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读者对于萨宾娜斯皮勒林这个名字的熟悉,大概是从电影《危险方法》(A Dangerous Method,2011年上映)及其同名小说(英文书名为AMostDangerous Method,2013年,译林出版社)开始的,这两部作品反映了萨宾娜、荣格和弗洛伊德之间发生的不乏激情与冲突的故事以及理不清的三角关系,同时也能折射早期精神分析学发展的另一种线索。其实,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它们的创作素材均来自于阿尔多卡罗德努特(Aldo Carotenuto)和卡尔洛桐蓓达(Carlo Trombetta)编辑的名为Diaro di una segretta simetria, Sabina Spielrein tra Jung e Freud的书(Astrolabio出版社,1980年,罗马)。这本书汇集了萨宾娜、荣格和弗洛伊德之间的通信,以及萨宾娜的日记,这些一手资料于1977年10月在位于日内瓦威尔逊宫的地下室,也就是心理学学院的原址里被发现,接着立刻被分析、编辑、出版以及翻译成各种外文。
本书的法文版,由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师米歇尔吉布尔(Michel Guibal)以及历史学家雅克诺贝古(Jacques Nobcourt)编译。此法文版与上述提及的意大利版本有很大不同。本书除去前言(米歇尔吉布尔以及雅克诺贝古所做的法文版序)和后记(米歇尔吉布尔以及雅克诺贝古各自撰写的两篇关于萨宾娜的文章),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阿尔多卡罗德努特教授根据他主持整理的萨宾娜的日记手稿以及她与佛洛伊德、荣格之间的通信,根据从其他渠道查阅到的信息,所写的一部萨宾娜的传记,其实质等同一篇研究论文,重点放在萨宾娜、荣格与弗洛伊德之间是如何相互影响和彼此启发,目的是让读者在阅读一手资料之前,对这位女主人公以及她的思想、她的研究成果有一个全面且深刻地了解;第二部分则收录了意大利版本中所有的极为珍贵的一手资料(这些一手资料均是德语,此法语版本是直接从原文翻译,而非从意大利文翻译的),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了萨宾娜所著的三篇论文,荣格所写的关于数字游戏的一篇论文,同时法文版编辑米歇尔吉布尔以及雅克诺贝古按照时间顺序,对文献做了归纳整理,适当添加了介绍当时时代背景的段落,让读者可以快速地进入这些一手资料阅读中。
上述提及的关于萨宾娜的小说和电影,毕竟只是艺术地表现了这段复杂的情感和相关的学术发展史,在表现手法上会突出其中的情感冲突而忽略更重要的关于一段思想史的细节。但我们所翻译的这本书恰恰是要还原和研究这样一段伟大的学术发展史,它的重要性毋须多言,相信大家读过本书定会理解编译者的用心。本书收录的相关论文可以帮助读者更好的了解当时社会和思想史的背景,尤其重要的是研究者们细致的分析了他们思想之间的碰撞,在这三位精神分析学大师之间的通信或者萨宾娜自己的日记中,梳理出哪些片段和思想火花最终形成了他们各自的哪些重要理论。这种严肃的分析建立在第一手的文献之上,经过专业的论证,具有极大的说服力。而在本书中反映出的人性的脆弱和复杂,情感的激烈和无奈,学术思想与现实的各种冲突,并不比小说或者电影的表达更少,把这本书看作是比文学创作更深入更真实的思想传记,想必没有问题,同样也会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人生。
在我看来,本书三位主角命运的粘连,并非是在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前那时萨宾娜已经以病人和合作者的身份进入这两位有着父子般感情的师生的视线,而是在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后。萨宾娜经历了情感和思想上的重创后选择去了维也纳,最后返回俄罗斯。在三位主人公分离之后,他们之间仍然有信件来往,依然有思想的碰撞和情感的倾诉。甚至出现这样带有诗意的细节:这是一封(萨宾娜)写给弗洛伊德的信的草稿,写在荣格寄给S.斯皮勒林的信的背面(1914年4月15日)。草稿的具体内容不在此讨论,留给对此有兴趣的读者仔细寻味。
