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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我喜欢厚描法,喜欢古波斯的细密画派,喜欢中国浓墨重彩、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工笔画。
我想做一个小小的实验:看看能否将学术、思想、文笔、灵感、想象力、修辞术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糅合在一起。或许,是对密度和厚度的迷恋,*终诱惑我写下了这部小册子。
我是个每天都做梦的人,梦境的内容匪夷所思,就像我在本书中描绘过的那样,超过了我在白天的所有想象。依我看,人*富有想象力的时刻,只能是在梦中。
我暗自写下了这些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东西,却不仅仅是对厚描法、细密画派或中国工笔画的仰慕,实在有对命运无常的担忧、惆怅和感伤的因素在内。
敬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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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梦境以北:失败主义者手记》是敬文东教授的一部学术随笔,集结了他近年来对社会问题的一系列思辨,角度新颖、旁征博引。敬文东教授借由做梦这个意象,力图为读者,更确切地说是为自己剖析权力社会背后的挣扎和抗争,以及吐露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困境。正如作者所言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和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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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学术著作《流氓世界的诞生》《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灵魂在下边》《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以及随笔集《写在学术边上》、《颓废主义者的春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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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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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 1
2.我们的梦乡,我们的故乡 29
3.梦神,卑微的梦神 60
4.梦奸犯的诞生 87
5.占梦术的秘密 115
6.梦境的等级制度 143
7.圣人之梦 170
后记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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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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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
劳动一日,可得一夜的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的长眠。达芬奇赞美的是劳动,更是劳动、睡眠和幸福之间的亲缘关系。但他最想称颂的,或许是将上述三者连在一起的曲线、时间和隧道,尤其是那条不断延宕、朝六个方位升腾的曲线,不太可能是野心、阴谋、诡诈、最大的人生利润,更何况假借劳动才机缘巧合带来的荣誉金字塔呢?按照巴洛克主义者(Baroque)的美学立场和伦理学观点,直线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率真特性,简直等同于罪恶,因为它太赤裸、太露骨,约等于初次见面就贸然求欢。达芬奇,那个被好奇心控制,随时准备冒险解剖尸体,以求弄清人体结构、不让画笔犯下透视错误的杰出人物,非常了解劳动的性格和品质,洞悉劳动、睡眠和幸福间的亲缘关系。依神学大师德尔图良(Tertullianus)不无轻蔑性的看法,劳动,尤其是被早期西方贤哲轻视的体力活与手艺活,总要比马戏场、剧场和各种竞技场中的活动更为高尚。因此,达芬奇,那本辛勤劳作的百科全书,才愿意赋予劳动、睡眠以温婉的质地。
但是,除了华夏民人传说中的小国寡民阶段(我称之为阴的世界而不是阳的世界),以及古希腊人心目中醇厚、恬静的黄金时代(Golden Times),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发出的战斗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A nous deux,maintenant!)却无疑是一切时代最真实的人生广告术语,最嘹亮的号角,最催人无利不起早的鼓点,也是描写人之野心最简洁、最笔挺的元语言(metalinguistic),就像有人说过的,我们押的是每一个闪念,但每一次的赌注,却是整整一辈子。自此,被蹂躏、被异化的劳动,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晦暗、最黏稠的部分,迅速构成了拼命的基本要素、争取人生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的坚实底座,何况德国社会学家尼克劳斯桑巴特(Nicolaus Sombart)早就从欧洲现实生活的正面战场上,以四两拨千斤的轻松招式优雅地保证过:人生对每一个有进取心的年轻人提出的挑战,极其简洁地表现在这几个字中。但那个过分迷恋巴黎的花花公子,厌恶德国的德国佬显然忘记了,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也是法国结构主义者眼中最简洁、最经济、最笔直的人生句式,主、谓、宾齐全,定、状、补暗含,何况额外还有一个买一送一的语气助词,为它增添了必不可少的曲线;何况浪漫、颓废的巴黎,还是这条蜿蜒起伏的曲线自我繁殖和隐藏自身的首都,但它也是结构主义者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等人的拿撒勒(Nazareth)上帝之子的诞生地。
