老太太那里、姨太太那里、二少爷那里,哪里有去哪里借,我可要好好学学呢!
到处去说才好,闹得大家都知道才好!她就是要讽刺这大少爷!她就是要提醒霍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霍家金贵的大少爷不过是个残废!就是要他们个个听着心里都不舒服!
霍展谦终于没有再看她,只向刘妈做了一个好好照顾她的手势便转身走了出去。他淡蓝的袍子微微摆动,那浅浅的颜色像悬在万里之上的那片夜空,静默的、沁凉的、孤寂的。
刘妈脸上显出心痛来,却到底不敢责难雪落,只是叹一声:其实大少爷人很好,处久了,大少奶奶就知道了
雪落不易察觉地哼出一声处久了?难道还真要她和这个残废将就一辈子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钟师长的那些话,他说他一定不会委屈她跟着个残废过一辈子,他让她先忍一忍,他说他已经联络了几个叔叔想办法。
她是恨钟师长的,可是脑中总在盘旋着他的这几句话,还有他抱住她时的温暖,他脸上焦急的神情,他说:你相信爸爸!
他终究是她爸爸,他终究给了她这一点儿渺如萤火的希望。
她的伤一好,老太太那边就直接来人将霍展谦的东西全部搬到了新房,并放出话来,如果再让大少爷睡在书房就罚她去跪三天三夜的祖宗牌位。
她冷笑一声,自己抱了被褥铺在皮制沙发上,他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又将她的东西一一抱回床上,在那沙发上铺了自己的被褥枕头。
那天晚上她久久不进房门,深夜了还在花房里拨弄花草,所有的人都睡了,到处都安静了。马路上的煤油路灯透过高墙投了融融的光到花园里来,映出一片影影绰绰,外面巡逻的警卫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在深夜里听得清清楚楚,花房的灯幽幽地亮着,光晕一圈一圈地落下来。她回头,便在朦胧的光晕下看到披着外袍的霍展谦,手上抓着银亮的手电筒,直直站在更深露重的夜色里,也不做手势,就那样远远地望着她。
她笑了一下,从花丛中回过身来向他走去,他的眼神蓦地亮起来,竟比那手电筒的光亮还要灼热些。她从他身边走过,摁灭了花房的灯,他亮起了手电筒,光圈打在前面为她照路,可是她不需要那光圈,她走得飞快。他也加快了脚步要为她照亮那墨黑的楼道,她如风似的走着,先走到那流泻着灯光暖气的卧房,跨进去,顺手便将那门死死关上了。
脚步声停在外面,沉默了片刻,轻轻的两下敲门声响起了,如同是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轻得只有她才听得到。
有人在敲门吗?没有吧,因为敲门声没有惊醒任何一个用人,自然也叫不醒她。门外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叫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怎么知道那怪僻的大少爷半夜三更走出去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外面?
她缩回被窝,鸭绒的被子真是暖和,片刻便将身上的寒气驱尽了。她关了台灯闭上眼睛,清晰地听到门外那微弱的声音又响了两下,仿佛是蹦上岸的鱼垂死再扑腾了两下,再也没有动静了。她在黑暗中笑起来,霍大少爷,老太太说再让你睡书房就罚我跪三天三夜的祖宗牌位,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再让你睡书房,至于你今天要睡哪里,找你的娘去,找你的弟弟去!
这是雪落这几天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夜,早上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睁开眼睛,开台灯掀了帐子瞧挂钟,已经是早上八点了。雪落披衣起床,自己去盥洗室梳洗了,刚好刘妈在外面敲门,进来见她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便替她挑出月牙白的一件衫子来,外面配淡绿色水纹的一件开襟小袄,穿在她身上青春妍丽又不失庄重。雪落在穿衣镜前照,从镜中瞥见刘妈手上忙碌着,脸上却神色有异,显然是心中有话隐忍不说。她自知缘故,这时便故意问一句试探刘妈:对了刘妈,看到大少爷没有,怎么一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不见人影了?
