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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数次停在她曾停驻的命运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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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能否揭开zui后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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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狄金森
九年前,她怀着身孕神秘失踪,
留给他的线索,
是一通打到他所在警局的十一秒的电话,
以及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牵念。
九年后,一通怪异的警告来电,以及两张她的照片,
燃爆他积郁已久的思念。
随着警方的刑侦及他私下的打探,
大量令人吃惊的秘密与往事,席卷而来。
重重迷雾之中,
她的面容逐渐显现……
曾经相濡以沫,
曾经一步之遥。
在善与恶的模糊边缘,
他能否理解她曾做过的每一个抉择?
在现实与记忆的短暂接壤,
他伸出手,
能否再度将她带回他身边……
|
關於作者: |
从阳
常用笔名Sunness。
律师,爱好文字,对心理类疾病有深入的研究。
专注于言情、悬疑类小说。
著有《第十二秒》《风暴眼》等作品。
法学的严谨与感性思维的激烈碰撞,
成就读者眼中气味独特的她。
有人说,翻开她笔下的故事之前,
必须先深呼吸一口气。
原因,留待你慢慢探寻……
|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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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1 - 十年生死两茫茫 序
我忘记了欢笑,也忘记了叹息,
终生在猜测,没有谜底的谜语。
——顾城
7 - 告别天堂 Chapter1
我们只能一次次告别天堂,
一次次梦想着与地狱告别。
——艾米丽·狄金森
16 - 角落里的珍珠 Chapter 2
去吧,人世间的孩子,
到那溪水边和田野上去,
与精灵手牵着手,
这世上的哭声太多,你不懂。
——威廉·巴特勒·叶芝
26 - 时间藏起记忆 Chapter3
记忆就像滚滚浪潮,
撞上海湾里的礁石激出巨响。
记忆的巨响人们是听不到的。
——木心
36 - 眼中的烛火 Chapter4
亲爱的,贴靠近我;
自从你离去,
我荒凉的思想已寒透进骨头。
——威廉·巴勒特·叶芝
46 - 一场无尽的道别 Chapter5
在河畔的旷野,我的爱人与我伫立,
她柔白的手倚在我微倾的肩膀。
她要我简单生活,如河堰出韧草;
但我年少无知,而今满盈泪水。
——威廉·巴勒特·叶芝
58 - 如果知更鸟来临 Chapter6
一个波涛汹涌的自然,
在知更鸟眼中,
无穷无尽。
当内心的铁出现,
她死去,先于自己。
——艾米丽·狄金森
75 - 如果确定我们将相聚 Chapter7
如果确定我们将相聚,
在你我生命终结之时,
我愿意把生命像果皮一样,
远远的抛弃。
——艾米丽·狄金森
85 - 无名的地方 Chapter8
除了婴儿的啼哭,
我再不相信人话;
因为可怕的私欲,
已将真实扼杀。
——顾城
108 - 黑暗不接受光 Chapter 9
生命在他里头,
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光照在黑暗里,
黑暗却不接受光。
——《圣经》
126 - 过去的已如尘烟 Chapter10
云海浮沉,往日历历在目,
未来的似已惘然,
过去的已如尘烟。
生死乃一线之隔。
——威廉·巴勒特·叶芝
137 - 跃下云端 Chapter11
所谓深渊,
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所谓云端,
跃下,便也深渊万里。
——木心
151 - 被埋葬的种子 Chapter 12
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种子。
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
——顾城
164 - 如果我未荒度一生 Chapter 13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艾米丽·狄金森
181 - 孤夜里的星光 Chapter 14
那光是真光,
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圣经》
203 - 暗夜的回响 Chapter15
我将要起航,因为我日日夜夜
都听到那水声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灰暗的人行道,
我都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回响。
——威廉·巴勒特·叶芝
225 - 多少门曾无风自开 Chapter16
多少严闭的门,
无风而自开,
搏动的心,
都是带血的。
——木心
(下册)
1 - 我终要寻她而去 Chapter17
原来鳟鱼变少女,
头插花朵,一路跑来,
又消失在天际,
久经浪迹,
千山万水走遍,
我终要寻她而去。
——威廉·巴勒特·叶芝
21 - 但愿我是黑暗 Chapter 18
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木心
44 - 生命和信仰的归宿 Chapter 19
大批大批的人类,
在寻找生命和信仰的归宿。
——顾城
66 - 我没有时间憎恨 Chapter20
我没有时间憎恨,因为
坟墓会将我阻止,
而生命并非如此简单
能使我敌意终止。
——艾米丽·狄金森
85 - 当漫长的黑夜刚过 Chapter21
你无法扑灭一种火,
有一种能够发火之物,
能够自燃,无需人点,
当漫长的黑夜刚过。
——艾米丽·狄金森
100 - 这里都是深紫色的花 Chapter 22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木心