自此以后,拉斯蒂涅,那个被捏造出来的人物发出的战斗誓言,才无时无刻不敲击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社会垃圾堆上的人的卑微灵魂。它让我们心醉神迷,令我们神情亢奋,鼓励我们盯着裸体骨头的双眼持续放电总之,它的品貌、气质、乳房、四肢和腰身,都同结构主义者乐于将人生看作一个长句的做派,吻合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但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还是过早暴露出它的宿命论嘴脸:黑格尔宣称凡存在即合理;自称厌恶黑格尔、嫌弃形而上学的结构主义,却主动找出了合理之存在的结构性机制,还为那句人尽皆知的名言,给出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繁复论证。同黑格尔老套、刻板的德意志面孔相比,结构主义徐娘半老却又风韵犹存的三仙姑做派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样态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该如此,奴隶永远是奴隶,老婆永远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个,宛若死亡只愿意同它自己相像。长有一张法国面孔的结构主义试图表明:它一直都是修饰我们叙述的宿命论公式宛若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 Said)针对某种令人厌恶的现实境况痛斥过的那样。而结构,它当真是奇格弗里德吉迪翁断言的那样,始终扮演着无意识的角色,总是倾心于专制性的形式世界那样么?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几乎所有结构主义者都选择性地忘记了其论敌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警告和奚落。当然,在布罗代尔所属的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诸君子看来,布氏铿锵有力、作风霸道的言辞,首先是奚落,其次才是警告:所有的结构都同时既是历史的基础又是历史的障碍。但这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辞,远不足以打击结构主义者自信满满的方法论肾脏,因为在他醉醺醺的高潮时分或癫狂时刻,最想要的,就是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他也乐于宣称:结构内部左脚给右脚下绊子、右手扇向左脸的喜剧情景,正昭示了人生的自相矛盾;有且只有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才能让结构主义者在绵远、悠长、密不透风的语言空间中,重新安排、设置、规划和重组我们矛盾透顶的人生与生活。或许,这才是结构主义之于我等凡人的唯 一真实性,因为它像前东德(民主德国)一样,总是倾向于建设一种没有心脏的躯干国家,亦即脑子停摆,阳具挺拔,而且围绕该物件组建起来的肉体,将不接受脑袋的指挥和支配。
结构主义恐龙级别的反对者,定居巴黎,并早于布罗代尔实施反击的著名独眼龙,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在巴黎某个著名的街角蹙着眉头说过,在法语中,黑这个字眼的词根并不是黑的。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白的、红的或妖言惑众的其他色泽,只要不是黑的就行,只要不违反法语的构词原则就算过关。与此相反,小人社会却坐拥跟它的字义、语义完全吻合的词根。小人社会嘛,就像它的字面意思公开昭示的那样,总是板着扑克牌中的国王脸、王后脸或小丑脸,致力于阻碍每一个人接近他高尚、正派的愿望,破坏和侵蚀高贵愿望之达成的波莉安娜假设(Pollyanna Hypothesis),促成和呼唤小人社会的黑暗伎俩,以便完成对它自身的建设。毕竟人犯下的所有 罪恶(evil),转身看,正好是为了艰难地活着(live);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则以模糊手段和目的之间任何形式的正比关系为筹码,呼应了小人社会的目的、心性与手段,也为结构主义者信心爆棚,平添了底气与筹码因为再长的句子,也会迎来一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并指向最大的人生利益和荣誉金字塔。尽管拉斯蒂涅跟他的纸上同胞司汤达(Stendhal)虚构的于连命运大致相仿,并没有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猎取成功,但这也许更能说明问题。一般嘛,总是愿意饶有兴致地将自己建立在例外的尸体或废墟之上。就像浑身上下遍布宿命论基因的结构主义者暗中赞同的那样,在人能够迎头撞上的几乎每一个时代,成功都是值得追求和艳羡的,失败却不可能得到起码的原谅和同情,何况失败的整体中某些细小的组成部分,那些微不足道的散碎银子,还是某些毬不啰嗦之人主动自找的呢。而那些活了大半辈子,却自觉没能为祖国、为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都伤心欲绝的阳痿、搞笑分子,确实值得各路强人或成功人士加以唾弃,并包裹在象声词呸组成的语义空间中。但在过于精明的结构主义和它的被掌控者看来,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失败和成功都为同一个句子所操控的实际情形,包括失败和成功认领的夸张容颜、阴沉心跳,还有它们因亢奋或怨恨惨遭扭曲的主动脉。毬不啰嗦之人败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是合该如此的事情毕竟存在即合理的微言大义,早已得到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精彩论证与繁复分析。
就像多灾多难的巴勒斯坦人总是习惯于苦中作乐一般,将乐观的(mutafail)跟悲观的(mutashaim)爆炒、生煎为乐悲观的(mutashail),我们的生活,总是倾向于乐悲观的辩证(?)特性,极具令人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悲喜剧(!)效应。那是一个不得不主动打翻自己的五味瓶,一把必须被我们顶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精研人类恐怖史的保罗纽曼(Paul Newman)断言过:由于无边无际的原始恐惧,人类说出的第一个词很可能是否定的。他悲观透顶、拒绝给人希望和曙光的看法与观点,跟浪漫主义者卢梭充满激情的语言起源论大异其趣。但很可能是纽曼断言过的宿命性,才暗中导致了我们极具乐悲观特性的生活,促成了我们必须认领的悲喜剧效应。对此,英国佬杜林(R.Dooling)提供的解决方案,只能被认作最无可奈何、也最为破罐破摔的解救之道。他很幽默地说,由于男子汉大丈夫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不好意思当众大哭,所以,当他们面对逃跑、哭泣或战斗等多项选择时,咒骂就不失为一种简便的折中方式。问题是:女人是否可以依靠随便大哭的特权,去扭转和涂改她们的乐悲观特性,去罢黜和打击她们的悲喜剧效应?在火爆、嚣张的阳的世界,是否当真存在一种女性主义的悲喜剧效应和乐悲观特性?