大少奶奶刘妈轻唤她一声,目光在她浅浅笑着的脸上转了转,终究没说出其他什么话来,只嚅嗫道,大少爷去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那边传话,让少奶奶收拾完了也赶快过去。
果然大清早就去告状了呢!她心中冷笑,略略再整理一下便由刘妈陪着,绕过清水红砖柱廊走到花园洋房一楼的客厅,远远便看见饭厅中用人穿梭,正将早餐的杯碟撤下来。
冯茉儿眼尖,看到了她立刻叫了一声:哟,大表嫂也起来了!
饭厅中坐着的正是霍老太太、霍展谦,还有冯太太母女,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雪落身上。雪落瞥到霍展谦,见他脸上的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只那眼睛黝黑暗淡,似蒙上了一层烟雾一般,与她目光一接,立刻又转开盯着桌布上大朵的花纹,仿佛不曾看到她进来。
她也假装没看见他,清了清嗓子,抢先便要将早早背好的托词再背上一遍,却突然听到老太太开口问她:吃早饭了没有,厨房里有新鲜的牛乳和蛋糕,想吃其他的什么也可以叫他们现做。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居然少了几许阴霾,眼神也是柔和的,正直直地看着她。
雪落愣了一下,刚到嘴边的话头立刻又让冯姨妈给截了去,冯太太也会察言观色,见到老太太这般神态马上笑道:展谦这孩子也真是的,新婚夫妇同房第一天也不多陪陪新娘子,一大早便来瞧我们这些老太太,这下可好了,现在新娘子看也不看他,今天回了房可有他好受的!
那句话说完,四周的人都暧昧地笑起来,老太太眼角的皱纹也微微弯了一点儿,脸色更加和煦,只有霍展谦仍旧微垂着眼睛,似乎看那桌布看入神了。
雪落微一思量已经大致猜了出来这霍展谦居然没把她故意关他在外面的事说出来,那他到底又给这些三姑六婆比画了什么,让她们一个个眼神暧昧,笑得这般花枝乱颤的?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这一家人以为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是吧!
这就是这卑鄙骗婚的一家人乐见其成的结果吧!不过这兴高采烈的一大家子人,如果知道他们的哑巴大少爷昨天连房门都没进,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面孔?
雪落嘴角带着淡漠的笑,忽然开口说道:姨妈说笑了,可不是我不看他,是大少爷他不稀罕我,昨天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他可是整晚都没回来过呢。
这句话仿佛是突然吹过的冷风,将那些来不及收回的笑冻结在脸上,冯茉儿最先惊诧地叫起来:什么,你昨晚没让大表哥进房?
雪落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茉儿表妹,不是我不让他进房门,是他一夜未归不想见我!我不嫌大少爷残疾的,可能是大少爷嫌雪落质陋配不上他吧,他不进房门,我又有什么办法?
霍老太太眼睛蓦然成了毒钉一般,几乎要在雪落身上钉出几个透明窟窿来,然后马上看向她的宝贝儿子,脸色变得又惊诧又痛心:展谦,你为什么不告诉妈,是不是钟雪落不让你进房间的?你这傻孩子,昨天那么冷,你的东西全搬到新房去了,你居然也忍着不吭声,你是怎么挨过这一晚上的?
冯姨妈手叉在腰上,也气哼哼拔尖了嗓子叫:哼,展谦是什么性子我们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你在中间捣鬼他会不进房门?钟雪落,他可是霍家大少爷,出了一点儿纰漏你钟家没人担待得起!
是,他是霍家大少爷,是你霍府上的心尖肉,出了一点儿纰漏我钟家也没人担待得起,我钟雪落就活该为他受罪?!雪落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去,眼神冷冽,嘴角却带着笑:姨妈,您这话可冤枉死雪落了,怎么会是我不让他进房,那天的家法早让我学乖了,再不敢对大少爷说半个不字。而且你想想,大少爷本在房间里,他那么大个人,如果不是自己要出去难道我还拉得动他?你们疑心是我关了房门,如果是那样的话怎么没有哪个用人听到敲门声,他只是听不到说不出,难道连手也不会动一动吗?