本书除巴黎七大心理学博士许丹(第二部分第九章)和巴黎四大文学博士康翀(第二部分第十一章)翻译的部分外,其余部分由我一人翻译完成。在翻译过程中,遇到了精神分析学专业术语在中法两种文字间的艰难转换,特别是有些专业术语在国内精神分析领域并未有统一译名,在一些富有争议的专业术语翻译上,译者只能采取自己按原文理解的术语翻译,并在后面附有法语原文和相关注解,希望诸位更好的理解一些关键行文的意义。在翻译过程中,我感受到中文和法语两种文字转换的艰难,更体会了两种不同文化思维的碰撞,这种情况既带来痛苦,也带来互相理解的喜悦。当然,我自知翻译错漏难免,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本书的翻译得到成立于巴黎的法中哲学与文化研究协会的大力支持,能够在艰苦的留学生涯中遇到几位研究各有专攻却志同道合的朋友,是我的幸运,再次我要特别感谢刘铭会长的鼓励,感谢赵靓博士和杨嘉彦博士的帮助,尤其要感谢的是李锋博士在精神分析学术语和行文上的理解和校对,使我压力顿减。
另外,福建教育出版社独具慧眼,对本书价值的肯定和对翻译工作的支持,使我非常感动,希望我们的西方思想文化译丛能够越做越好。
一个孩子的世界
关于萨宾娜斯皮勒林的材料,基本上来源于1907年9月荣格的诊所分析工作记录以及他和弗洛伊德的往来书信,更具体一点,是那些讨论萨宾娜斯皮勒林的病情,以及后来她成为了分析师之后的那些信件里;亦来源于后者的日记,以及在诊所的工作中,她以自己的童年为参考物,描述记录的一些关于幼儿心理问题。我也将加入一些其他认识她的人的看法。萨宾娜斯皮勒林的住院记录仍然保管在苏黎世精神病医院,我们没有办法拿到她的病例报告,这份报告很有可能是荣格亲自写的,这当然也应该是另外一个信息来源。
萨宾娜斯皮勒林1885年出生于顿河畔罗斯托夫的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位商人;她的母亲接受过大学高等教育,没有外出工作。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犹太教徒,作为司铎,在家族里以及当地非常受人尊敬。萨宾娜是长女,她有一个夭折的妹妹和三个弟弟:伊萨克(ISSAC), 让(JEAN)和埃米尔(EMILE)。
萨宾娜在很小的年纪就显示出非凡的想象力以及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想象自己是一位女神,掌管着一个强大的王国,并且感觉自己有强大的神力可以得到一切。其实她对这种想象力是有意识的,知道要与现实区分开。有一天她有了第一次幻觉:在自己房间里,她看见身旁的五斗柜上有两只猫。从此之后,她非常焦虑,被对黑夜的恐惧困扰着,认为生命受到那些可怕的动物的威胁。另外一个想法也威胁着她,她认为自己会被绑架,会得很严重的病。就像所有差不多三四岁的孩子一样,她自问自己从哪里来,然后不知疲倦的在地上挖洞想知道土地的另外一边是什么。人们教育她说孩子是上帝派到地上来的;她于是就有了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强烈愿望。惊叹于化学家叔叔做的一次实验,她于是又化身为一位炼金术士,将所有能到手的东西都混合在一起。每次吃完饭,我会把盘子和玻璃杯中剩余的东西都混在一起,而且最喜欢有多脏弄多脏:我还想看看这里面能弄出点什么东西来。当我看到一种颜色和另外一种颜色相融的时候,以及这些混合物变得更加稠密的时候,就特别开心。我一直不能忘记当我看到一段布料在一种不知名的液体作用下变成一张纸的那种高兴劲儿,一种混合了恐惧的高兴劲儿。这是另外一种幻觉吗?我搜集了全套的烧瓶,里面装满了神秘的液体和有魔力的石头,它们应该可以向我揭示(炼金术)的伟大奥秘。
在自我观察分析里,萨宾娜追溯着那两只猫的梦,梦里有一个老妇人有一天笑着告诉她,她可以生出一只小猫。在关于这次自我分析的文章中,她参考了弗洛伊德提出的性理论,展示出小猫,孩子和病是如何又为何联系在一起的。
在关于孩童时期的往事叙述里,萨宾娜斯皮勒林明显忘记了一些重要的细节,这些细节是造成她后来精神错乱的缘由。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她开始喜欢憋便,直到最终不得不排便的那一刻。后来,她养成了坐在脚跟上的习惯,这样的坐姿可以使肛门紧闭,以此阻止正常排便长达两周之久。七岁的时候,她不再这样做,但取而代之的是手淫的恶习。当她坐在餐桌前面,就一直想着要排便,而且她幻想着其他所有人都正在排便。除此之外,她父亲的手对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它们激发着她的性欲。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变得更坏,大约十八岁的时候,她没办法正眼看任何一个人。接着她开始歇斯底里地的吼叫,伴随着泪水,、笑声和尖叫 。
