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在等你
一直以来,我处于奔跑的状态,从没停过,我把自己定位为有事业抱负的人。我喜欢读书,喜欢工作,喜欢挤出时间天南海北地旅行。而我的成长可谓顺风顺水,我眼中的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和欢乐,我从不怀疑未来也将如此美好。但2014 年圣诞节前后,我却经历了一段异常痛苦难熬的时光。
那时,我离开了以前当主持人的节目公司,也不再继续做大学老师,而是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除了继续主持节目,还风风火火地当起了制作人。我们策划了一档极具娱乐精神的读书节目,请来一众明星畅谈读书感悟。第一期节目是播出平台当年同类节目的收视翘楚,也算为我本人完成了一点点原始积累。不过没想到,它引起的争议以及由这些争议滋长出来的恶意中伤,让我在二十四岁那个很难说成熟的年纪里遭受了难以承受的伤害。种种细节,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齿冷骨寒。
不得不说,这个网络时代,口水更容易淹死人。先是有人在微博上跳出来指责我们请苍井空等明星上节目,玷污了读书这一神圣且有门槛的行为。随后舆论分成两派,反对派猛拍砖,另一派则支持我们,认为读书是每一个人的自由和选择:你能读书,为啥苍老师不能读书?有人说:苍老师比许多舆论圣斗士有文化多了,她还会写书法呢。还有人反复强调:苍老师是所有中国男性的启蒙老师,她的丰功伟绩比读过一万本书的人还令人崇敬。
节目播到第三期,网络平台的留言版又变成了新的战场。数以千计的网友留言抨击我们卖国求荣,为了收视率不择手段,竟然把低贱的女优捧上位,甚至用极其下流的语言攻击我的团队、我们的家人,以及节目的投资商、冠名单位等。有人开始编故事,说我和某娱乐业大佬的关系暧昧不清,所以才有机会抛头露面做主持人,后来还发展成了连载故事,每一段都写得有声有色,细节鲜活真实,人物情绪饱满,画面感极强,就像一切都发生了,写的人都在现场看见了一样。
一年后,我们才得知,这些恶毒的声音大部分都是同时期竞争的节目花钱雇用的水军所为。但在遭受网络暴力的那个时候,这些可怕的大字报式的攻击,夹杂着低俗价值观、网络环境下言论无责的放肆感以及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话语,还是让我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叫三人成虎,什么叫颠倒黑白。我有一腔热血,奈何周遭如此冷酷。其实,我从来不在乎这些胡说八道,因为清者自清,我更担心的是,家人和朋友看到这些留言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震惊痛心,而这是我zui不愿意看到的。很可能是我视野太窄,想得也太少,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会一直美好和欢乐下去,但如今我开始对自己的价值取向、想象力,zui后对自己的工作能力都产生了不小的质疑。
自己的承受力变得如此脆弱,是事情演变的结果。我越来越焦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知道,这样下去,节目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与其弄个烂摊子,还不如早日关张。我暗暗下定了决心。圣诞前夜,我请所有和我一起奋斗吃苦的同事吃了一顿饭,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大红包。第二天,便一个人跑去美国,在东海岸旅行了一个多月,一掷千金,几乎花光了那几年赚来的钱。现在想来,当时大有一种负气出走的态势,因为,那种拼命付出后,结果与预期截然不同的失落感让我现在还觉得很心痛。
我住在迈阿密,天天去看海。好友们从新泽西、湾区,还有伦敦飞过来看我。他们陪着我夜夜喝到酩酊大醉,在沙滩上打滚,鬼哭狼嚎地大唱《血染的风采》,真是很应景。我们一起听着暗夜中大海的汹涌涛声,感觉夜空下掀起的巨浪似乎在很多个瞬间都会将我们全部吞没。
借酒浇愁,愁更愁。酒精本来就是一种麻醉剂,与它缠绵的每个充满醉意的夜晚,整个生命都仿佛浸泡在诗意繁华中,与之起舞。当它去意已决时,我更加悲哀地发现:四面白墙落地,双臂紧抱的依旧是自己的身体。酒精并没有真正安慰了谁,我仍是彻彻底底孤身一人。
大海潮涨潮落,并不因某个人的微小境遇而宁静下来。一大帮朋友来了又走,那些安慰的话语天天在我耳边转啊转,却不能真正让我心里释然。我选择了继续走走停停,换个地儿,也许会想明白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于是,穿着短衣短裤,抱着厚厚的棉风衣,我随便买了一张机票,想从温热的迈阿密飞去冰天雪地的芝加哥,看看密歇根湖的湖面是不是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看飘雪的夜晚,单身汉们是不是手拿一瓶啤酒在酒吧门口即使哆哆嗦嗦、胡子结霜也不愿离开;看看芝加哥大学校园里的小情侣们,是否还背着大大的书包虽课业繁重却仍不忘呢喃几句,浓情蜜意。
托运行李超重了,航空公司的黑人地勤大妈要多收我200 美元行李费。祸不单行,信用卡又突然莫名失效没法使用,我顿时愤愤不平起来。好不容易挤进窄小的机舱,我透过舷窗正看着机尾上色彩艳俗、张牙舞爪的大鸟,一个不留神,脑袋又狠狠地撞到了行李架上。一股无名火瞬间喷发出来,我爆出了一句脏话。
我真的很少说脏话,但这一次的咒骂饱含着真情实感,音量也足够大。旁边的空乘大妈吓得一哆嗦,大大的蓝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脸上写满惊恐,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故作镇定地看着我这个亚洲不良少年。
