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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彭程作品系列·阅读的季节

書城自編碼: 3641801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彭程
國際書號(ISBN): 9787559837882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6-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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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当代新散文代表作家彭程的散文精选集,所谈都与书有关。包括读书、藏书、评书等40余篇,是作者遨游书海、沉醉书香的感悟,探索书与人的生命交互,阅读与写作的彼此相长。内容分为四辑,辑“溯源”,谈经典之作与经典阅读,抒发了在书中与名家神交所获得的心灵滋养。第二辑“汇聚”,谈聚书的乐趣,及由阅读带来的生命的宽阔。第三辑“宛转”,收录作者撰写的精彩书评。第四辑“涌流”,分享名家写作历程与跨文化的文学交流。四辑从四个维度展现了阅读长河生生不息的流动,邀请读者一起浸入其中畅游。
關於作者:
彭程,籍贯河北衡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目錄
第一辑? 溯 源
源头的声音 /?003
在母语中生存 /?008
旧瓶与新酒 /?013
始终如一的吟唱 /?019
流泪的阅读 /?026
歧异的背后 /?031
抵达事物核心最近的路途 /?037为什么不读经典? /?043

第二辑 汇 聚
镜子和容貌 /?051
藏书的形成 /?055
纯粹的读者 /?060
阅读让人保持生长 /?064
重读之书 /?070
阅读的季节 /?074
把电影当书看 /?086
与书有关 /?097

第三辑 宛 转
回到先秦 /?109
读那些“伟大的书”/?113
方志的诗意 /?122
袁中郎不做官 /?126
甘美的小鱼 /?131
《金蔷薇》与一个消逝了的夏天 /?134
受难之爱 /?138
乡野的俄罗斯 /?143
在旅途中读米沃什 /?152
土地的蕴含 /?158
带着驴子去天堂 /?165
感性的无限敞开 /?176
“我游历第八大洲”/?184
在非典阴影中读《鼠疫》/?193 《冷山》:七年之旅 /?197
怀特文章 山高水长 /?206
走一走后楼梯 /?218
哲学原本可以充满乐趣
——《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的启示 /?224

第四辑 涌 流
生命的扩大 /?235
写作的难度 /?241
语言中的铀 /?248
你自己的靶标 /?254
让文学成为黏合剂 /?259
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 /?266
文学交流将我们的心灵拉近 /?276
在阅读的边缘 /?286

跋 对生活的感知和表达 /?317
內容試閱
跋 对生活的感知和表达

衷心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愿意为拙作提供一个结集成书的机会。它们共有三册,分别是《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大地的泉眼》。三册书中的文字,都是我游历、阅读、感受和思考的记录和描绘,或者说得更简洁一些,是我对自己所经历和遭逢的生活的表达。
在《心的方向》中,地点是每一篇的主角。它们大多是我旅行和采风到过的地方,每一个地方的风景、历史和文化,都有着丰富的美和咀嚼不尽的况味,令作为一名外来者的我沉浸其间,迷醉不已。华夏大地上,无数的地点,无数的诗和远方,都成为灵魂向往和驰驱的方向。也有几篇,描写了我数十年间京城生活的几个处所,包括校园、住处、工作单位等,它们可以说是一种熟视无睹的日常风景,但生活与生命最为本质的最具普遍性的内涵,却可以从这些地方,从它们所承载的生活的波澜不惊的流动中,获得感知。
《阅读的季节》,所谈都与书籍有关。我把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到一米前后的距离,手中的某本书上。一个人在阅读他喜爱的书籍,这是一个最适合拍成照片的场景。这样的照片上,阅读者的表情通常会是愉悦惬意的,这当然是真实的,但却未免有简单化、以偏概全的嫌疑,容易让人忽略他心中的千姿百态的情感波澜。它可能是欢欣,是痛楚,是纠结,是迷茫,是千回百转寻寻觅觅,是豁然开朗光风霁月,种种不同,取决于拿在他手中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籍。在用作本书书名的那篇文章里,我试图表达的,是有效的阅读总离不开真切而深刻的生命体验,而这种体验又总是与生命的自然流程有某种关联,这个流程就仿佛是大自然的四季。
《大地的泉眼》,是诗和思的涌流。我认为,散文写作呈现出繁复摇曳的姿态和面容,是一个需要充分探究的大题目,也产生了许多有关的书籍和文章。但对于一名普通的写作者而言,也不妨做出简要却不失准确的概括,那就是从某个方面看,它们无非是感受和思考这两种元素的充分表达,是它们的丰富组合与无穷变幻。人们到处在生活,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将感受和思考赐予人们。生活进行和开展着,如同大地一样广阔和丰富,每个人从中获得的感受和认识,尽管内容不同,质量有异,但都是从地层深处冒出的汩汩泉水。
总之,这些作品中所描绘的都是属于我的生活,我既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这些生活所散发出的气息,宏大又精微。它们裹挟了我,成为我的精神情感生活的塑造者。
这几本书的出版,给了我一个整理自己过往作品的机会,更能够借此与读者朋友们进行交流。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有地域、职业等众多方面的区别,可谓千差万别,但因为有着共同的人性基础,在最为根本的方面却又是相连相通的,这也正是文学能够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原因。如果这些作品,能够在读者朋友们的心灵回音壁上,碰撞和产生出一些回声,我会备感欣慰。