事实上,当黄帝追求垂裳而治的华胥之梦永久性结束后,与白天匆促、激昂的直立行走相比,与作为折中方式的咒骂相较,或许睡眠才是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状态,也更适合失败者回忆。而失败者,不多不少,正是勒内于热(Reńe Huyghe)所谓注重衰败中出现的新东西的那个特殊人种。在按照某种特定比例微缩而成的进化树上,失败者只占据某个令人难以窥测的位置,宛若势利的地图上某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和大人物、成功人士、皇帝、土皇帝以及山大王们的珠穆朗玛峰相比,失败者的小山包只能是地图上毬不啰嗦的小黑点。而按照太阳的运转节奏白天工作、夜晚睡觉,实在谈不上人类最大的现实主义,这情形,恰如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在他心爱的里斯本说过的: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对此,古希腊的第一个个体诗人赫西俄德(Hesiod)提前给出了缘由:黑夜属于快乐的神灵。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也仿佛继往开来一样说:甜美的夜晚,安然、随意 这神圣的时刻静如修女问题是,睡眠,广阔、迷人、幕天席地的睡眠,从来不是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同我们相识,它更愿意和我们一起出生、一起成长,宛若快乐的神灵要求它做到的那样。
在20世纪中叶稍微靠后一点的巴黎,修辞大师罗兰巴尔特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修辞学在消亡逐渐丧失了伟大的思想威信。但这等令人沮丧的境况,不值得修辞学的反对者兴奋,也不值得它的膜拜者提心吊胆、满腹愁苦与哀怨,因为即便是低于地平线和海岸线的修辞学,依然会在它低矮和并不宽敞的领地内乐于承认:不是人的身体,而是身体的休眠状态,才从最根本的角度上属于我们,允许因过度奔波而疲惫不堪的毬不啰嗦之人,暂时放弃拼一拼的打算、计划、谋略和各式机心,何况睡眠从来不曾欺骗过我们因为即便矫称伯夷之人,梦中必露盗跖本色,言乎其不能假也。睡眠和梦境一以贯之的诚实品格值得赞扬和激赏;而被君子和拉斯蒂涅们共同把持的阳的世界(而不是阴的世界),却总是在唆使昼伪遏敝,夜吐真情的事例不断发生与轮回。归根到底,没有被修辞学染指的宇宙,不仅不值得一过,压根儿就不该存活我们的修辞学终归是乐观和长寿的,至少超过了结构主义的寿命,更不用说昙花一现的结构主义者。虽然那仅仅是纯粹语言学意义上的喜形于色或暗自庆幸,并不能为人生内部的自相矛盾提供语义学上的任何解释,但足以让我们过于活跃的心跳得到安慰,获取从容、平静、安宁与和乐。
因此,面对寒冷、凛冽的现实,面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人社会,聪明过人却郁郁不得志的曹植,才更愿意向往睡眠的甜美境界,宁愿向黑漆漆的夜间君主折腰致敬。在睡眠过于宽敞的边缘地带,陈思王酸溜溜地抱怨:丹诚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要知道,曹植这话,可是说给他当皇帝的哥哥听的,目的是帝位角逐游戏失败后,诚心服输,以求保全小命。这情形,颇有些类似于《圣经》之所说:因为血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和血在西方的神学用途以及它的货币身份、购买力看起来非常相似,睡眠和梦想也能保全或赎回曹植的身家性命。十分幸运的是,无需刻意寻找,睡眠已经自动来到了我们身上,乐意为我们黄袍加身或黑纱罩脸。没有必要怀疑,睡眠是无可言说和深不可测的神安置在我们体内一根看不见的引线,最初很长,接着逐次递减,直到在某些极端的时刻,没收了这根引线俗称失眠;当然,最终它会达到无限,把你抛入永不醒来的长眠状态是不是达芬奇说的幸福的长眠,取决于你对劳动的态度,取决于你是不是拉斯蒂涅的变种或于连的亚种。神的意志凡人无从窥察,但睡眠确实是对白天、小人社会和拼一拼吧进行否定与扬弃(Aufheben)的敏感装置,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对应于我们内心深处芜杂的颓废感、挫败感,还有取之不竭的绝望感即使在睡眠中,笑声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曹植酸溜溜的语调值得后人同情。但我们仍然有必要感谢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因为他炮制的睡眠不仅诚实,还慷慨大度,不像尘世中的金钱,总是被迫在吝啬鬼的帮助和授意下,刻意维护、建设和强化它的小人风度。