130 - 刻在命运里的路 Chapter23
他固执地走过许多路,
那些路,
早已刻在了他的命运里。
——顾城
157 - 似粥温柔的人 Chapter24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
190 -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Chapter25
求你放我在心上如印记,
刻在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圣经》
210 - 于白昼之前 Chapter26
但我仍要坚持,
向着纯美和永恒,
不论是幸福的死,
还是痛苦的生。
——顾城
220 - 醒在黎明 尾 声
221 - 家书,勿念 番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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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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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十年生死两茫茫
赵亦晨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
凌晨两点,小区内几乎所有的露天停车位都被占满。这两年业主没有剧增,私家车的数量却暴涨。他住六栋,通常只能把车停在十五栋,再步行绕过小区中心广场回家。
动手给车熄了火,这会儿赵亦晨却没想下车。
他太累了,后脑勺靠上车座头枕,合眼小憩。做刑警的头几年,跟同事轮流盯梢的时候,他们都习惯在车里休息。那时候信息网络不像如今这么发达,人们由于在车内过夜而窒息死亡的新闻报道还很少见。不过哪怕是近五年,在他们这些警察里,真正因为窒息死在车里的也屈指可数。他们更可能殉职、患癌、遇上车祸,或者从把人送进监狱变成被人送进监狱,后死在曾经同僚的枪口下。
人的死法有很多种,不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终会怎么丧命。
有人敲响了车窗,赵亦晨从睡梦中惊醒。
近半夜敲窗抢劫的案件增多,他本能地摸向腰间的枪,余光从后视镜里瞥见站在车窗外的是个女人,染黄的头发乱糟糟地绾在脑后,五官扁平的脸看上去毫无特色,大龄主妇的年纪,却在睡衣外头裹着嫩粉色的针织外套,在浓稠的夜色中尤其显眼。这个女人是他的姐姐,赵亦清。
赵亦晨拔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在钻出车子迎上湿凉夜风的同时捏了捏眉心,将身后的车门甩上:“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这不一直看你没回来,怕你出事吗?”两条胳膊环抱在胸前,赵亦清语带责备,“办公室电话又打不通。”
三年前赵亦晨当上刑侦支队支队长的时候,局里给他在新社区分配了一套房子。他没要,固执地住在这个旧居民小区里。赵亦清拿他没辙,又实在放心不下他一个人住,便在儿子上中学以后买下赵亦晨家楼上那套房子,一家子搬了过来,好相互照应。这些年赵亦晨办公室里接到的私人电话,也多是赵亦清打来的:过节回不回家吃饭?怎么凌晨都过了还不见回来?新案子棘手吗,危险吗?按时吃饭了吗,睡觉了吗?
这些本该是妻子或父母关心的,她一概揽下了。
赵亦晨又捏了捏眉心,和她一起穿过中心广场,走向六栋。其实他们可以抄小路回去,可那条小路光线暗,又是监控死角,赵亦晨从不让他们走小路。此刻他脑仁跳痛得厉害,但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一点烦躁的情绪,只说:“紧急警力调度,也就剩两个接警的还在局里,估计是没听到。”
“我是看警车全都呜呜哇哇开出去了。”赵亦清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警察的家属大多对警车鸣笛声敏感。即便隔个好几条街,他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下意识地心头一紧。这算是一种本能,就像一个母亲听到孩子的哭声总会忍不住停下来四处张望,哪怕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赵亦清就是这种家属。她会在听到警车呼啸而过后开始焦虑。她是个普通的女人,这辈子害怕的事情有很多:父母在时,她怕自己被遗弃;儿子出生之后,她怕儿子会生病,怕一切能把她儿子从她身边夺走的人事物;弟弟当上刑警,她怕有天会有人打电话给她,让她去认领他的尸体。所幸现在父母走了,儿子还好好的;弟弟当上了刑侦队长,命还好好的。她需要克制的,就是她的担忧和焦虑。
赵亦晨知道她有这个毛病。这不怪她,他们的父母死得早,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要操心很多事,所以赵亦晨能体谅她,总是尽可能安抚她。
“九龙村村民袭警。”晚风扑向他的脸,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九龙村?就那个……有好多人收买被拐妇女儿童的村子?”赵亦清裹紧了外套诧异道,“怎么会袭警呢?”
已经快到凌晨气温的时候,路灯昏黄的光线似乎都失去了温度,拉扯着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听路旁的杧果树在风中发出哀求似的呜咽声。
“一个寻亲互助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消息,说他们当中一对父母被拐走的孩子就在九龙村。”赵亦晨两指夹着香烟,一手插到裤兜里,缓缓吐了口烟圈,语气平静,难以分辨情绪,“夫妻两个溜进村子偷走了孩子,跑出来的时候被村民发现,全村的人抄着棍子和刀追着他们打,正好碰上互助会的人来帮忙,两拨人就发生了械斗。那边的派出所出面调解不成,也被村民围攻,只好通知了区刑侦支队。支队鸣枪无效,又请求我们调动警力支援。”
“唉……这些个村民也是,都几十年了,还跟群土匪流氓似的。”赵亦清叹口气,她还记得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就常有这类恶性事件发生,没想到一晃二十年,城市里的高楼砌起来了,乡村里的路修平整了,有些地方却从没跟着世界一块儿变过,“你也去现场了?没受伤吧?”