2020年7月

第—辑?溯 源

源头的声音

如果我们承认,精神的发育犹如一条河流的形成,那么一定会有某个时辰,像面对泱泱大水会遥想它的发源之所一样,我们会被好奇心或者机缘引领着,溯流而上,更行更远,直到抵达它的源头——冰雪融化成的一条细流,或山间渗淌出的一道小溪。它们前后之间差异如此巨大,但的确是细流小溪成就了大河巨川,演化出下游舳舻千里的壮观。
作为人类精神最古老也最主要的载录和传播者,书籍的情形也正如此。有一些书仿佛是生长在时间之外的大树,根系在遥远的过去,却将荫蔽一直伸展到今天。它们常常如博尔赫斯所言,是那种被世代的人们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要说明这类书的特点,只需列举一两种就够了,譬如《诗经》,譬如古罗马维吉尔的《农事诗》。
对于喜爱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诗经》尤其是其中的“国风”诸篇,终有一日将成为他要早晚面对且咏诵的功课,尽管最令他心仪的可能是汉魏乐府、唐诗宋词或元曲小令。那些简朴的文字、率真的口吻,蕴含了自那以后近30个世纪里中国诗歌(也许可以说是整个中国文学)的要素。戍边兵士望乡的愁苦,家中思妇怀远的哀怨,对剥削者的诅咒,农夫贫苦的叹息,爱情的亦苦亦甜,劳动的艰辛,收获的欢乐,等等,后世文学中反复述说的诸多内容,都可以从它那里找寻到最初的母题,都只是它无数的变体和纷繁的再现。而那些桃花、垂柳、桑树、梅树、蝉、燕和雁,自此以后也便生长、鸣啭、飞翔在几千年间恒河沙数般的诗篇中,正像由它们构成的农业中国几十个世纪中不变的风景一样。尽管世代更替,这些意象所包孕的情感意义,却如同语言背后的实体一样变化甚小。在后工业化的今天,念起“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者“我徂东山,慆慆不归”,仍然能唤起内心悲凉的感触,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依然还在成为从20世纪初的电影歌曲到今天的MTV的不竭的灵感泉源,为流行文化的浮泛贫血注入了些许民间的清新和真挚。它们每每会让人想到某种神秘先验的力量。
维吉尔的《农事诗》是为配合古罗马帝国皇帝屋大维重视农业的政策而写,可以说是一部意在教化的作品。这部费时7年写就的2000多行的4卷长诗,分别叙述了种植谷物,栽培葡萄和橄榄,饲养牛、马、羊,以及喂养蜜蜂的有关知识,这类今天看来属于实用科技的题材,在维吉尔笔下却获得了庄严崇高的美学品格。每一卷都以对有关神祇的祷告(如对丰收女神刻瑞斯,对酒神巴克斯)开始,正是这些神明一直佑护了地中海岸边那片古老秀丽的土地五谷丰登,牲畜繁衍。在泛神观念的映照下,万物都变得生动不凡。诗人将雨水譬喻为天空对他的妻子大地的拥抱,这样雄浑的想象,只能诞生于神话和现实、传说和历史浑然不分的年代。耕作和牧养因着神话的注入具有了重大、神圣的意义,而对国家现实生活的赞美,又调和了诗意的疏阔,使之显得坚实可触。在诗人笔下,农业是一桩庄严的、至高无上的事情,是生命之所维系,是一切劳作之母。