但先于这一切到来的,是对睡眠予以坚决支持的动作 行为:身卧、眼闭,在心智周围竖起暗褐色的篱笆或高墙,还额外需要一道宽阔、深邃的护城河予以守护,以便身心处于相对安静和稳定的休眠状态。动作 行为不仅是各种身体征候的支持者,也是所有心理况味和胸中块垒的幕后推手,是一切人生状态的第一推动力,是看得见的上帝之手。令毬不啰嗦之人欣喜的是,中国古代不少大经大典,都曾明确提到过这一点:睡,坐寐也,从目垂声。和一坐下就打瞌睡的垃圾之睡、道德不纯之睡迥然有别,寐则卧也,从梦省,未声②、寐,眛也。目闭神藏。在充满稚气和茂密想象力的古典中国,寐才是真资格的睡、古典意义上的睡,散发着古汉语带来的甜美气息、古人嗓子眼里发出的婉转嘤鸣,经过数千年辗转奔赴与万里长征,最终,历久弥新、完好无缺地传染给今天的睡。 对此,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一个纯种的美国佬,显然情有独钟:中国颜色让我宁静 我觉得玻璃是邪恶的。(Rest me with Chinese colors, For I think the glass is evil.)庞德这样说,很可能因为单音节的汉语甜美得让人心碎和心醉,多音节的英语却更像维也纳式的装饰彩色玻璃,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心神不定。但无论是古典之寐,还是现代之睡,卧都是必不可少的姿势,蕴含着睡眠彰而不显、保存至今的全部秘密,它们却在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中,没有获得任何像样的地位。犹如中国中学的中年语文女教师一样,结构主义者用纸面上的谓语一词,竟把卧的肉身状态与状况给彻底打发了也就是说,以肉身为根基的睡姿一下子从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像样的蛛丝马迹。但揭开谓语的幕帐后,人们还是很容易发现:肉身状态的卧,仍然是对白天和直立行走的否定,是动作行为上的返祖现象,也是对始基和出处的公开向往与颂扬卧从肉乎乎、湿漉漉的性感维度,支持了睡眠中即将展开的一切行为。它是我们荒芜内心最好的动作性对称物;而它一门心思想要对称的,是我们对黄金时代和小国寡民的怀念,是对拼一拼吧的无限矮小化。所以,多愁善感、满怀悲悯之心的契诃夫(Аnton Chekhov)我们身体和灵魂的共同医生才深有感慨:我到来世时,希望能够回顾一下我这一世的生活,说:那是个美丽的梦呀智慧、悲悯如契诃夫者,恐怕不至于忘记,美丽的梦取决于甜美的睡眠,更取决于睡眠的甜美程度它总是倾向于长翅膀的睡眠充任自己的底座和根基。在另一处,契诃夫还说:我做了这样的梦:认为是现实的其实是梦,正像梦就是现实一样。以契诃夫的仁慈和善良,他肯定知道:美梦不过是卧派生的珍贵植物,在忙于大口吞吐二氧化碳和氧气;它仅仅是二手的人生收获,是只具有第二性征的精美礼物。虽然美梦与现实难分难解,在过于敏感的人(比如契诃夫)那里还界限不明,虽然它从头至尾都在依赖、顺从和消费睡眠,但它缤纷的落叶,却无疑滋养了睡眠,润滑了培植睡眠的肉身状态的卧,而不仅仅是卧的书面概念。
智顗,南朝时一位持有特殊睡眠观的得道高僧,简洁、准确地将睡眠在动作 行为上的先后顺序一语道破。令人欣喜的是,他还别具慧眼地将心智活动跟睡眠死死绑在一起,比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结构主义者高明得多:心昏闇名为睡;五情闇蔽、放恣支(肢)节、委卧睡熟为眠。瞧瞧,表面上简单至极、不值一提的睡眠,在深不可测的哲人眼里,该有多么复杂的动作程序,该涉及多么精微的灵魂波动,又岂是一个主谓宾、定状补齐备的长句能够总结和概括。那位高僧出人意料,又合于佛理地将寐分解为睡与眠两个层次,让它们分属不同的灵魂部门或心灵机构(即心与情),却又要求它们同气相求、相互声援,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共建古典性的寐有如当下的军民共建某个街道、某个公厕或某所大学。令我们更加震惊的,还是智顗称颂的、能迅速达致睡眠境界的特殊姿势。它酣畅、坦荡、恬静、随意、令人迷恋:身体在心昏、情蔽的状态下,趁机拥有了自己的魏晋风度。尔文高夫曼(E. Goffman),大英帝国治下一位不太知名的语言学家,将类似于魏晋风度的状态,称作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还特意赠以泛滥而出(flooding out)的动作性谥号。植物啊,生性婉转、安静的植物!它肆无忌惮地挥霍了睡眠,却让回忆和梦境自动呈现,曹植念想中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常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的甜美境界,这典型的中国颜色,顷刻间,就轻而易举地化为了现实。但轻而易举和仅存于汉语空间的顷刻间,仍然要远远大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也比它更隐晦、更多歧义、更多变体和亚种,虽然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清晰的、笔直的和挺拔的。很显然,身体的魏晋风度才是睡眠的首要条件,它否定了白天和直立行走;或者,白天和直立行走被罢黜、被扫荡,才是身体的魏晋风度能够存在的唯 一前提,才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得以诞生的唯 一源头,卧是其中最醒目的部分,是被魏晋风度、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和泛滥而出刻意推荐和保举的重点对象,是组成睡眠的所有动作中,唯 一的首领或A角,但又绝对不是小人社会贪婪的独裁者人类之卧从古及今,从未有过这等动词状态的小心思,那双时刻眨巴着精于算计的三角眼。
