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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但人间有美!
央视力荐!韩寒的写作模范,周国平的文学偶像,余光中、林清玄、冰心、季羡林等备崇推荐!梁实秋2021全新散文选集!
梁实秋之女梁文茜亲自审定! 一代生活家梁实秋六十年散文精选!
梁式高水准散文选集。篇篇锦绣,经典集萃!既收录梁实秋先生经久流传的典藏篇目,亦囊括入选中高考阅读试题经典篇目,横跨梁实秋六十载散文随笔创作精粹。
耗时一年,精心选编。
以迄今为止大陆出版全面权威的现存文献——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梁实秋文集》全15册为参考底本,其编委会成员由冰心、季羡林、臧克家、舒乙(老舍之子)等大师组成。
附众多权威版本参考对照,严谨校勘,汇集梁实秋散文精粹,一窥梁实秋先生高贵的心灵,以及豁达、丰富、乐观的生活哲学。
《舌尖上的中国》创作灵感之源
梁实秋是位文雅的懂生活爱生活的文化大师,“美食的味道即是文化的味道、故乡的味道和记忆的味道”,他爱美食,写美食。很多京城名馆,本身都没有留下珍贵史料,却被他这位很道地的“吃货”隔着海峡给记了下来。梁式谈吃小品文,可谓“一部贫民版的米其林指南”。
同时为《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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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但人间有美!
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陋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看了不令人觉得快乐?
全面收录《闲暇》《旅行》《悲观》《骂人的艺术》《代沟》《握手》《吃相》等63篇梁式经典散文,一窥梁实秋先生高贵的心灵,以及豁达、丰富、乐观的生活哲学。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一箪食,一瓢饮,一斗羹,于生活的细微处感受日常事物的美好,安享生命的万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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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梁实秋(1903-1987)
中国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纪录,并呈现了一时“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人读梁实秋”的奇迹。主要代表作有《雅舍小品》《雅舍谈吃》,译作《莎士比亚全集》《沉思录》。
梁实秋是华语散文的一代宗师,与周作人、林语堂并称为现代闲散小品文的三大代表作家,是代以古文与白话文结合的形式言志派的先驱者之一。
梁实秋的散文,都体现出一种清雅脱俗情怀,闲逸超然气息。读他的散文,轻惬、舒压,文笔简约、平实,字里行间充溢着对人性思考的深刻与超脱,所求亦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境。妙在文中,意在言外。在妙语连珠里领略众生万象,于会心一笑中看清千百人生。一直以来,都得到广大读者的深切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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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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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壹 闲暇处才是生活
002 闲暇
005 旅行
009 悲观
011 废话
014 谈幽默
018 谈时间
022 由一位厨师自杀谈起
027 睡
031 钱
035 穷
039 懒
辑贰 人生贵适意
044 馋
048 骂人的艺术
053 谈话的艺术
057 聋
061 信
064 勤
066 怒
068 退休
072 第六伦
077 暴发户
081 谈友谊
辑叁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086 腌猪肉
089 房东与房客
093 代沟
098 算命
102 偏方
106 握手
109 脸谱
113 炸活鱼
116 虐待动物
120 垃圾
123 厌恶女性者
126 考生的悲哀
辑肆 点滴往事 心间温情
132 忆沈从文
136 忆老舍
142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147 辜鸿铭先生轶事
149 忆青岛
156 双城记
辑伍 美的东西是永远的快乐
168 “啤酒”啤酒
172 吃相
176 谈学者
180 利用零碎时间
184 养成好习惯
187 病
190 山
195 旧
199 廉
202 升官图
205 教育你的父母
209 父母的爱
辑陆 人间至味是清欢
212 火腿
215 生炒鳝鱼丝
218 八宝饭
220 面条
224 由熊掌说起
227 蟹
230 腊肉
232 鱼丸
234 核桃腰
236 狮子头