钟雪落你给我闭嘴!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一齐震了一震。
可老太太到底没有霍展鲲那样的霸气,雪落还能淡淡地笑出来:老太太,霍家统领三十万易军,肯定不是恃强凌弱,事事还都讲个理字的吧!您是长辈,今天要打要骂雪落都受着就是,可是中间的原委我一定要说清楚。如果你们不相信雪落的话,可以再问问大少爷,要是大少爷也说是我的错,那雪落就认了,就算你们要按军法打死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大表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护着这女人,她心眼坏着呢,你再护着她她以后净折磨你!冯茉儿对着霍展谦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的眼睛终于往雪落这边看了过来,眼底的雾气更浓,所有的情绪都在那雾气中模糊缥缈了。雪落直直瞪着他,眼神澄净,仿佛真是无辜。他慢慢低下头去,在摆好的纸上写了四个字:与她无关。
或许霍展谦还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存着侥幸,也或许是真的不忍,不管怎样,她到底赌赢了!
雪落的嘴角终于愉快地扬起,她环视周围恨意的面孔,睫毛闪动,眸中尽是狡黠得意。
谁对谁错,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霍家这些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人原来也有憋气的时候,原来旁人也不是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光是看看他们这样子她也通体舒畅呢。
本来这天老太太心情很好,是打算携着女眷们一起去骏都城里逛一逛,下午还预定了兰心大戏院的包房,可是被那样一闹,谁都没有了兴致。冯太太母女每日闲得无聊,本是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有了雪落这般挑衅生事那还了得,就算是辩不过她也想挑拨着老太太再把她收拾一顿,两个人叽叽喳喳吵了半天,老太太微眯着眼睛沉默了很久,却还是让霍展谦拉着雪落离开了。
因为霍展谦素来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起居行事也诸多不便,所以一直单独住在花园大宅后面独立的小洋楼里。这时他俩刚刚绕出曲折亭廊,雪落便甩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房间,不多时他也走了进来,将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你怎样对我都无所谓,可是不要再故意惹其他人生气了好吗?
她拈起那张纸,转头乜斜了他一眼,见那双眸中殷殷期盼,她嘴角却扬起了刀子般的薄笑:我怎么对你都无所谓,霍大少爷,我怎么对你了?我找个残废骗你成亲了?我拿枪逼你回洞房了?还是我拿家法毒打你了?说得你好像多委屈似的。
他盯着她薄薄张合的唇,脸上有极不正常的白。她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塞回他手上,顺便将他往外一推:离我远点儿,大男人还弄得这么香,你不恶心我都觉得恶心!
他还是那样的姿势神态,仿佛没听懂她说了些什么,那样怔了片刻才转身将手上的废纸扔进碧瓷盂中去,却真的不再靠近她,自己开了门走出去。
后来刘妈跟雪落说,那天晚上大少爷怕惊醒了用人们,传到老太太那里她要遭殃,居然谁都没有叫,自己在冷冰冰的书房里挨过了一晚。如果不是刘妈第二天一早去整理书房见他和衣伏在桌上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他性子谦和,也自知委屈了她,不愿她再在霍府受半点儿委屈,因此处处包容忍让。那言下之意自是希望雪落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刘妈甚至也有意无意提到了那夜,大少爷悄悄放了她,回头却碰巧遇到了二少爷。二少爷是何等人物,自然马上觉出了蹊跷,转身便吩咐老妈子悄悄探明了情况。霍家肯定是丢不起新娘子落跑这个脸的,二少爷立刻打电话告知了钟师长,后面发生的事情,当然也不是大少爷能够控制得了。
刘妈的心思雪落当然明白,可是她静静听着没有丝毫动容,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呢,就算对霍展谦的那点儿怨气消了又怎么样呢,终究是霍家恃强凌弱将她骗了来,霍家人要她不好过,她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好过,霍展谦对她再好,可也还是姓霍。
有了这前车之鉴,他们这边不时便有用人来转悠一圈,老太太的眼睛时刻都在盯着雪落有没有再虐待她的宝贝儿子。雪落心中清楚,却丝毫不避嫌,有时当着用人的面甚至还要得寸进尺些看就看呗,气死他们才好,非要骗了她来,也要叫他们自食其果,他们越生气她就越开心!