魏晋风度的慷慨和仁慈实在令我们感动:无论睡眠中人拥有何种白天定义下的身份、姿态与面容,都慷慨大度地给了他们道家或玄学的面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魏晋风度对他们的基本要求,否则,就配不上睡眠暗含的人生状态,更说不上回忆与向往;竹林七贤仅仅是深受魏晋风度欢迎的普通人,不普通的,是那些失眠者,夜不能寐者,挑灯夜战者,还有半夜红着眼睛瞄准北斗星的家伙他们都是成功分子或成功分子的候选人。而神秘莫测、机关算尽、智慧难以被后人企及的老子,站在李树下的人,是不是经过对睡眠的细致观察,才最终悟道的呢?不能幼稚地把周王朝国家图书馆馆长的智商与眼力,仅仅局限于对水、月亮和女人下体的观察上,毕竟睡眠才是离他更近、更便于他思索的事物或风景。面对欲望大起义的小人社会、阳的世界、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高僧智顗根本不屑于回答下述问题:有没有一种不受打扰的、整体性的睡眠存在?但这样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想贪得无厌地向睡眠索取什么呢?智顗在关键部位上的长久沉默,或许在暗示我们:在黑黢黢的小人社会,在硕大无朋的阳的世界,所谓整体性的睡眠,恰如花花公子桑巴特针对另外的变态情势讽刺过的,仅仅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一种捏造、一种连续的即席之作、一种骗局和一种幌子,因为阳的世界总是倾向于、热衷于打断我们的睡眠。在夜间,连谣言、地震、洪水、没有被成功管制住的响屁声和泥石流都在帮助小人社会破坏我们酣畅的睡姿。但这样的局面,依然不足以妨碍身体的魏晋风度对其自身建设的力度。事实上,我们只需要真资格睡眠的一个切片就足够了对于习惯性失眠者,情形尤其如此。毫无疑问,有了睡眠,我们很可能就真的有了一切
从象征的层面或隐喻的角度观察,睡眠意味着对生育、增值和喧闹的坚决反对,对长句人生观的无情嘲讽,也是对每一块土地上都站着一个精明的策划师坚持不懈的否定。睡眠意味着梦境和双倍人生的开始,意味着放弃战斗,罢黜拉斯蒂涅的拼一拼吧,意味着阉割镜子的自我繁殖,以及镜中那个阴沉沉、黑黢黢、浑身充血的自我;卧则不言而喻地意味着,处于睡眠状态之中的人必须背对阳的世界,只将一个饱含蔑视神情的侧面交付小人社会,交付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热情称颂过的:为了对抗作为一切事物基本元素的粗暴冷漠,神秘主义者发觉最好的办法是舍弃。否定世界,转身背向它,就像忽然发觉自己站在泥沼边沿而转背一样。尽管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神秘主义者,更不可能是否定色界中一切短暂受造物的佛教徒,但我们依然只有在睡眠中,而不是各类装疯卖傻的酒鬼自以为是的杯内乾坤中,才幸运地拥有这等特权,才有机会接管自己的超帝王尊严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醉后狂态,仅仅在身体的魏晋风度认领的势力范围之内,才有可能化为现实。我们面对的真实情境,正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博士早就断言过的:欢快和忧郁都是心胸中孤独、沉默的寄居者,不会接受也不会发出任何交流的信息或许正因为如此,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对人之存在的故作惊讶状,才显得格外有趣和可爱。他像个严谨的几何学家一样感叹唏嘘:每一个此在看起来本身都是圆的(Jedes Dasein scheint in sich rund)。雅氏对存在充满敬意的形态学分析,很可能符合存在的固有秉性。事实上,身体的魏晋风度总是倾向于强调弧线,就像达芬奇称颂过的;而身体的魏晋风度乐于承认、乐于追逐的卧,最多是个半圆,刚好是二分之一的此在(Dasein),却不折不扣地构成了黑、白两个世界之间的分隔符,也造就了睡眠中人的地平线但愿身体的魏晋风度还不至于无聊到需要借重修辞学的思想威信。
尽管只有人才能认领的尸卧(即平躺,就像尸体一样),很可能真如某些睿智之人比如我的朋友周晓枫认为的那样,意味着只有人类才没有天敌,但笔挺的尸卧依然不会得到睡眠的真诚待见,因为它压根儿不具备魏晋风度,也没有配备任何弧线。尸卧一本正经的刻板神态,像极了面对蒙童而手握戒尺的私塾先生,仅仅是白天的对称物,是没有天敌的人类笑傲万物的夜间版本,是直立行走的变态模型,也是拼一拼吧伪装出来的休眠形式。尽管尸卧似乎也在致力于否定直立行走,但在它的骨殖深处和嗓子眼里,在它的肛门管辖的领地,却仅仅是直立行走的稍息状态,至少是直立行走的摹本和投影:尸卧仅仅是被扭曲了九十度的直立行走,是一个倒下去的一,或平躺着的吾道一以贯之,是具有投机倒把性质的挺胸昂头、健步如飞,是睡眠状态下的克己复礼,是宽广的夜晚中一小块白天,只是不幸被广阔的夜晚收编、吸纳和招降它在狭窄的、黑漆漆的小床上,也做好了随时行军、跑步、战斗和举起投枪与匕首的准备。而巍峨、阴森、充满机心的宫廷,为什么不允许可怜的宫女仰面朝天而眠呢?据说,除了对王制之礼的悉心维护,还因为宫廷里的人都信神,传说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全出来到各殿察看,保护着太后、皇上和各主子们。尸卧之义,当真是超凡脱俗或大凡大俗的大矣哉呀。但让平躺的睡姿(即尸卧)备感难堪的是,连素来讲礼的至圣先师也寝不尸,就像他老人家在掌握了永久性而非七十年所有权的自家宅院里,大大咧咧地居不容。睡眠中的至圣先师,很可能才是他一生中最平易近人的时刻,因为只有在酣畅淋漓的睡眠中,他才有机会放弃造就圣人的种种正经、古怪的做派,主动认领动作 行为上的幽默感和魏晋风度,何况卧不仅促成了睡眠,还给圣人的身体,捎去了那么多难以言传的好处:屈膝侧卧,益人气力,胜正偃卧。按孔子不尸卧,故曰睡不厌卧,觉不厌舒。瞧瞧,出于对舒适的追求,对夜晚和睡眠的私下响应,儒家圣人也乐于越过学派和时光的雾帐,向异教的道家与后起的玄学靠拢,愿意身体力行地赞同佛子(即智顗)描绘的酣畅睡姿。从睡眠,而不是从修辞学或令人生厌的学理维度,我们或许更能轻松找到三教归一的原因,找到通向它的隐秘途径。