诗人提出,新帝国的命运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耕种土地的人们。对照今天农业萎缩,土地或被撂荒、或被劫掠性地用于工商业目的的现实,《农事诗》不啻是来自时间彼端的警醒。我执意认为,这一股西方文明的源头之水,在以后漫长的流淌中,不仅流进了斯宾塞、弥尔顿等人的田园诗,一定也有一部分流进了今天的罗马俱乐部、有限增长理论和绿色和平运动,尽管影响的方式可能是迂曲的、潜隐的。因为从本质上,它们关注的都是人类生存的根基。
这里谈到的尽管只是两部书,却已经让我们依稀瞥见这一类书的特征:质朴、真挚、浑厚和刚健。仿佛不同水土养育不同的植物,这些素质只能源自那样的时代土壤。那时,人类还是自然界谦卑的一个支系,自由舒展地行走栖息在土地上,植物和动物是他另外族类的兄弟。从这样的书中,能听到隐隐的雷声,嗅到青草的味道和风的气息。所有那些在后世人们看来难以企及而缅怀不已的种种,如心智的健全、灵肉的和谐、信念的坚定,不过是自然本性在人心中的映射。痛苦、欢欣,爱、恨,都是那样明晰确定,因果分明,仿佛先民眼中的世界图景。这些书,便是这样的灵魂“思无邪”的记录,是他们的喃喃自语、仰天长叹或捶胸顿足,是他们对万物包括自身的惊愕、发问、疑惑或确认。它们有着人类童年期的敏感和天真未凿,并因此往往切中要害。这后一点常常要超出今日我们的意料,这是因为他们那种古朴的生存本身,正得以同最广泛最持久意义上的事物直接晤对,也更能够逼近其核心和本质。
它们的影响是如此普遍和久远,后世漫长岁月里可以车载斗量的著述中,相当多的部分只是对它们无休止的注解和阐说、引申和推衍。一些重要的甚至可说是惊世的成果,其实往往表现为对它们的某处细部的放大或某个局部的完善。对于精神之域的漫游者,它们是难以跨越和绕开的巨大阴影,因为造成它们的正是那些高山峻岭般的形体:生与死,工作与享乐,恋爱与生育,福祉与祸患,战争与和平。这些是一代代人生活中的空气和水。它们是元素,是粒子,是分出众多枝杈的树干,是令万物于其上生长和展开的息壤,而归根到底,它们是最易让人记起源头之水的亲切生动的比喻。《论语》《孟子》《道德经》《楚辞》《圣经》《伊利亚特》《奥德赛》《失乐园》《复乐园》和古希腊罗马神话,都是这样的源头之水,它们浇灌了昨日和今天的精神田亩,无疑也将流淌到明天,永远不会枯竭。
对于眼下,这样的书或许更像一副功效缓渐的扶正祛邪之药,适宜疗治的是人性萎靡与畸变的症候群。技术的进步改变了历史进程和生存图式,但人在备享舒适便利的同时也日益受到异己力量的摆弄。这便是摇摆的信仰、纷杂的理念、莫名的焦灼、情感的紊乱,等等,从作为今日精神生活的记录者的许多书籍、报刊、影视中,我们寻得到它们的种种表现。它们源于人与土地的分离乃至对立,源于割断人和万物浑然一体的脐带的精密分工,源于科学对神话的无情颠覆,源于实用理性的条分缕析、不遗巨细,源于人的虚妄和僭越。如果说,这是随着智慧的进步终将摆脱掉的一个梦魇,人总有办法重新安置妥帖自己的灵魂,那么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为了对抗喧哗与骚动的袭扰,我们不妨时常翻开这些书,倾听来自源头的声音——它们清亮浑厚,亲切可人。

