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吴先生做什么的?我做学术研究。研究什么呢?政治哲学。哲学阿太高深了。这一组交谈,几乎是每次结识新朋友都会出现的对话。并不意外,在人们心目中,做学问的,尤其研究哲学的,似乎是另外一种人,距离现实世界很遥远的一种人。
新朋友里会有一些朋友,慢慢地走得近了。学术也蛮好玩的,奇怪,我怎么考大学时会觉得哲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业?每次听到这类由衷之言,我会笑着答道:当然好玩,不好玩的事,我基本上是一天也做不下去的。
确实,有很多治学之人,把自己包裹在术语(terms)里、黑话(jargons)里时间过长了,他们已然只习惯和一小群与自己同专业的人说话。每天服食这些黑话术语,自是会在生活中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距离感像是从别的时代穿越到现实世界里的人。
然而,我在这里想说:
这样做学问,恰恰是现代人的做法,不是古典的、原初意义上的做学问。
二
苏格拉底喜欢在城邦里闲走,和人聊天,不断追问人们那些构成日常生活与城邦秩序的最基本的理念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虔诚、什么是高贵、什么是节制、什么是疯狂、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懦弱、什么是根基、什么是城邦、什么是政治家、什么是统治
孔子也从来没有正襟危坐地开班授课,学问就在那具体的子游问孝、孟懿子问孝、孟武伯问孝、子夏问孝问政、樊迟问知问仁、仲弓问仁问政、颜渊问仁问为邦、司马牛问仁问君子、子贡问君子问友问政问为仁、子张问明问政问行问仁问善人之道问崇德辨惑、林放问礼之本、季路问事鬼神、子路问政问事君问君子、卫灵公问陈(阵)、齐景公问政、季康子问政、叶公问政等等中传递。
可见,学问问学的源头,就是在生活生命的日常遭遇之中,就是在人与人如何群处、如何互动的各类问题中。而今天学术体制里专学式研究,却是起自现代性框架下的诸种学科化、专业化操作。在此种治学实践里,日常生命的向度已然隐匿不见问学的思想实践本身,已彻底淹没在各学科的专业术语、黑话中。那类术语满溢的黑话式写作,不经专业性解码社会公众根本无从读通。学者的研究亦不复涵有日常遭遇中的反复运思、一日三省,而是直接从学科内某一组抽象的概念或既有的争论出发,进行经院性的疏解或批驳。利奥施特劳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感慨:现在的学问家惟一在行的,就是对少之又少的事情知道得多而又多(knowing more and more about less and less)。
治学,须重新浸入到日常生命之中,须重新和每日生活遭逢相接通。朱晦翁尝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句本是论治学也。没有生活世界之活水源源不绝的涌入,学术研究就会变成一潭黑话浮溢的死水,怎样浮游都不会再有生气。庄子甚至说道在屎溺。话虽然说得粗俗到令很多人下意识想掩鼻,但倘若你肠胃不适时也在运思,该思考之所得与所获,便真的是进入自身之日常生命的学问。
反过来,日常生命亦同样需要学术性的追问和思考。最近参加一个talk show综艺节目的录制,讨论到一个问题你偷偷在青春期孩子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结果发现他半夜看不该看的视频网站,这时你会怎么做?现场那几位90后的明星嘉宾一致认为,倘若只是偷看色情片,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在场的70后嘉宾也没有对此提出反对,表示只要不上瘾就行。但恰恰值得追问的是,尽管所有嘉宾都认为看色情片很正常,然而,为什么这件不应该嘉宾们对题目里不该看的视频马上就定位到色情片的事竟会变得很正常呢?这个问题背后的问题就是:何以那么多人(从teenage到成人)会看色情片乃至沉迷其中,以至于它在今天已变得正常化?节目并没有空间容纳这样的追问,但恰恰因为缺乏此种追问、深挖和思考,嘉宾们的讨论很快就演变成对色情片的简单背书了导演也知道这个方向不妙,但却束手无策。
三
故此我们看到,今天存在着两种治学方式:一种是从生活世界人之群处的具体问题出发,从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的日常性出发、从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存在性焦灼出发;另一种则是从学科内某一组抽象的概念、术语或成说出发,通过对它们的疏解与阐释来讨论问题。前者即为古典的做学问方式,而后者则是彻底的现代做法。
在今天中国,第二种治学方式不仅占据压倒性的地位,甚至将自身逻辑展开到极至。学术界里,各种各样的抽象概念、术语黑话铺天盖地,晦涩怪异的书写被视作学问的标志。难怪有些学术大师会被老百姓看不起学问越大,说的怎么反而就不是人话了?很多时候,现实生活中诸多活生生现象、摆在眼前的问题,一经术语、黑话、专业学理之包装,到抽象概念里一打转,最初的问题本身却是彻底蒸发、消失殆尽。这,就是某些学术大师们最擅长的功夫。这样的现代学问,本身不是学问,只是古人所说的淫技而已。正是面对此类现代学问之弥散,牟宗三当年曾倡议生命之学问:生命之学问,总赖真生命与真性情以契接。无真生命与性情,不独生命之学问无意义,即任何学问亦开发不出也。
在我自己的生活中,除了论文外我也喜欢写诗,对于古人而言,诗亦是学问的一种形态(生命的一种形态)。我曾作过一首七律《春》,最后一句半缘大道半缘风,道出了我对如何做学问的感受:借用日常生活中那须臾不离的道(路)与风作为隐喻,前者自是可指代学术、思想、理论,而后者则是当下每一刻的具体生活情境。做学问,两者皆须臾不可离;或者说,两者本是一事,彼此缠绕在一块,只是在现代人手里被拆成两头。做学问,就是迎着风行路,就是每一天的生活本身。是故哲学实为苏格拉底所说的一种lifestyle(生活形态),而不是今人所谓之一门学科(或者说专业)。
四
这本书里的文字,皆是希望向读者呈现学问的原初状态:玩桌游时、打牌时、唱K时、看电视时、吃美食时、身体不适时,诸种思想、理念都可以穿插其间、浸入其内。是以,书名题为《激活你的日常吃喝玩乐的哲学视野》。在这本书里,国学抑或西哲的种种概念,都不再是纸面上的枯干符号,而是色调鲜明地活在我的生命里。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吕晨先生和胡远行先生。正是吕君的欣赏、策划与慷慨相邀,这本书方得以同读者诸君见面;而大家现在看到的书名及篇目编排,则皆要归功于胡君的建议。借用苏格拉底的隐喻,如果此书是我的孩子的话,那么吕、胡二君,就是接生室里那辛劳不已的助产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