追随着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所谓在狗与狼之间的时间(entre chien et loup)的到来而到来的,是满带雾气的睡眠,是配备了隐形翅膀的魏晋风度。那个阴霾的所在,那个没有星光只有呼吸的空间,那个湿漉漉的地方,才是失败者和毬不啰嗦之人的天堂;在那里,所有的天使都倾向于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而造物主精心制造的睡眠,是一件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东西,值得把玩和琢磨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最令人惊讶的,还是藏于它内部的吊诡特性,就像结构主义者公开宣称的那样,在他们乐于称道的结构内部,也埋藏着同样性质的玩意儿。但两个吊诡既算不上堂兄弟,更攀不上亲戚,不能共享同一条血缘之河,虽然它们共顶同一个名号;或者,它们仅仅是互相抵制对方、视对方为寇仇的隔壁邻居就像多嘴多舌、仇人无数的谁谁谁或某某某说过的那样?按照恩斯特马赫(Ernst Mach)的洞见,经由睡眠细心呵护与教诲,我们心理的眼界在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就莫名其妙地变得狭窄了幸好胡子丰硕的马赫心地善良,也很明智,还没有说心理的眼界完全失明。否则,睡眠需要的魏晋风度、酣畅的姿势、满是雾气的潮湿和吊诡特性,根本落不到实处。而在东方大哲庄子更曲折、玄妙的心智中,吊诡无疑是指语言内部的打架斗殴行为,有点类似于仅仅是有点类似于埃利亚的芝诺(Zeno of Elea)在诡辩中炮制的飞矢不动,都是些语言内部的伤风感冒、气滞血瘀、神经错乱和月经失调,总之,一种习惯性的自我流产或自我流产的习惯性。在精密通脱的希腊语和提倡中庸主义的古汉语内部,总是暗含着这等自我较劲的语言现象。但那仅仅是语言的过错,还是人生的真相不过如此,进而逼迫语言在其内部不断自我争斗,以至于让它的左手不停地扇向它的右脸?对此,一位中国女诗人兀自一旁暗自神伤:只有风、河流、石头是纯洁的 只有它们与消失的名字对称。池凌云有这等悲观、伤感的言说,很可能因为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中其余的东西都难逃污秽、肮脏之嫌,又何况心机过剩的人呢。考虑到人类善于推卸责任以求自我保全的本性和本能,语言代替我们受难、受过和受到斥责,就是必然的结局或许只有在这一点上,结构主义的长句人生观还没有完全失察、失态和令人失望。
尽管有身体的魏晋风度予以支持,卧也善解人意地替我们区分了黑、白两个地球之间的界线,但睡眠内部的自我斗殴发出的呼吸声、喘息声和诱人心动的呻吟声,还是能被我们完好地捕捉,这仅仅是因为最狭窄、最卑微的心理的眼界,也有它不容被抹掉的视界。这些急促的呼吸,这些达致临界状态的喘息,构成了我们全部人生经历中的阴影部分,刚好同半个此在的语义大体相符:睡眠中仍有动作,那些虚拟的动作。它们集结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可能世界(The Possible Worlds)。睡眠让我们看不见外部的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也让表征成功的生育和增值彻底安息,命令镜子停止它亘古不变的反射能力;但身体的魏晋风度,却让我们能够看清自身内部一切形式的可能世界这就是睡眠适合回忆的确切含义。一位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十分陌生的唐朝小诗人,很可能真的深谙个中三昧:旁人不知梦中事,惟见玉钗时坠枕。睡眠总是在致力于自我反对,以它虚拟的动,冒犯、抵抗和反对真实的静:在睡眠侵占、经略和控制的领地中,颠鸾倒凤、颠三倒四的事情多着呢,又岂止区区一番温存后,玉钗遗落枕边那么简单和婉约。而蛰居、偏安于潜意识,暂时没能进驻语言、顶多拥有几个松松垮垮之偏旁部首的虚拟动作,总是在忙于彼此拆台、相互否定、流泪、撒谎、向对方做鬼脸和吐舌头的勾当,并在拳来脚往中扭成一团,却又令人目瞪口呆地相互勾结,成为一个首尾相接、天衣无缝的统一体,最后,被睡眠织就的一袭袍衣遮掩与捕获,就像欧阳江河所说:我们一生中的散步被车站和机场覆盖;也恰合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睿智之言:我们的骨头只是空间结构,我们的血肉才是最后时刻到来的覆盖物。因此,谈论睡眠,除了谈论它的吊诡特性,谈论支持睡眠的动作 行为,首先意味着谈论覆盖。