赵亦晨摇头:“没事。”
他们已经走到六栋三单元楼下。赵亦晨住三楼,赵亦清一家住四楼。他掏出钥匙站在自家门前开门,一回头,发现她还立在他后头,张张嘴好像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握住门把手拉开门,赵亦晨走进玄关,低下头脱鞋:“上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送阿磊去学校。”
原本就有些犹豫,这时再听他这么开口,赵亦清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
几秒钟之后,她吁了口气妥协:“行,你也赶紧休息。”说完便转身朝楼上走。可没走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回过身看他。
“亦晨,那个九龙村是不是珈瑛……”一提到那个名字,她就注意到赵亦晨拉住门把打算关门的动作顿了一顿,这让她条件反射地收了声,接着又换了个说法,小心翼翼问他,“我的意思是,你还准备继续找珈瑛?”
赵亦晨沉默地站在门边,右手搭在门把上,小半边身子还被笼罩在楼道的灯光里。她停在高出他几级台阶的地方,看不到他被睫毛挡住的眼睛。
大约过了十秒,他才平静地回答:“已经习惯了。”
是习惯自己一个人了,还是习惯一直找她了?赵亦清没忍心问出口,只能长叹一声。
“你进去休息吧,”她冲他摆了摆手,“晚安。”
赵亦晨抬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直到听到她开了门又关门的动静,他才合上门,反锁,扣好防盗闩,回身走进屋里。
阳台的落地窗紧合,外头还有不锈钢防盗门,用粗硬的锁闩住。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头街灯的光,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径自走向客厅的沙发。他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十一年,闭着眼也能找到方向。
坐上沙发,他合上眼,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屋内很安静,可以听见壁钟秒针转动的声响。
许久,他睁开了眼。沙发缝隙里有个表壳磨损得厉害的MP3,常年插着耳机线,一圈又一圈地缠紧。他把它捞出来,解开耳机线,将耳机塞进耳朵里,拨开了开关。小小的长方形屏幕亮起,成了黑暗里的光。
MP3里只有一个音乐文件,很短,只有十一秒。
他点开它,听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是个女声。气喘吁吁,尾音发颤,戛然而止。
播放方式早已被设置成了单曲循环,于是短暂的杂音过后,他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
赵亦晨闭上眼,仰头将沉甸甸的后脑勺压向沙发的靠背。
他知道,现在是二○一五年十月六日,凌晨三点二十三分。
二○○六年十月五日,他的妻子胡珈瑛拨通了报警电话,通话却在进行到十一秒时忽然终止。胡珈瑛自此失踪。
那天赵亦晨还在毒枭眼皮子底下当卧底。这段录音是接警电话录音原件的拷贝文件,两天后,他的同事把它交给了他。
九年了,他已经将这段录音听了无数遍。他对她话语里的每一处停顿、每一次颤抖、每一个音节的长短都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依然找不到她。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胡珈瑛,他深爱的妻子。
谁都知道,在她失踪前,她已经怀孕六个月。
他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CHAPTER 1
告别天堂
01
二○○三年,赵亦晨从派出所被调到区刑侦支队,师从当时的支队长吴政良。
赵亦晨参与侦破的个案子,就是一起特大团伙贩毒案。三十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名女嫌犯由赵亦晨和另一名警察负责审讯。
她坐在讯问室的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形容憔悴,身上穿的是女警给她临时找来的衣服,因为被捕时她正和团伙头目佘昌志一块儿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审讯持续了六个小时,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脸色灰白,像是已经成了半个死人。
警方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李君,二十五岁,本省人,籍贯在某个小村镇,曾经在X市一家洗脚店打工。如今那家洗脚店已经被查封,它是当地另一伙黑势力管理的色情行当之一。
隔着铁窗仔细瞧了她一眼,赵亦晨想,她可真不像二十五岁。瘦骨嶙峋,皮肤松弛,满脸烂疮,双眼呆滞无神,怕是长期吸毒造成的。
“不想说佘昌志,就说你之前的事吧。”赵亦晨换了个方式开口,“一九九九年你还在一家洗脚店打工。记不记得那家洗脚店的名字?”