我的座位靠窗,旁边的两位都已入座,外面座位上是一位皮肤略微黝黑的中年阿姨,中间座位上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白人胖奶奶。老奶奶看起来得有八十多岁了,头发卷卷的,像是戴了一顶大钢盔,圆圆的肚子就要顶到小桌板了。我指了指靠窗的座位,面无表情地说:
Excuse me, that s my space。(不好意思,那是我的位子。)老奶奶慢吞吞地把头转向我,脸上一点一点地绽放出奶奶们特有的那种慈善的笑容,点点头,对我说:We are waiting for you。(我们在等你。)
老奶奶上了年纪,做这一系列动作,都很像电影里的慢动作特效。也正因为一切来得很慢,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柔软又那么声声入耳。那一句简单的We are waiting for you一下击中了我。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在这拥挤的机舱里,在这肤色各异、说着各种语言的陌生人中,有人在等我
我心头一热,不由得眼眶湿润、喉头哽咽,脑海中浮现出了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我一放学就拼命往家跑,不为别的,只因为知道家人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着我。对我来说,那是zui简单也zui迷人的幸福。此时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不想让大家看到我当场泪崩的样子,不能让他们觉得太可笑,就仰着头,生怕泪水会不听话地流下来。那位老奶奶带着笑容,慢慢、慢慢地站起身,为我让出一丝空间,然后伸过一只手来,慢慢、慢慢地拉住了我的胳臂,就在这一瞬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憋了许久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快速地过去坐下,脸转向窗外,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老奶奶轻轻地拍拍我,把一盒水果递到我面前。
Everything will be ok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俏皮地说,还使了好大劲儿眨了眨左眼,好像在卖力哄她撒娇哭闹的小孙子。我勉强咧嘴笑了笑,觉得不太好意思。她费力地转过身,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让我赶快把水果吃掉,还说早上她已经偷吃了一大块巧克力蛋糕,要是她老伴儿知道她今天吸收了这么多糖分,肯定会生一场大气,搞不好还要揍她一顿。
我被她逗乐了,就不敢再忸怩,接过水果,大口吃起来。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话起了家常,还挺幽默的,比如她的儿子特别会踢足球,都是因为她在怀孕的时候图省事,买西瓜用脚踢着回家,给儿子造就了优质的运动基因。再比如她的婆婆对她非常好,她的老伴儿不允许她吃垃圾食品,可婆婆总是偷偷做给她吃,两个人也总是在深夜里爬出被窝,蹑手蹑脚地在丈夫们的鼾声中聚餐,大快朵颐,直吃得她的身体胖到可以装下三个婆婆。她还告诉我,五年前她便开始一个人旅行,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zui好看的是一路上那些善良可爱的人。
她笑眯眯地嘟哝着,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一朵朵喜悦的花开了又开,如少女一般。她脸颊红扑扑的,每说完一句话嘴角都会上扬,加上嚯嚯嚯的笑声,让人觉得正在溜走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了幸福她那么不经意地就将这份幸福分享给了我。
飞机很快就抵达芝加哥,愉快的故事会结束了。我站起来帮她拿行李,她却一把拽过去,坚持要自己拿,这一次她的动作一点儿都不迟缓。
我微笑着和她拥抱告别,问她,老伴儿会来接你吗?
她眼底闪过一丝忧伤,随即又恢复了满眼的笑意:他五年前就走了,所以我开始一个人旅行去看风景。我知道,他在天堂里等我和他团聚,在那之前,我一个人度过的每一天都得开开心心的!
她的眼里更多的是憧憬。
我看着她拎着大花布口袋慢慢、慢慢地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心房深处,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这短暂的相遇,让我感知到了温暖,但千言万语,不知该怎样表达。
比起我的少年轻愁来,她的内心有着天空和大海。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她明了等待的意义就是爱的意义。她愿意把这份等待,分享给一个和她擦肩而过的年轻人,让这个年轻人不再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凭着她给予的等待和善良,这个年轻人又可以默默地走很长的一段路。她还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世上也不只有等待这一件事,无论有没有人等,无论等你的人是否在身边,都要张开双臂坦坦荡荡地去迎接精彩的未知旅程,把日子过得漂漂亮亮,一往无前。
回国后,很快就过春节了。我给所有的朋友都寄了卡片,问候词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