这很可能就是她当时上女子中学时候的状况。在中学毕业考试之后,她的父母把她送去了苏黎世,让她学习医学并且接受治疗。
文章开头提到的,我对萨宾娜的情况了解是从1906年9月23号荣格写给弗洛伊德的信里得知的,当时他在对癔症的治疗里使用的是弗洛伊德的理论:严重的病例,一位俄国女学生已经有六年的病史了 。因此,我推断萨宾娜斯皮勒林出现癔症的症状应该是从她14岁开始的。在1907年举行的第一届国际精神病学和神经病学的国际会议的报告中,荣格定义此病例为精神病癔症(hystrie psychotique)(hystrie psychotique) 。
弗洛伊德对此言论有他的看法,在此引用作为参考:您这位俄国病人让人欣慰的是,她是一名大学生;另外那些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病人,对我们而言太不够清晰了。您和我报告的憋便的故事很是漂亮,因为找不到什么相似的病例。您也许还记得在《性的理论(Thorie de la sexualit)》(Thorie de la sexualit)一书中,我已经肯定了憋便在婴儿时期的出现,是获取快乐的一个源泉。三至四岁这个年龄对于将来的病态性行为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弟弟被挨打时的眼神唤醒了她残留的记忆,此记忆可回溯到一岁或者二岁甚至是那个时候产生的一些幻觉。小婴儿会弄脏抱着他们的大人的手,这个并不少见。但是为什么她没有这个印象?如此来看,被唤醒的记忆停留在第一个阶段关于爸爸所有的温情里。幼儿时期的力比多固定在父亲身上,是很典型的情况,就像是选定了目标;肛门自体爱欲。她所选择的立场应该是可以分解到其他事情上的,她看起来还受到其他事件的影响。是什么呢?肛门的兴奋应该被归类到例如冲动力的症状中,甚至是性格中。这类人常常显示出某些特定的性格行为之间的典型性关系。她们非常的有条理,节省和顽固,这些行为从某种类型上讲是肛欲的升华。像萨宾娜这样的案例,建立在被压抑的性倒错的基础上,终有一天会特别的容易被识破。 。
在此封弗洛伊德回复荣格关于这个病例的意见的信之后,萨宾娜斯皮勒林再也没有以病人的身份出现在他俩的通信里。然而,她后来却成为一个难题的中心点,此难题给我们另外一个迷失中的弗洛伊德的印象。先让我们继续重组萨宾娜斯皮勒林的一生。
在同一封信里,荣格对弗洛伊德做的这个病例报告,并没有明确说此位女病人是苏黎世精神病医院的患者还是他私自接的病例。但是,我们从萨宾娜斯皮勒林的自传里推断,当时她正在苏黎世精神病医院接受住院治疗,在这样的背景下,她遇到了荣格医生。至于他们相遇的日子,推断如下:根据她的日记,我们知道她(作为病人)参与到宾斯万格(BINSWANGER)的联想法实验里,那个时候荣格已经对这位年轻的俄国小姐的才华所吸引,并且建议她成为精神病医生。因为联想法研究工作成果出现在1904到1905年间,所以我们猜测萨宾娜斯皮勒林接受住院治疗也是同一个时期。亚伯拉罕在写给弗洛伊德的两封信里有留下一些线索,让我们可以确定这个时间段:在关于肛门性冲动的观点上,他同意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适用于分析荣格提供的癔症案例以及您已经从他的描述中得知这一事实 。在之后弗洛伊德撰写《精神分析运动史(Contribution lhistoire du mouvement psychanalytique)》(Contribution lhistoire du mouvement psychanalytique)的时候,他写信请亚伯拉罕提供一些苏黎世精神病医院的精神分析病例作为材料;后者回复并提供了1904年12月的一个新病例,以及在这之前的一些病例,其中包括荣格对一位癔症患者的分析(在此非常肯定是1904年期间的事情) 。