李君还是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她浑身哆嗦地倒在地上,四肢痉挛,翻着白眼,几乎要晕厥过去。
赵亦晨和另外两个警察上去扶她的时候,她终于出声了。
“给我……给我一根烟……”她说。
李君十八岁那年高考,考进了X市一所名牌大学。
但她早几年就死了父母,一直借住在姑妈家。姑妈告诉她,没钱给她交学费。
每晚李君都会梦到那所大学。想到将要失去这次机会,她就整日以泪洗面。一个月后,她独自来到城里,想要找份工作,半工半读挨过这四年。没想到刚到火车站,便被骗去拍了色情影片,“导演”就是那家洗脚店的老板。老板把她带进洗脚店,她成了洗脚妹,给客人“按摩”,从此再没有去过她梦里的那所大学。
结案以后,赵亦晨从菜市场买了条鱼回家。
他到家时是晚上十点,胡珈瑛已经洗了澡,正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她又跑去厨房给他做饭、蒸鱼。夏天晚上闷热,家里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咯吱咯吱地响。她把它摆在客厅,给他吹。
赵亦晨没待在客厅。他拎着电扇走到厨房门口,插好插头,将电扇对着她,好让她凉快凉快。然后他上前,从背后抱住她的腰。才忙活了一阵,她早已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贴着汗津津的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拿手肘轻轻捅他:“到厨房来干什么,这里热,你去客厅。”
低低应了一声,赵亦晨把下巴搁到她肩窝里:“再抱一会儿,等下我炒菜。”
“怎么今天突然腻歪起来了,也不嫌热。”她被他下巴上的胡楂儿刮得痒痒,却也只是取笑他,没有躲开。
“没事。”他沉吟了几秒,“你当年怎么来X市的?”
讯问李君的时候,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她今年也是二十五岁,读大学前也没了父母。更凑巧的是,她是从李君梦里的那所大学毕业的。那四年她半工半读,过上了李君原本想过的日子。
手里择着菜,胡珈瑛心不在焉地道:“还能怎么来。从乡下搭三轮车,出了镇子走到火车站,搭火车来的。”
“东站?”
“对。”
“那时候飞车党还在。”
“是啊。”她话语间略有停顿,“所以一出站就被抢了包。”
赵亦晨揽紧了她。这事他从前没听她提起过。
“钱都没了?”
“我只装了几块钱在包里,存折藏内衣里了,没被抢。”她笑笑,终于拿沾了水的手拨了拨他的胳膊,示意他松点劲,“出来前四处打听过,知道该怎么办。”
这回答倒是意想不到的。赵亦晨愣了愣,而后微微低下头,轻笑一声。
“笑什么?”胡珈瑛转过头来看他。
“笑你聪明。”他抬手替她把垂在脸庞的头发拨到耳后。
那时候从农村进城的,有大半走了弯路。像李君那样终锒铛入狱的也不在少数。但赵亦晨没有怀疑过胡珈瑛的话,他相信她聪明,运气好,所以他后来才有机会遇上她。
直到二○○六年,胡珈瑛失踪五天后,吴政良把赵亦晨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小赵,你知不知道你岳父岳母的名字?”
“胡义强,胡凤娟。都是胡家村的人。”
吴政良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头,搁在桌面上的右手握了一支铅笔,笔端一下一下点着桌沿,“嗒……嗒……嗒……嗒”。
“老刘带人去胡家村调查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胡义强和胡凤娟夫妇确实有个女儿叫胡珈瑛,他们死后也把遗产都留给了她,供她去城里读书。但是胡珈瑛在学校的档案里登记的家庭成员不是胡义强和胡凤娟。她的户口是买来的,身份证也是买的。胡家村的人说,胡义强和胡凤娟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回他们夫妻俩去东北探亲,一年之后回来,就带着胡珈瑛。当时她已经十二三岁了。”
赵亦晨沉默地站在办公桌前,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而吴政良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她跟你说过她是生身父母过继给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吗?”
“没有。”他说。
“我们又联系了东北那边的派出所,明确了一下这个事。但是胡义强在那边的亲戚也无儿无女,他们一家子恐怕都是有这个不育的基因。”吴政良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小赵,胡珈瑛很可能是胡义强夫妇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赵亦晨立得笔直的身体终于细微地一动,他沉默了几秒,才动了动嘴唇。
“她没跟我提过。”
“你说她大学是半工半读,她在哪里打工?”
“一家餐馆。她没告诉我餐馆的名字。”
“你们大二认识的,她当时经济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
“我听说她毕业之后就进了律所,跟王绍丰这个师傅学习。”目光落回手中那支铅笔,吴政良不自觉减缓了用笔端轻敲桌面的频率,就像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引他进入一个极有可能激怒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逻辑,“当时毕业生进律所很难,要找个师傅带更难,尤其是像王绍丰这种资深的老律师。”
“她说王律师觉得她有实力。”赵亦晨语速平稳,却几乎是在他话音刚刚落下时就开了口。
吴政良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她说过她那三年给王绍丰倒贴学费的事没有?”吴政良继续问道。
赵亦晨再次沉默下来,后他说:“没有。”
放下手中的笔,吴政良抬起左手搁上桌,十指交叠。
“小赵,我下面的问题可能有点难听,但是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他望向赵亦晨的眼睛,缓慢地、不容置喙地问他,“你和胡珈瑛是夫妻,你清楚。在你之前,她还有没有过别的男人?”