在卧认领和默许的语义疆域中,睡眠,我们的睡眠,总是在尽其所能地覆盖属人的白昼,覆盖白昼接管的一切征候,让我们迅速滑向狄德罗(Denis Diderot)所谓的动物状态,不愿接受白天及其律令的支配与调教,直到最后,将自身拥有的全部和谐性一夜千金散尽犹如柏桦针对某种极端状况的夸张、铺排之辞,有欧阳江河所谓针在痛中的速度。这境况,又宛若苏格拉底(Socrates)的痛心疾首之言:在人们睡眠时,灵魂的其余部分,理性的、受过教化的、起控制作用的部分失去作用,而兽性的和野性的部分吃饱喝足之后却活跃起来,并且力图克服睡意冲出来以满足自己的本性要求。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失去了一切羞耻之心和理性,人们就会没有什么坏事想不出来;就不怕梦中乱伦,或者和任何别的人,和男人和神和兽交媾,也就敢于起谋杀之心,想吃禁止的东西。总之,他们没有什么愚昧无耻的事情不敢做的了。但街头哲学家,赤脚大仙也就是那个以怕老婆闻名于世的苏格拉底描述与痛斥的地狱景观,既是卧衷心支持、恭维的基本状态,又会因睡眠的覆盖功能得到妥善地遮掩。覆盖功能为潜伏于人身上的动物状态,提供了可靠的保护伞;让我们从一开始,就享有道德上的几乎全部豁免权尸卧刻意否定弧线的假正经癖性,它不受常人待见的习气,也由此可见。但让街头哲学家,人类气管炎历史上最知名的人物倍感难堪的是,仰仗魏晋风度的声援,睡眠确实为人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博士早就论证过,唯有梦或人的动物状态,才是人类获取身、心同时满足的重要方式;或许,张载老夫子说得更妙:从心莫如梦。而梦,总是乐于以睡眠为舞台或土地,以酣畅的睡姿为前提、公理和让人心悦诚服的假说。
作为身体的魏晋风度刻意突出的动作,作为支持睡眠的众多动作的唯 一首领,卧促成了睡眠,但更主要是促成了睡眠的覆盖功能。和结构主义者不无狂妄的自以为是性质相仿,睡眠的吊诡特性刚好同专注、敬业、忠于自己信仰的睡姿恰相吻合;覆盖功能呢,则非常敬业地保护了二分之一的此在。它是侧卧的分隔符、地平线之所指(signifi)在工具论意义上的完美体现,也是侧卧之所指隐姓埋名、微服私访的具体形式。覆盖功能使睡眠至少从表面上,让人觉得它是纯粹而没有噪音的事物,或事物的涅槃状态,无论通往它的线索是多么远,多么松弛,多么纤细恰如结构主义者罗兰巴尔特在巴黎某个书房中的刻意夸张;但在覆盖功能的声援下,有分隔符、地平线在工具论意义上进行严格保证,每一个拥有睡眠能力的人,都有资格认领两个性质迥异的地球作为自己的封地或采邑:一个是白天的,一个是晚上的;一个地球被白天照耀(即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另一个被夜晚覆盖(即睡眠世界)。有伦理、法律、道德和各种腰身的意识形态保驾护航,白天必然拥有一张大众品位十足的脸蛋,夜晚则各有其貌,时而青面獠牙,时而婀娜多姿,时而电闪雷鸣这就是黑夜之于人的曼妙之处。虽然小人社会和睡眠世界看起来共用同一个社区,但它们终究住在不同的公寓或房间:前者是实体,后者是幻象,但又绝不只是实体可怜的阴影尽管在有些时候,阴影确实比实体更重要。从这个较为有趣,却又毫无玄妙性征的角度进行观察,睡眠不偏不倚,刚好构成了广义地理学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无孔不入的梦境(或契诃夫称颂过的美梦),则是这门特殊学问将要飞身接管的土地上蓬勃生长着的各类植物。
面对昔勒尼(Cyrene)的埃拉托色尼(Eratosthenes)发明的地理学(geographica)一词,钟鸣毫不犹豫地断定:它来源于希腊文中纵向聚合轴上的ge和grapho,意思是地球和我写。接下来,钟鸣颇富想象力地将geographica径直理解为关于地球的涂鸦和描述真是精彩绝伦,跟埃拉托色尼的智慧与灵感恰相对仗。睡眠是人在动物状态下、在心理的眼界变窄之后的另一个地球么?这个必须依靠身体的魏晋风度予以支持的幻影球体如此实在,让人无从怀疑它的真实存活。广义地理学如果略去对它的细心刻画与揣摩,就是不值得信任的伪学问至人无梦的高迈说教,至少有一部分目的,就是要在观念中,摧毁这个球体,以免我们滑向和沦陷于赤脚大仙警告过的地狱景观。而看起来诡异、诡秘的尸卧,是不是可以起到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的弥补作用?它在黑暗中对克己复礼的不懈努力,究竟还算不算数?这是一个隔靴搔痒的伦理学悬案,却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解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苏格拉底对睡眠的诋毁性描述,反倒是从侧面听从了广义地理学的召唤。面对广义地理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古往今来,所有关于睡眠的言说和书写,都结结实实构成了关于睡眠这个夜间地球的随手涂鸦:其寐也魂交;昼则阴伏藏而阳用事,阳主动,故神运魄随而为寤;夜则阳伏藏而阴用事,阴主静,故魄定神蛰而为寐。包括苏格拉底在内的所有关于睡眠的言说,都极具梦幻特性和呓语质地,跟夜间地球上的风土人情、鸟兽草木恰相吻合。关于这种性状和征候的球体,还有它身上密匝匝的经纬线、等高线和本初子午线,当真会有科学上的言说么?对于它的任何貌似科学的描述,仅仅是貌似而已,不多不少,正好是罗兰巴尔特针对另一种荒谬情形断定过的那样,最终,都会出乎意外又在料想之中地把它常常栖身的那个空间毁掉了弗洛伊德博士生前、身后获取的毁誉参半的评价,正坐实了这个结论。同白昼的地球相比,在卧的帮衬下,我们的睡眠(即另一个地球)无疑更潮湿,也更具温度,有足够多的热量和水分,供养那些特殊植物的生长与发育。这样的植物,总是在吁请睡眠的主人进行自我放纵,吁请主人把气管炎大师描绘的情景不断延展下去。睡眠知道,只有放纵,才是水分和热量的唯 一来源,才是夜间地球免于死寂与冰河期的唯 一方式,何况它还得到了魏晋风度及其动作 行为的大力支持,何况它存活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要善意地、免费地帮助我们拥有否定小人社会的能力与机会。
