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先生
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落日。
城市里的落日是不经眼的。落日还是那落日,只不过被高楼挡住了,或是因匆忙而从未留意。
次注意到落日,是因为他,日落先生。微瘦,脸上一直漾着干净的笑意。那不是一无所有的单纯,而是像阳光一样拥有七色又复归于白的纯,是繁华落尽见真纯的干净。
他喜欢落日,尤其喜欢飞机上的落日。
飞机渐渐升高,繁华的都市、高楼、汽车,都慢慢地缩小,就像小时候玩的玩具积木,直到消失不见,被云海所遮挡。我突然有了一种超脱的感觉。那座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每天上演那么多爱恨纠葛,此刻都只是巨人手里的一个玩具而已。
夕阳把云海染得金黄,一朵朵云像是金色的岛一样浮在天上。“看到夕阳,我的心却是暖的。”他笑着说。我也沉浸在这炫目的黄中,心里又苍凉又温暖。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窗外。几分钟后,太阳渐渐沉落,变成一道金光,虞美人一般地燃烧着。旁边却是蓝色,沉静的幽蓝色,再往上是淡紫色,烟一般袅袅娜娜,随时便可散开似的。
“飞机上的落日要长一些。”他两眼眯起来,额头上的皱纹也放松下来,安逸地躺着,“看到落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卡彭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的旋律。”说着,他就哼了起来: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我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在内蒙古罕台川下,枯草大漠,蓝天白云,那段我和云夕的“两个女生的中学”的日子。那是一段清冷而孤寂的日子,没有同伴,没有喧哗,只有几个老师轮流上一个小时的中文、英文、数学课。大段空白的时光,就是靠画画、唱歌、大漠上的游侠以及争风吃醋所占满的。
那是我16岁的漫长人生里,一抹快乐的微光。想起来,我的鼻子就酸酸的,突然有些想家。
他笑着问我:“你也喜欢这首歌?”
我用力摇摇头,好像怕他看出来似的:“这首歌太老了,我还小。”
他好像看明白似的笑着。这样的老人,真是的,多吃点盐,就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明白。我不理他,塞起耳机,故意把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故意选了一首摇滚乐,身子还故意扭起来:
看到父亲坐在云端抽烟
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
喂,爷爷,人家年轻人喜欢的是这样的歌,好不好?
他也不言语。我给妈妈说,我跟他聊了很多,就是想告诉她,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一个人可以的。16岁,一个人去国外,不需要别人照顾,跟谁都能处得很好。
突然,他拍拍我,示意我去看窗外。暮色渐合,整个天空呈现出像丝绸一样的深蓝色。晚霞只剩下一抹绯红,淡淡的,就像少女的心事。天边几颗大眼的星,闪着寂寞的光。
我怔怔地看着,一直到天色褪去。
他还是朝着我笑。我突然间想起了爷爷。如果爷爷还在,他肯定也会陪我看晚霞。但爸爸就不会,他心里只有他的梦。想起爸爸,我的心就抖了一下。他说过的那句话,仿佛种在我心里,生出根来,把心撑开无数条裂缝。
还好,终于离开他了,离开他的光环,他的梦想!
我自由了!
临下飞机时,那位先生起身要帮我拿行李箱,我拒绝了。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他现在也住在英国。如果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找他。他说,我很像他的孙女。
乘坐电梯时,我把行李箱随便一拖,行李箱横亘在电梯上,摇摇地斜了下去。他拍拍我,还是笑着说:“行李箱要横着放。”
我冷冷地说了声“谢谢”。
坐上出租车,我才把那张名片拿出来。他的笔名真的叫“日落先生”,后面就是邮箱。跟爸爸一大堆头衔的名片相比,他真是太“无名”了。
反面写着: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我反复地读着这句话,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后来,我在图书馆里看到这一句话,这是小林一茶的俳句。
怔怔地读了几遍。下车时,我就把名片扔到了垃圾桶里。我是来独立的,不是来找安慰的。我现在不需要温暖。这又是新环境,我必须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