那天下着雨。十月的天气,在这座南方城市,依然没有带来半点凉意。
赵亦晨听得到此刻头顶吊扇呜呜转动的声音,意识却已经回到了二○○○年六月的那个晚上。那天白天,他和胡珈瑛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次睡在了一起。
她很疼,疼得一直在哭,但没有流血。赵亦晨知道她从前在农村干重活,没流血,很正常。因此他没有问她,只是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亲吻她的发顶。
胡珈瑛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泪。那晚是她哭得厉害的一次。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甚至觉得,她哭并不是因为疼。
而他能做的只有给她一双坚实的臂膀,让她有个能够安睡的地方。
一直到现在,赵亦晨还会梦到胡珈瑛偎在他身边熟睡的模样。
他以为她回来了,他想问她这九年去了哪里。可是看到她睡得又沉又香,他没有叫醒她。梦里她还挺着大肚子,肚子里是他们俩的孩子。他撑起身子,替她翻了个身。他记得医生说过,孕妇不能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侧卧。
终是电话铃声吵醒了他。
赵亦晨睁开眼,捏了捏眉心。屋子里依旧一片漆黑,一只耳机已经从他耳朵里滑下来,MP3仍在播放那段十一秒的录音,沙发尽头的电话吵个不停。他摘下剩下的那只耳机,侧过身捞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毫无征兆的沉默让赵亦晨皱紧眉头,忽然彻底清醒。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二十分。
他眉心拧得更紧。
“您找哪位?”握着话筒,他再一次启唇出声。
这回电话那头的人只沉默了几秒,便开了腔。
“你女儿在这里。”是个男人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的处理,沉闷、冰冷而又怪异,“过来找她,不然她就会死。”而后啪地挂断了电话。
02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八岁的胡珈瑛赤脚来到了X市。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胡珈瑛,她的名字是许菡。许菡头一次到这个城市,便看到了满街的大学生。她想要过桥,却见桥上挤满了人,或站或坐,还举着竹竿挑的旗子和横幅,上头写着好些大字。傻傻站在桥头,她觉得脚底的桥都在跟着他们的脚步打战。
有人看到了她,在她脚边丢下两枚硬币,哐当哐当,吓得她拔腿跑开。
她身上只裹了件脏兮兮的单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一块块鲜红的疹子,乱糟糟的头发里尽是黑色的泥污和跳蚤,臭得像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
但许菡知道,桥上那些人没把她当老鼠。他们把她当叫花子。
十天之后,南方的隆冬悄然而至。
骑楼老街底下的商铺挂起了年货,天不亮就开了张,铺主拿着竹帚扫去门前的灰尘,也扫去那些蜷缩在长廊里的乞丐。他们通常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偶尔在身子底下垫上两张报纸,睡在油墨的气味里,也死在油墨的气味里。
包子铺的老板娘抬了蒸笼出来,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铺面边的墙角,身下的报纸被吹过地板的风刮得哗哗作响。她走出铺子仔细看了会儿,发现那是个女孩儿,一动不动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光着的脚丫长满了狰狞的冻疮。
“喂,细路(小孩)?”老板娘随手抄起擀面杖,小心弯腰拨了拨她,“死咗啊(死了吗)?”
那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还是没动,瘦小的身躯硬邦邦的,也不知是只剩了皮包骨头,还是早被冻僵了四肢。这时候老板走出来,伸长脖子瞅了瞅:“乜事啊(什么事)?”
“唔知(不知道)……”又拿擀面杖拍拍那姑娘的胳膊,老板娘见她没有半点反应,迟疑着嘀咕,“好似系死咗噢(好像是死了噢)……”
刚开张就碰上个死人,实在不吉利。
老板赶忙裹了袄子跑出去找人来抬尸体。而老板娘回身走进铺子洗干净擀面杖,出来时已瞧不见那小乞丐硬邦邦的尸体,只有冰凉的报纸翻滚着朝长廊的尽头远去。
再抬头,便发现堆得比人高的蒸笼上少了笼包子。
许菡抱着那笼包子使劲往前跑。
滚烫的热气冒出笼屉,打湿了她的衣襟,烫红了她的胸口。路边尖利的石子刺破乌紫色的冻疮,扎穿她的脚底,捅进她的脚心。她疼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却不敢喊疼,更不敢停下脚步。
可她终也没跑过第二个拐角。
老板带了人回来,刚好跟她迎面撞上。包子撒了一地,许菡闭上眼,只觉得星星点点的拳头砸下来,包子在滚,她也在滚。不同的是,包子不会叫,她会叫。直叫到喉咙嘶哑,再没了声音。
他们把她丢到了桥墩下的臭水沟边。入夜后,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脸爬过,她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月色清冷,从她指间滑过去的是条泥土色的水蛇,她抬起眼皮,看到还有个被污水泡肿的人躺在她身边。
她想吐,胃里却空空荡荡,连一口酸水都吐不出来。
许久,她挪动手指,慢慢爬到了这个脸已经肿得看不清五官的人身边。
她在他的裤兜里摸到了一枚五毛钱的硬币。
桥西的夜市有家包子铺,铺子门口竖着块硬纸板,上头写着:肉包子五毛一两,一两两个。
许菡把五毛钱的硬币给老板娘,老板娘给了她两个包子。她用红肿哆嗦的手掰开白面皮,里头是白菜。
巷子口站着条大黑狗,一个劲地冲她吠。她跑,狗追着她跑。掰开的包子落下了馅儿,那团白菜掉在地上,大黑狗停下来,伸出鲜红的舌头把它舔进了嘴里。
后许菡躲回桥墩底下,在黑暗中看着那具泡肿的尸体,发着抖,一面作呕,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已经变冷的包子。包子是咸的,一半面皮,一半眼泪。
那是那年冬天冷的一晚,许菡在熏天的臭气中睡去。
第二天黎明,她睁开了眼睛。
她找到一块锥子似的石头,爬上桥,摇摇晃晃,走向桥西静悄悄的市集。
等到天光微亮,早点铺子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发现,裁缝铺养的那条大黑狗死在了巷子里。狗脖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大窟窿,刺穿发紫的舌头,猩红的血一股一股往外冒。
老裁缝跑出来,扑在大黑狗跟前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到了中午,他给小孙子做了顿大餐。
小孙子吃着爷爷喂的肉,嗍干净手指头上的油问:“爷爷,这是什么肉啊?”