第二辑 汇聚

阅读的季节

在今年这些难得的阴雨连绵的夏日,我用一周时间读完了托尔斯泰的《复活》。掩卷沉思,第一感受,却是为当年未读而感到庆幸。
准确地说,不是未读,而是未能读下去。上次同它面对,大约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记得读到聂赫留朵夫下决心和女囚犯玛丝洛娃结婚,以洗涤自己的罪恶时,就再也打点不起继续阅读的兴致了。大概由于正值绮思连绵的年龄,那时大脑中的感应神经对于与浪漫爱情有关的种种信号最为敏感,最能捕捉,而在这部小说中,这些内容正集中地体现在开头的几十页里。年轻的士官生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的乡村别墅度假时,对侍女玛丝洛娃萌发了爱情,那是一种纯洁无邪的精神之爱,羞涩快乐,温情脉脉。3年后,再次回来时,他的灵魂已经受到军队中兽性淫荡风气的腐蚀,对玛丝洛娃起了邪念。尽管在复活节夜晚的晨祷仪式上,目睹美丽善良的玛丝洛娃亲吻祝福一位乞丐,他的精神世界曾一度返回到纯洁无瑕的当年,但最终灵魂中的兽性占了上风,聂赫留朵夫屈服于自己的淫欲,就在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占有了玛丝洛娃,成为其人生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些有关爱情的生动的描写,曾在我记忆中长久地萦绕:两人在花园里丁香花丛旁的追逐嬉戏,第一次亲吻的激动颤抖;复活节之夜,少女玛丝洛娃脸上被对人、对万物的纯洁之爱点燃的红晕,和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同样铭刻在心的,还有那个罪孽之夜的环境气氛:浓雾弥漫的院子,迷蒙模糊的灯光,远处河面上冰块崩塌、坼裂的声音……当时经常能看到一位西语系女生从宿舍楼下走过,这时每每会联想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可能因为她也长着一双微微斜睨的眼睛,和少女玛丝洛娃一样?如今想来着实荒唐,但在习惯于将自己和身边的他人比附为所读过的书中的某个角色的当时,倒是未觉得有何不妥。
这些,便是当时我对于这部杰作的几乎全部的印象了,至于其他,对旧俄时代草菅人命的法庭、监狱等国家机器的谴责,对道德纯洁和灵魂净化的思考,所有这些既在篇幅上占了大半、同时又构成这部小说灵魂的内容,当时却隔膜得很,难以进入。文学社会学中有一派说法,认为一部作品的完成,是作者和读者两个环节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样的一部作品,因读者感受反应的不同,效果大相迥异。这样来看的话,我当时的阅读趣味,更多的是止步于一种清纯的诗意的情境,从这种幼稚的判断力出发的阅读,自然难以领略一部伟大作品的深刻之处。
相比之下,那时对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却读得十二分地投入,品尝到了无穷的、酣畅淋漓的乐趣。俄罗斯大地的迷人风光,树林、草原、庄园、池塘的四季胜景和晨昏之美,被屠氏一管生花妙笔描摹得生动如画,令我如醉如痴。对于不久前还以把风景描写的名段佳句抄录到本子上为乐事的我,这本书显然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宝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我当时的文学观念中,风景描写是衡量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
但时隔20年后的今天,再来读同样的两本书,却发生了明显的感觉位移。读《复活》,当年吸引自己的那些内容,在暌违多年后,依然能够以其深邃的人性描写唤起一缕激动,夹杂了一缕对已然消逝的青春心境遥相祭奠的复杂情绪。而当年难以进入、难以深切体会的部分,也清晰地显露出其丰厚的内涵:一颗真诚的灵魂对于如何建立一种合乎道德的、善的生活的严肃认真的思考。这样,这次重读事实上就成为一种全新的阅读。读《猎人笔记》,也仿佛寻回了一件丢失已久的珍宝,回返了当年和大自然亲密无间的心境,但不再有当年的激动,而代之以一种平静的愉悦,仿佛嚼完甘蔗后,唇齿间一缕淡淡的回甘。
这种变化,首先应该归因于时间。