在资料有限的情况下,让我们惊讶的是,亚伯拉罕讲到两个不同的病例,比较肯定的是1904年萨宾娜斯皮勒林已经入院接受荣格医生的治疗。苏黎世精神病医院现任院长和我肯定了她的治疗时间,是从1904年8月17日到1905年6月1日。1906年治疗很有可能仍然在继续,因为在荣格写给这位女病人的信里,有提到她的状况良好已经出院,以及在此之后他俩私底下有继续做分析。在康复之后,萨宾娜斯皮勒林于1906年4月28号在苏黎世注册成为医学院的学生,于1911年完成学院获得学位 ,这份毕业论文一例精神分裂症的心理内容(Le contenu psychologique dun cas de schizophrnie)(Le contenu psychologique dun cas de schizophrnie)是和荣格一起完成的,随后发表在1911年的《年鉴》 上。在1912年出版的《灵魂的变形及其象征(Mtamorphoses de lme et ses symboles)》(Mtamorphoses de lme et ses symboles)以及1952年的修订版里,她的研究被荣格大量的引用。
深深地受荣格影响,或许还有布洛伊勒的影响,萨宾娜斯皮勒林对一位非常聪明的妄想症女病人的案例做了细节研究。这位女病人说话方式非常荒诞,但萨宾娜斯皮勒林有着非常细致的观察力,利用了联想法和一些其他的心理学方法,在很短的时间内,成功地破解了这位女病人荒诞话语表象底下所表达的意义。在此解析之后她查阅了诊所的资料,更加肯定了自己对这位女病人的语言破解的推理。萨宾娜斯皮勒林也采用了典型的荣格派方法来证明病人思想的工作原理和远古神话系统之间的相似性。
萨宾娜斯皮勒林的研究,深得荣格的赞赏,但是却从来没有出现在专业文学领域里,很有可能是因为荣格那个时候以及后来一直都被排斥的原因。
在他们关系的第二个阶段,一些与导师或者说分析师相关的事情促使萨宾娜斯皮勒林离开苏黎世去到维也纳,度过了大约9个月的时光,因此她认识了弗洛伊德以及参加了著名的星期三座谈会。其实在此之前,也就是在她做精神病病例内容研究之后,她已经开始提出死亡本能这个假设了。但是根据荣格所述,这个研究是在《灵魂的变形及其象征符号》出版之后着手进行的,特别是其中关于双重母亲的那章启发了他的学生走向死亡本能的研究工作。
1912年,仍然是在《年鉴》上,萨宾娜斯皮勒林发表了第二篇令人瞩目的工作成果《破坏作为成长之因》 ,但此后一直到1931年期间,她在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所造成的影响力,以及在思想的原创性上和此成果相比,却不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在此篇文章中,她似乎预知性地提出很多和1920年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及的几乎相同的观念 。弗洛伊德非常诚实地承认过这一点,即使他承认他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她所想表达的东西。维也纳精神分析协会(Socit psychanalytique de Vienne)的管理者曾经很含蓄的替弗洛伊德辩解:从一开始,我们对此的印象是,斯皮勒林在荣格的影响下,在弗洛伊德之前,就得出了关于生命冲动(pulsion de vie)包含着两种对立的本能的假设,即: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具体地说,弗洛伊德证明了她其实没有维护这一理论,而是转向思考性冲动,即生命本能或者说创造本能,这种本能自身却包含着一种毁灭。
然而我们不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这个说法:1920年,弗洛伊德只是改进了在星期三会谈里面强烈置疑过的萨宾娜斯皮勒林的想法。这也不是弗洛伊德唯一一次把不是自己的原创性想法纳入融合到自己的体系中去。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文章写作的时间太早了,但在我看来,当时萨宾娜斯皮勒林没有弗洛伊德那般的迷茫。在此文章的结尾处,她总结到她所采用的例子显示了同样以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依照生物学提供的资料可以总结出,生殖本能包括了两种对立的要素,它由生命本能和毁灭本能所组成。 。
萨宾娜斯皮勒林的第二项研究工作没有引起什么回应,关于当代死亡本能的历史溯源,我们仅仅会提到这是从弗洛伊德的思想里流传下来的 。保罗费德恩(PAUL FEDERN)却为这篇文章做了很长一段总结以及非常正面的评价:这项工作在我看来,平行般地展现了结论具有的客观性和作者本身具有的敏感性以及丰富的情感联想,对人类作此思考分析非常重要,如同神话分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