有几次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雪落早学聪明了,老太太人一来,她便立刻装出贤惠无比的模样,寸步不离地靠在霍展谦身边,对他们指控的一概微笑否认,眼睛眨巴着问:是谁又在背后造我的谣了,拿出凭证来说清楚,偌大的一个霍府,还由得那些小人嚼了舌根去?
说着,雪落还半真半假地对霍展谦嗔怒:展谦,老太太又疑心我欺负你呢,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孤零零地嫁到霍家来,三天两头就要被人家冤枉一次,你说,你自己说我有没有欺负你!
不管他沉默多久,脸色如何变幻,每一次到最后,她总是笑得最得意的那个。
这样几次三番地闹下来,霍府里也算是鸡犬不宁了。唯一遗憾的是那霍展鲲,听说他亲自去监督军需采办所以不在府中,否则那二少爷发起脾气来肯定更加热闹呢。
在那样的情况下,霍展谦去老太太那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回来脸色都是阴郁的,雪落也懒得理会这母子俩背着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刘妈叹着气提过,说大少爷向来孝顺,为了大少奶奶将老太太气成这样心里肯定自责难过。
那些话雪落本来一贯是当作耳旁风的,可是再见到他怔怔对着窗外发呆,那墨黑的双眸里像是缠绕了经久不散的云雾,飘飘荡荡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不知怎么的,她明明该高兴,却也常常无端端烦躁起来。
其实凭良心说,霍展谦对她真是不错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知道她不喜欢他在面前,他也常常留在书房避而不见,倒是她时常闲得无聊偷偷要去瞧他在干什么。他会伏在书桌前写字,靠在椅上翻书,他的书房几个大橱柜里齐齐整整码的都是书,从古到今分门别类,她真是诧异一个人怎么可能看得进那么多书去。她曾经托宝心的福一起念过一年女校,可是大娘见不得她和自己的女儿平起平坐,三天两头故意找碴,终于只留下了宝心一人读书。而她除了识得几个字,知道民主时代女子也有婚姻自主的权利外也没学到其他什么有用的,到现在觉得那婚姻自主也是扯淡,便更加不愿去碰那些书了。
虽然她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霍展谦,可是不得不承认,他看书的样子还真是很好看的。
阳光慵懒的午后,他伏在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淡蓝的袍子在明亮的光线中闪着浅浅的光,头发也被染成了栗色,仿佛要融在初夏的光晕里,偶尔指尖翻动书页带起沙沙的一声响。他身子有时会稍稍侧一下,便可见他高挺的鼻梁,弧度好看的下巴,阳光一照进来,连睫毛也看得清楚,扑在白玉般的面上,间或一眨,似乎那空气都凝滞了,只有窗外簌簌落花声。
她有几次都看得怔住,疑心那画一般的场景只是幻觉,明明知道他听不到的,可是手脚间的动作还是不由自主轻下来怕惊扰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溜进来的正事。
她溜进来无非就是捉弄他!