时间是酵母,是酒曲,是神奇的催化剂,它能变换心情,改写认识,修正观念。既然对同样一件事,不同年龄可能有大相径庭的看法,对同一本书,不同时间产生不同的感想评价,也就不奇怪了。说到底,阅读是和生命大致同步的,被一圈圈生命年轮围在中间的,是作为载体的不同的书籍,和经由它们催生、折射、反映出的阅读主体的不同的生命感悟。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叔本华说“有些书不宜读得过早”。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和弱智这两种极端的智力状态之外,一个人什么年龄适合读什么,大致差不多。书籍是一颗种子,阅读者的灵魂是播撒其间的那一块土地,种子能否发芽,发芽后长势如何,取决于土质、温度、湿度是否合适,而这些指标更多隶属于时间的范畴。你不能要求小学低年级孩子能够理解孔孟、老庄、佛学思想,尽管他可能熟诵里面的某些句子,但与真正领会其意义内涵是两回事。因为后者仿佛开在高处的屋门,需要经历来充当垫脚石,才能够登堂入室。我的女儿今年10岁,前两年喜欢《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现在又缠着我给她买《数码宝贝》和《哈利·波特》系列,我觉得再正常不过,并不拿名著杰作来揠苗助长。所以,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当一位望子成龙心情迫切的家长说到除了各种外语、奥校课程外,他还为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报了少儿哲学班时,我不由得失态地笑出声来。着什么急?等他步入青春的门槛,生和死的困惑开始像地平线上的闪电那样在远处闪现,像虫子一样咬啮他的灵魂时,哲学自然来找他了,挡都挡不住。为了呼应前面叔本华的说法,我还要说,有些书读得过晚,也是一种损失。年过而立,再来读维特和绿蒂的寻死觅活的爱情故事,恐怕很难心跳加快。如果他抛书而他顾,这既非书的过错,也非他的过错,只能怪缘分错失。
不揣浅陋,回顾一番自己的阅读经历,觉得大致也能够佐证此点。更早些不去说了,将大学时的阅读趣味和今天比较一番,就大相径庭。因为所读为中文系,举例也仅限于文学作品。当年,诗歌中最爱卞之琳,“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看风景的人儿啊,又被人当作风景来看。落寞轻愁,如淡烟如飘尘一般缥缈,恍若无迹。还有朱湘的《采莲曲》,一度能通篇熟诵,因为印象镂刻得太深。“小船呵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娇娆。”一个青春的、轻柔的、青绿色的梦境。唐诗宋词中,也爱读凄凉怅惘的吊古伤怀之作,“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等等。其实当时并没有也不能够理解那种砭骨的悲凉,只是因为青春生命中的哀伤淡淡急于寻找一个落脚之处、托身之所,“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将之误读、使之浪漫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肯定是后来许久的事,开始喜欢上了宋诗,欣赏蕴藏其间的那种沉稳扎实的理趣与机锋:“问渠哪得清如水,为有源头活水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钱锺书先生的那本《宋诗选注》,页边翻得起皱了。
散文中,当年最爱的是抒情散文,徐志摩的《翡冷翠山居闲话》,繁花照眼,幽香拂面,信口唱歌,随兴起舞,真是好文章。今天重读,却只觉得轻佻造作,俗艳不堪,奇怪当年自己怎么会如醉如痴。如今,那一代的散文作家中,由当年的隐身幕后而变为登上前台的,是梁遇春、丰子恺,他们的作品远非徐氏的那样华丽浓艳,却是从心田里流淌而出,具有切实的生命感悟,不由得不打动你。不过要说到今天最令我心仪的,还是蒙田、爱默生等域外大师的随笔文章。既有来自经验和思索的透辟、坚实、强大的理性,同时依然涵养着鲜活的感性、热情,想一想,该怎样状写它们罕见的特质?
读小说,前后也不同,甚至是大异。当年读雨果《悲惨世界》,简直崇拜得目瞪口呆。错综复杂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故事,瑰丽奇伟的文笔,天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小说吗?谁要说有,我肯定是第一个激烈的抗议者。但现在却迟迟积蓄不起再度翻动的兴致:想起那些无处不在而又无奇不有的戏剧性成分,我就直想退缩。我明白,那种热情已随着能够容纳、激发、呼应它的年龄而告隐退。真实性,已经成为决定我当今的阅读取舍的一个执拗的、先决性的标准。今天吸引我的注意的,是这样的一些名字:卡夫卡的《城堡》,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等等。没有激烈冲突的故事,没有大起大伏的情节,没有所谓的典型人物,没有狂喜和号哭,没有消弭了矛盾冲突的大团圆。