老裁缝给他擦嘴,笑眯眯地告诉他,是狗肉。
CHAPTER 2
角落里的珍珠
01
一九九七年,警校放假,赵亦晨只身找去了胡珈瑛读的那所大学。
大学东门外有间律师事务所,附属于学校法政学院,给校内的学生提供实习场所。胡珈瑛刚念大二,时常会往律所跑,打打杂,替律师整理案卷。那天轮到她值日打扫,事务所已经关了门,玻璃门内只有她弯着腰扫地,一手扫帚一手撮箕,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黑色长裙的裙摆下边露出半截小腿,白衬衫的袖口套着袖套。
赵亦晨远远瞧着她,发觉她喜欢穿黑白灰三色的衣服,不像其他姑娘赶着时髦穿得艳丽。但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不动的时候沉静,活动起来沉稳,一点儿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活泼的特质,却也讨人喜欢。
他叩响玻璃门,胡珈瑛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愣。
“哎,是你啊?”她放下撮箕,把扫帚靠墙搁好,擦了擦手走上前来给他开了门,“你来找律师吗?都已经下班了。”
“我来找你。”赵亦晨没有进门,只站在原地,好平视她的眼睛。她个头比较小,而他又高又结实,铁铸的墙似的立在那儿,要是不借着台阶的高度减少两人的身高差,怕是会给她太多的压迫感。
胡珈瑛还扶着玻璃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和你处对象。”他说。
然后他看到她红了耳朵,眼底的慌乱转瞬即逝。她侧开身对他说:“你先进来。”
赵亦晨控制住已经快要浮上嘴角的笑意,点点头走了进去。胡珈瑛飞快地关上玻璃门,转过身来拿背紧挨着它,好像要借那冰冰凉凉的感觉醒醒神:“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赵亦晨正对上她的视线,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没开玩笑,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你都还不了解我,怎么就知道你会中意我了。”她回嘴,一双黑眼睛眨啊眨,眼里有水光似的亮。
“只有三次,也看得出来你的人品。”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赵亦晨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看着她的眼睛,几乎都要看清她眼里的自己,“而且我知道你学习好,爱看书,喜欢骑单车,早上会绕着操场散步,边走边背英语单词。”
“知道的还不少。”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搜集情报。”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吗?”
“害臊,从看到你开始我就害臊。”
“我没看出来。”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控制情绪。”
胡珈瑛笑了。他觉得她笑起来漂亮,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比不上她。
“你这么想做警察啊?”她问他。
“对。”
“为什么?”
“我妈是警察,我爸不是。我妈没有我爸富有,但她一辈子都比我爸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她还在笑,但笑容里的意味不一样了。那时候赵亦晨感觉得到,她看他的眼神是柔的,柔得像水,海水。
“那我考考你。”她走过他身边,从事务所前台后头拎出一袋水果。塑料袋哗啦啦地响,她拿出一颗杧果,抬起脸对他说:“我想吃杧果,你帮我去洗洗吧。”
这考题出得怪,赵亦晨接过杧果想了想,转身走出了律所。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杧果回来,已经把它去了皮切片,盛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盘子里。
胡珈瑛好奇地瞧了瞧盘子里的杧果片:“为什么把皮剥了?”
“我不确定你对杧果过不过敏,不过只要去了皮,过敏的人也能吃。”
赵亦晨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完,便见她又一次笑了。这一笑很短暂,她只是弯了眉眼,嘴角略微上翘,紧接着就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过盘子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了解你,你也不够了解我。你倒是有胆量,敢直接过来跟我说想和我处对象。”
他也算是把处变不惊的本事发挥了出来:“我知道你会答应。”
“这么有自信?”