他背身伏在桌前,她便在后面大展拳脚将他要用的东西偷偷藏起来,悄悄移张椅子到他身后,或是弄只死虫死鸟的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反正鬼花样层出不穷。她想到他着急的样子,被绊倒或被吓到的样子便觉得高兴,也盼着他唤来用人全部看了去,把事情又传到老太太那里,隔三岔五地气她一下。
老太太知不知道这些事她不清楚,可是霍展谦心里肯定是明白的,望着她的眼神里常常带了深意。她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知道就算他明白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况且他听不见声音自然不知她什么时候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只要没被抓个现行,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可是她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
这日她照例存着歪心思溜进书房,他也照例伏案看书,她的手绢裹着一只刚逮来的毛虫,这次她是豁出去了,鼓足勇气抓了这只活的来,计划放在他的领口上,让这小乖乖钻进他衣服里,看他不吓得抱头鼠窜。她正小心翼翼兜着手绢将毛虫往他身上引,本一直安静坐着的人却突然回头,一把擒住她手腕,她吓了一大跳,手重重一抖,便见那毛虫从手绢上跃起,又直直地往下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她被他逮住的那只手腕上,鸡皮疙瘩陡然激起,她尖叫一声甩手去抖,可一抖却又抖到了自己身上。
可能那毛虫也受到了惊吓,死死附在她的前襟上一动也不动,她又不敢徒手去抓,只得扯着衣襟去抖,她吓得又叫又跳又抖衣服,那模样也与疯疯癫癫相差不远了。
雪落正徒劳地原地猴跳,他的手却按住她肩膀。他看起来文弱无力,那一按之下劲儿居然极大。她被迫站在原地不动,便见他另一只手上已经拾起了刚刚那条手绢,以绢覆手,将那毛虫捉了下来,转手便抛入碧瓷盂中去。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一望,却见他面庞微垂,温润如月,眼珠似澄净而明亮的黑水晶,含着笑意,光辉灼灼地要将她包围沉溺了。那嘴唇也向上弯出花瓣的形状,呼出的温热气息带了龙涎香的馥雅,全扑在她脸上,他的一只手也还搭在她的肩头,仿佛正温柔地揽着她。
那一刻,她脑袋里迷糊了,居然想要伸手摸一摸他那好看的唇,手伸到一半才突然惊觉这迷惑了她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笑意中含着几分溺爱和无奈,他脸上明明就是大人逮住了顽童胡闹时的神气。
他的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抄,便从书桌上拈起一张素笺到她面前,上面是三个大字:小孩子!
原来他刚刚写的就是这三个字,他早知道她又来捣蛋了。她脸上一红,一把推开他,劈手夺了那素笺纸,几下揉成一团掷到他脑门儿上,跺脚凶道:谁是小孩子?谁是小孩子?我就不喜欢你,就要捉弄你,怎么样,受不了的话去告诉老太太啊,告诉你弟弟啊,我才不怕你们霍家的人!
雪落嚷嚷间眼光瞥到他身后,见平日里开着的窗户掩上了半扇,那玻璃照出了他们晃动的影子,她顿时明白了,指着他叫:哦,原来你从窗户玻璃里看,你可真是狡猾!
他只低头望着她不动,眼中还蕴含着那黑水晶般的光亮和浅笑。她更是发恼,脸上也莫名其妙更烫了,便发起性子来将桌上的书噼里啪啦全砸在他身上,再重重跺了他的脚,这才一溜烟跑了出去。
可是霍展谦却并不生气,晚上见了她眼中居然都还有隐隐的笑意。
从那次把他关在门外以后他们便真正开始同居一室,当然还是分床而睡,虽然有诸多不便,好在帐子垂下了,她还有小小的私密空间。霍展谦也还算君子,所以相处下来也并不难熬。平时两人都不会有什么交流,可是这一晚,她总疑心他还在嘲笑着她白日的笨拙,悄悄下床看,果然见他躺在沙发上,嘴角还保持着浅浅的弧度。她正恨得咬牙,那眼睛又突然睁开了,墨黑的眼睛望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她心脏漏跳一拍,立刻又凶他:看什么看!
她转身缩回床上,只觉得还不解气,抓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雪落伸手关了灯,四周立刻黑暗下来,她竖起耳朵听。他好像将那枕头拾了起来,然后便没有动静了。可是暗色里,她想他一定还保持着那浅浅的笑容,他不会生她气的,他说过,只要不惹其他人不高兴,她怎样欺负他都无所谓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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