目光所及,都是庸常平淡的生活景象,然而其中自有让人感到惊骇的东西:雾一般飘忽而迷离的心绪,无声无息却又无始无终的悲剧性,个人的孤立、渺小和猥琐,面对强大的无物之阵所感受到的压抑和茫然。它们仿佛是从墙缝里透进来的阴冷的风,并不以张扬的方式存在,却能够被确切地感知到。生活的真相,也正是藏身在这样一团暧昧混沌的无形之形中。读短篇,那时喜欢莫泊桑,每篇不长,却有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故事。还有欧·亨利,那一个个匪夷所思的结尾,真好。现在则喜欢契诃夫、契弗,还有卡佛笔下那些平淡的人生片段,它们比照着身边生活的样子裁剪而成,却又探测和挖掘了某种不凡,使其中的一些隐晦和蕴含得以明朗、显形。那些男女主人公们的故事怎么那么熟悉,同样的遭遇不是也发生在你我身上吗?——永远怀着变动的热望,却永远在既有的秩序里打转;总是向往远方,而远方也总是远方。某种可能的变化的闪光最终还是被习惯的云雾遮掩,被惰性的陷阱吞没。因为惯性的强大力量,因为环境比人强。
这种随着年龄而变动、应和着生命内在节拍的阅读兴趣,虽然容易为外人所忽略,但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每个有过类似体验的读者,当会颔首认同。我想将此现象称为阅读的季节感。仿佛在一个季节中,视野中总是会有一些发育得更为葳蕤茂盛的植物,在一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目光也会投向某一类特定的书。
前面谈到了不同年龄会喜欢不同内容,其实这种区别也表现为体裁、形式上的偏好。通过一种迂曲的通道,诗歌、散文、小说这些不同的文学形式,分别被赋予在在各异的职责,以表达与之相谐相适的感受、心绪或者思索。年轻时喜欢读诗、小说,因为在这两种文体中,生活以浓缩和放大的面貌出现:最强烈最细腻的情感,最感人最骇人的场景,最丰富的可能性,最纯粹的质地,等等。这当然更能够吸引眼睛总是向天边张望的青年人,因为那里面的一切才像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而眼下陷溺其中的生活不过是一种粗糙的摹本罢了——这样的念头毫无疑问是轻狂的,问题是谁在年轻气盛、信奉“生活在别处”的时候不曾受其蛊惑?前行不远,到了另一个阶段,风景便有所不同了。“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终日为生存、责任打拼,事务繁多但缺乏戏剧性,生活忙碌却没有新鲜感,可能读散文更好。这种文体,有着生命体验的全部要素,无论描述感慨,记录感悟,都是直抵内核,切中肯綮,同时又避开了烦琐的细节,褪去了夸张的色彩。这显然为忙碌而务实的人生阶段,提供了一种技术手段上的便利。由此继续迈步,渐行渐远,守候在前方的便是老年了。老年容易让人想到冬季木叶脱尽的树木,外在风貌上已然是删繁就简,内在神魂方面也更邻近得鱼忘筌的境界。我认识的一位耄耋老者就曾经告诉我,因为精力不济,目力衰退,不能看很多的书,但又想读点什么,就找来格言、随感录等来读,读一则,想一会儿,体味其间深湛的况味。这一篇篇少则几十字、多亦不过几百字的短小文字,却实在具有充足的弹性和深广的空间,其中的某一句话,若引申开去,添加人物和事件,可能演绎出一出悲欢离合的人生戏剧,其丰富性足以铺陈出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它本来就是来自对许多次这样的生命历程的归纳总结。我想,这也应该是老年人基本不读小说的原因:经历几十度寒暑春秋,阅尽悲欢离合云诡波谲,早已经直接抵达形而上,还有什么必要再多看一段他人的故事呢?“太阳底下无新事”,所有貌似不同的故事都遵循着相同的人性法则,沿着某一条必然性的轨道前行,或疾或徐。即便一位老人偶或会翻阅叙事性作品,那往往也不是小说,而是历史或纪实。不是为了了解,而是旨在印证。
在不同的生命季节里,阅读的视野会有扩张和收敛的区别。这一点具体体现在读书的数量和范围上。年轻时,生命充溢着扩张感,喜欢泛读博览,从数量中获得快感。那时节,也具备实现这一目标的相应的客观条件:事务少,时间丰富,为什么不让自己纵身一跃,投入书籍之海呢?单单是想到去浩瀚的书海击水,就足以带来良好的自我感觉。同时,年轻时也容易受舆论和时尚支配,对于那些上了排行榜的畅销书,会急切地找来一读。即便别人说不值得读,不信,偏要自己判断。人到中年,则谨慎得多,更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决定取舍,众人都说值得读,再找来看,以免浪费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时间。