试想一下,还有哪些人间的事物,能比夜间地球上生长的植物更具写意特性呢?事实上,只有在睡眠中才会出现的写意特性,在它醉醺醺的恍惚、巅峰和癫狂时刻,在它表面上的不真实中,却出人意料地塑造了另一种全新的真实,急需某种奇特的解释学或占卜术拍马前来发掘它的涵义因为写意在乎的,向来是事物的阴影部分。而阴影,或许才是真实之所以为真实的命脉所在:没有阴影的东西只能是鬼。尽管艾斯特哈兹彼得(Esterhzy Pter)早已断言:彻底的真实,已经超出了语言表达的可能性。但这种斩钉截铁、青面獠牙的说教又能怎样呢?彼得先生是不是想说服我们放弃真实,放弃获得哪怕一毫克真实的可能性?但这刚好是睡眠的覆盖特性导致的又一个好结局:在魏晋风度支持下,在卧实施的圈地运动造就的普遍后果中,它热情洋溢地将保护伞带到了广义地理学的身边,既能阻止白天和直立行走对睡眠的偷窥、指控与嘲笑,又能让我们对睡眠中生长出来的写意性植物,进行随心所欲地描摹。
总的说来仅仅是总的说来啊在所有属人的事物当中,睡眠称得上最为善解人意:它给那些把发呆视作后半生最高事业的人,提供了打发时间的绝佳机会。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不幸地拥有一个黯淡的后半生;不期而至的晚年,则是必然会暗中一寸寸到来的事实,携带着它不容商量的强硬性,容不得解释学上的任何差错。现在,我正走在冬天的街上,意外地 获得了一个虚胖的中年。但中年,令人身心疲惫的中年,阿伦德哈蒂罗易(A. Roy)早就歹毒地挖苦过你:不算老, 不算年轻, 刚好是一个可以死去的年龄。而虚胖,令人讨厌的虚胖,被吹胀的气球,我童年时代当足球来蹂躏的猪尿包(即被吹涨的猪膀胱),它是物质的腐朽和邪恶化,是中年的象征性记号,是通往老年的脂肪之桥,也是时间在我们身上安置的一套恶意的、无从索解的密码,就像钟鸣所说:人最大的失败就是死,死之荒谬。这一切,不会减少夜间地球一以贯之的作用,反而顾名思义般,从词根的角度和立场,给那些无所事事者、失败者、隐逸者、拒绝成功者、小人社会的旁观者、阳的世界的游手好闲者,一句话,那些毬不啰嗦之人,提供数不清的机会,鼓励他们仅仅通过对睡眠的广义地理学分析,就能将发呆作为最重要的武器,镇压虚胖、死及其荒谬性,为后半生事业的成功添砖加瓦更不用说睡眠的覆盖功能给那些直接进入睡眠的家伙捎去的惬意感。那是极度的喧嚣和燃烧后,留下的令人心醉和心碎的寂静,宛若瓦莱里(Paul Valery)自相矛盾的绝妙之词:最深邃的,是皮肤。当然啦,我们的睡眠,也极其愿意让某些人成为幸福的少数人(happy few)。睡眠有着高迈的襟抱,乐于像头颅成为身体的顶点一样,将自己置于襟抱一词的语义最高处或许,那才是玉树临风、飘飘欲仙的意思?
普遍的惬意感对应于卧的丰厚语义,响应了魏晋风度的号召,呼应了回忆、始基与出处发出的召唤,还以不断消耗睡眠养育写意性植物为方式,主动拥抱了失败有且只有在睡眠中的动物状态下,我们才拥有打败成功、成功哲学、成功人生和强人心态的运气与机会,才能在对失败的追求上谋取成功,把发呆推向高潮和顶峰。而白天,那么多无边无际的白天,就像失败人生的被迫认领者本雅明痛斥过的,面对生命,它捍卫尸体的权利。同犬儒主义者、颓废主义者的卑微理想和细密心思十分相似,在毬不啰嗦之人的心目中,唯有失败值得追求,也唯有失败,正处于我们短暂的追求之中这是白天的地球上型号最大的现在进行时、唯 一存在的现在进行时。但被追求的失败,仅仅存活于睡眠,存在于卧(尤其是侧卧)实施的圈地运动,存在于被卧隔离、摘取出来的虚幻地球。
世间最大的幽默不过如此:被主动追求也值得追求的失败,既不会对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又注定会遭到它的嘲笑和戏弄。但可以被追求的失败,还是以它奇妙的曲线、不带走尘世间一片树叶的做派,或许能被达芬奇招为门神,装点和护佑他不朽的灵魂,拱卫他的墓中首都,就像荷兰诗人马斯曼(Hendrik Marsman)的轻声祈求:让我有一个夜晚在水洼里闪烁 我就会像一朵云蒸发到天边。但更像一贯呼吸虚弱的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喘息着对他的情人所说:我多想在一个河床里流淌并变得强大。当然,那样的河床,只能是另一个睡床;那样的流淌,只能是另一种安详的睡眠;而那样的强大,只能是、只能是另一种软弱,另一种失败,另一种不断延展的曲线。或许,文本主义者克林斯布鲁克斯的断言才迹近于千真万确:真实、美好、珍贵的情感仍旧隐含在灰烬中,就算我们费尽心力,最终得到的只是灰烬本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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