“你不常笑,但我们见过三次,你冲我笑了两次。”终于不再克制嘴边的笑意,赵亦晨两手插兜里,直勾勾瞧着她,语气变得愉快而又肯定,“刚才你又笑了两次。这证明你也中意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像个警察,倒挺像流氓。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高兴。
所幸高兴的不单只是他。胡珈瑛也弯了眼笑。
她说:“是,我也中意你。”
赵亦晨见过很多种眼睛,有的眼睛是天生会笑的,有的眼睛是不爱笑的。胡珈瑛的眼漆黑、深邃,但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她那双眼睛是不常笑的眼睛。
可她喜欢对他笑,笑起来眼里有亮光。
就像破晓时分,要是没有前头的黑夜,日出便带不来后头的光明。
电话铃声大作。
赵亦晨再一次惊醒,眼球被一束打进客厅的阳光刺痛。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滑了下来,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豆浆和一只用不锈钢盘子盖住的碗,他恍惚了几秒,知道这是赵亦清来过了。
边伸手捞电话边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已是早晨六点五十分。
来电显示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陈智的号码,他值晚班。赵亦晨两个多小时前接到那个古怪的警告电话之后,就通知了陈智去查号码的所在地,这时候应该是有结果了。他接起电话,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只拿食指压了压:“喂?”
“赵队,查到那个号码的地址了。”陈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Y市的固话,在外省。”
“通知当地的派出所,让他们去看看情况。”掀开滑到腿上的毛毯,赵亦晨抓了把自己的后脑勺,已然清醒不少,“把情况说明清楚,还要记得提醒他们,便衣过去。”
“好,我去办。”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陈智顿了会儿,又说,“您再休息会儿吧,这几个月太辛苦了。”
“没事。”赵亦晨前倾身子揭起盖在那只碗上的不锈钢盘,“我待会儿就回局里。”
碗里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赵亦清知道他习惯什么时间出门上班,所以总能及时把早餐送过来。换作往常,赵亦晨会起身洗脸刷牙,吃完早餐便出发。但这天他没有。
他挂断电话,来到阳台落地窗前,拉开已经被赵亦清扯出一条缝隙的窗帘,站在了清晨的阳光下。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将光割裂,阴影和天光同时投向他的身躯。这道防盗门是胡珈瑛失踪后安上的。他伫立在它后边,好像囚犯伫立在监狱的铁窗里边。
不同的是,监狱里没有阳光。
晚上八点,陈智敲响了赵亦晨办公室的门。
“小陈。”他抬头见是陈智,便放下了手里的笔,“早上我叫你查的那个号码,后来怎么处理的?”
“正要跟您说。”陈智关上身后的门走到他办公桌前,手里还拿着一沓刚整理好的档案,是上个月阅兵前“扫黄打非专项行动”的报告,“是这样,他们派出所派人去看了,那家人姓许,还挺有钱的,家里有个八岁大的孩子,看起来不像会勒索别人,倒是有被勒索的条件。便衣试探了一下,许家人都在,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他们一家子的行动也没什么可疑的迹象。”
陈智有点胖,人憨厚,娃娃脸,看上去年轻,却也是有十年经验的刑警。这几个月专项行动过后又是“十一”长假,大量的警力都被调出开展安保工作,加上九龙村的事,他好几天没回过家,眼看着瘦了一大圈。赵亦晨原想再交代后边的事,瞥见他眼底的黑眼圈,开口时便话锋一转:“知道了,我再联系他们郑队多留心,暂时不打草惊蛇。你今晚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陈智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还能再干两天,但他和赵亦晨共事六年,知道赵亦晨的脾气。如果这时候真把话说出来,想必又会挨一通训:不花点时间养精蓄锐,只会事倍功半。于是陈智叹了口气道:“哎,好,赵队您辛苦了。”
重新拾起笔,赵亦晨示意他把手里的报告放桌上。陈智顺从地放下了东西,又忽然想起点什么:“对了赵队,其实这个事会不会……不单纯是许家人的事?您看,打外地号码还要加区号,就算打错了,也不该正好打到您这儿来。而且那小姑娘八岁,二○○七年出生的……”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几秒,小心观察着赵亦晨的脸色:“有没有可能,跟嫂子有关系?”
赵亦晨没有说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表现。可陈智总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其实也藏了某种情绪在里头。——他认识赵亦晨的时候,胡珈瑛已经失踪了三年。关于她的事,他从没听赵亦晨谈起过。只不过这是队里公开的秘密,赵亦晨大抵也清楚他们知情。别人说起时,他却总是不说话。每到那时,他脸上露出的就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从前陈智想过,或许赵亦晨早就看淡了,不想提,索性就不提。至于之后为什么没再找老婆,怕也只是刑侦队的事太忙,实在没工夫操心别的。直到那回队里来了个计算机技术水平高超的年轻技术员,有天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到陈智问他:“赵队的老婆是不是失踪了?”
陈智问他听谁说的,那技术员只说:“没人告诉我。就是前两天赵队私下里找我,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他用电脑分析一段录音里的背景杂音。就那个十一秒的接警录音,您知道吧?”