步入老境,又偏向另一极端,别人说值得看,也轻易不肯跟随,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愿意反复读某几种自己认可的书,因此数量上的急速缩减便是一个自然的结果。用数十年的经验、见识和心力,道道筛选下来的少数书籍,当然更值得信赖。当目光收缩聚拢到很小的范围时,每每意味着打量是细致和深邃的。日前去邻居家,见其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正在读《东坡乐府》,手边还有一本翻开的《稼轩长短句》。邻居讲,这两本书,老人已经交替着读了一个多月了。老人的心境不好揣度,但又不妨揣度。是怀想曾经有过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当年豪情,还是感慨“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的晚岁心境?或许,某个时辰,萦回胸间的还有对已经故去的老伴的追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星移斗换,境随心变,同样一本书,前后隔了多少年再来读,会有不同的体会。一部《堂吉诃德》,少年看了开怀大笑,中年读来若有所思,老了再来读,却泪流满面。这样的书像一座藏有若干间密室的古堡,开启各个房门的钥匙是不同的年龄数字。一部书倘若具备这样的品性,就不复是那种只在短暂时间内生长的应季作物,而成为一棵贯穿悠长岁月的大树,沐雨栉风,与时间对抗。这往往是那些杰作的共同特性。相应地,对它的阅读也就像一次需要心力和体力支撑的长途跋涉,当然是要跨越具体的、有限的时间界标的。
大多数的好书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是喂养一切人的面包和水。但当一个人有了某种特殊的遭逢,心境思绪因而长久萦系时,他当会情有专属。有一些具有同样的质地的书籍,就会进入他的视野,有的最终将作为其生存境遇的印证之物驻留下来,化为他的精神地形图中的一个点或者一条线。在它们身上,可以凝聚和寄寓他对于生活的理解,他的悔恨和梦想,欢乐和疼痛。袁中郎描述自己读到徐文长诗文时的心情,“(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字句间雀跃而出的,正是这种深得吾心、一拍即合的知音之慨。他人的著作往往成为自己情感思想的孵化器,成为浇开胸间块垒的一杯酒。从感应、共鸣出发,他走向进一步的阐扬引申,将探索的疆域向更远处延展。谁不幸遭遇疾病的长久惨痛的蹂躏,辗转于生与死的交界,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必会有沉痛而剀切的感触。他从个体的残疾,憬悟到一切人类其实都在限制之中生活,残疾是生活的本质,从而获得一种超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对此恐怕难以理解,某个红得发紫的女影星,就在自传中写道,她乘飞机,从舷窗俯瞰地面,激情满怀地想:天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做,就一定做得到!听那口气,简直是那位无所不能的上帝。后来此人已经因涉嫌偷逃税而锒铛入狱,铁窗之内,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豪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谁的生命能够一直风帆高张,当然值得羡慕。但问题是他迟早总会遭遇颠踬,即使避开了一切挫折磨难,最后还有无所逃避的死亡。倘若始终不曾进入这样的思索层面,难免有一天会无所适从。
不好简单地说什么时候适合阅读什么,因为这方面的情形复杂,变数众多,难以一概而论。任何圈点排列“必读书”之类的举动都是冒险和轻率的,哪怕这样的做法出自大师宿儒之辈。但是另一方面,却可以指出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读的书,就像美女的标准因人而异,丑女却能够很容易地指认一样。它们不过是一些杂草,暂时寄身田垄,一番摇曳后,即告凋零摇落。远的不必说,近的不急于说,说说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还留有一星残损的印象的,像上海或者北京的“宝贝”们春宫画般的自我裸露,像小资们孤芳自赏的、螺蛳壳里做道场般的轻吟浅唱,就都是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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