那时陈智才明白过来,原来赵亦晨从没放弃过寻找胡珈瑛。
因此这会儿见赵亦晨沉默下来,陈智没有轻易收口。他考虑了一阵,又试探性地问:“‘十一’也快过了,不然到时您亲自去看看?”
赵亦晨总算没有再置若罔闻。他颔首,将报告拉到跟前:“我会安排,你回去休息吧。”
稍稍松了口气,陈智应下来,离开办公室时不忘关上了门。
等他合好门,赵亦晨才搁下笔,伸手去拿电话联系Y市刑警队长郑国强。他去Y市出过几次差,和郑国强算是有些交情。正要拨号,余光扫见刚放下的黑色中性笔,赵亦晨身形一顿。
他记得还是二○○三年的时候,他刚被调到区刑侦支队,胡珈瑛送了他一支钢笔。
英雄100全钢的笔,对于当时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他们来说,贵得很。她平时自己稍微多花几块钱都会心疼,买了那支笔给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赵亦晨宁可她多吃些,吃饱些,长胖些。不过见她笑得高兴,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状似无所谓地一笑:“买钢笔干什么,我在一线工作,又不是文员。”
“在一线工作也会需要笔啊,你们吴队不是也要坐办公室的嘛。”胡珈瑛忙着替他盛汤,袖管卷到手肘上,小臂瘦得可怜,一张小脸却红光满面,“等将来你做了队长,也会用得上的。”
“你倒是想得早。”赵亦晨把两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等我做队长的时候,这笔估计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她笑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一支不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有的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当初胡珈瑛送给他的那支钢笔,倒确实如他所料,早已不知去了哪个角落。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比起钢笔,中性笔要实用得多。
然而赵亦晨想要的,还是胡珈瑛允诺过要再送他的那支笔。
他合眼片刻,把桌上的黑色中性笔放回抽屉,锁上。
然后,他拨通了郑国强的号码。
02
许菡遇到马老头,也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杀了大黑狗,她没再回桥墩底下,只摇摇晃晃往前走,走过那座桥,找到一处死胡同。胡同尽头有几根竹竿和几块破布搭的篷,许菡爬进篷里,躺下来,闭上眼。她拿石头扎进了裁缝家大黑狗的脖子,裤管上尽是大片暗红色的血,有狗的,也有她自己的。那条被大黑狗咬得鲜血淋淋的胳膊又疼又冷,后麻木得没了知觉。
冷风呜咽个不停,一个劲地灌进这残破的篷里,吹冷了她的四肢,她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到有人进来,拿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拨了拨她的胳膊:“丫头,一身的血,杀人了?”
是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许菡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却不是想要装死。她觉得很冷,浑身上下没有哪一个地方是不冷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眼皮像是被冻得结了冰。
那人见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便蹲下来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她以为他会打她,可他没打。
老人离开了一阵,许菡不确定有多久。
他再回来时,一脚踹上了她的腰:“还躺着呢,不打算挪地儿了?”他力气不大,却一脚接一脚地上来,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墙撞,“这是你爷爷我的地盘,晓得不?啊?”
许菡没吭声,没动弹,活像个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觉得没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
于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铺好报纸坐下来拾掇拾掇,生起了火。
刚从桥西夜市讨了饭回来,他的小铁盆里还剩两块馒头一张饼。他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等两块馒头都下了肚,他才扭头瞅了眼那个歪着身子躺在墙角的小姑娘,发现她那青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漆黑的眼珠子映着火光,一闪一闪,成了她身上还有些生气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伤口结了痂,还是血已经流了个干净。
“桥西裁缝铺的那条狗,是你杀的吧?”他又抓了饼啃起来,歪着脑袋一面咂巴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养了十年的狗啊,就这么被你给宰了。那老裁缝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小姑娘还是不出声,干燥开裂的嘴毫无血色地张着,两眼依旧只睁一条缝,像是真的死了。老人啃完了饼,又一点一点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进嘴里,说:“要让他们晓得是你干的,宰你可比宰条狗容易。”
许菡躺在那里,脸上僵硬如死尸的表情一点儿没变,却有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一股一股,好像从那条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体里冒出来的血,淌个不断。
那是许菡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再冷,身体里流出的血和泪都一样是热的。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挂着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许菡捆起来,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他跪在那条挤满了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许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块破布上,意识渐渐模糊。影影绰绰中,她听到老人的声音:“我作孽的孙女儿啊!没了爹没了娘,跟着我这个残废的老头子出来讨饭啊!”
哐当哐当,有人把硬币丢进了他膝盖跟前的碗里。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被恶狗咬残了手,眼看着就要下地见阎王了啊!”
一个年轻学生经过,从兜里掏出两角钱。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啊!”
硬币在碗里弹跳,响亮而刺耳。
许菡看到有几个人影围上来,嗡嗡议论。她躺在那儿,就像砧板上被剖开了肚子的鱼。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皲裂,伤口发炎。红肿破皮的口子里渗出脓水,被阵阵冷风刮得生疼。
她想,至少她还是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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