238 锅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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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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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相 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这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诫,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酷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噼啪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喱鸡饭一类黏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廛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利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盾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夹、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夹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检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经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膈。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酦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闲暇 人在有闲的时候才像是一个人。
英国十八世纪的笛孚,以《鲁滨孙漂流记》一书闻名于世,其实他写小说是在近六十岁才开始的,他以前的几十年写作差不多全是以新闻记者的身分所写的散文。早的一本书一六九七年刊行的《设计杂谈》(An Essay upon Projects)是一部逸趣横生的奇书,我现在不预备介绍此书的内容,我只要引其中的一句话:“人乃是上帝所创造的不善于谋生的动物;没有别的一种动物曾经饿死过;外界的大自然给他们预备了衣与食;内心的自然本性给他们安设了一种本能,永远会指导他们设法谋取衣食;但是人必须工作,否则就挨饿,必须做奴役,否则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导他,很少人服从理性指导而沦于这样不幸的状态;但是一个人年轻时犯了错误,以至后来颠沛困苦,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健康,他只好死于沟壑,或是死于一个更恶劣的地方——医院。”这一段话,不可以就表面字义上去了解,须知笛孚是一位“反语”大师,他惯说反话。人为万物之灵,谁不知道?事实上在自然界里一大批一大批饿死的是禽兽,不是人。人要适合于理性的生活,要改善生活状态,所以才要工作。笛孚本人是工作极为勤奋的人,他办刊物、写文章、做生意,从军又服官,一生忙个不停。就是在这本《设计杂谈》里,他也提出了许多高瞻远瞩的计划,像预言一般后来都一一实现了。
人辛勤困苦的工作,所为何来?夙兴夜寐,胼手胝足,如果纯是为了温饱像蚂蚁蜜蜂一样,那又何贵乎做人?想起罗马的皇帝玛可斯奥瑞利阿斯的一段话:
在天亮的时候,如果你懒得起床,要随时作如是想:“我要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我生来就是为了做那工作的,我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做那工作的,那么现在就去做那工作又有什么可怨的呢?我既是为了这工作而生的,那么我应该蜷卧在被窝里取暖么?“被窝里较为舒适呀。”那么你是生来为了享乐的吗?简言之,我且问汝,你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要有所作为?试想每一个小的植物,每一小鸟、蚂蚁、蜘蛛、蜜蜂,他们是如何的勤于操作,如何的克尽厥职,以组成一个有秩序的宇宙。那么你可以拒绝去做一个人的工作吗?自然命令你做的事还不赶快的去做么?“但是一些休息也是必要的呀。”这我不否认。但是根据自然之道,这也要有个限制,犹如饮食一般。你已经超过限制了,你已经超过足够的限量了。但是讲到工作你却不如此了,多做一点你也不肯。
这一段策励自己勉力工作的话,足以发人深省,其中“以组成一个有秩序的宇宙”一语至堪玩味,使我们不能不想起古罗马的文明秩序是建立在奴隶制度之上的。有劳苦的大众在那里辛勤的操作,解决了大家的生活问题,然后少数的上层社会人士才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大多数人是蚂蚁、蜜蜂,少数人是人。做“人的工作”需要有闲暇。所谓“闲暇”,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谓,是免于蚂蚁、蜜蜂般的工作之谓。养尊处优,嬉遨惰慢,那是蚂蚁、蜜蜂之不如,还能算人!靠了逢迎当道,甚至为虎作伥,而猎取一官半职或是分享一些残羹剩炙,那是帮闲或是帮凶,都不是人的工作。奥瑞利阿斯推崇工作之必要,话是不错,但勤于操作亦应有个限度,不能像蚂蚁、蜜蜂那样的工作。劳动是必需的,但劳动不应该是终极的目标。而且劳动亦不应该由一部分人负担而令另一部分人坐享其成果。
人类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们应该希望人人都能属于“有闲阶级”。有闲阶级如能普及于全人类,那便不复是罪恶。人在有闲的时候才像是一个人。手脚相当闲,头脑才能相当的忙起来。我们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样萧然若神仙的样子,我们却企盼人人都能有闲去发展他的智慧与才能。
悲观 自杀者常是乐观的人,幸福者倒常是悲观的人。
悲观不是消极,所以自杀的人不是悲观,悲观主义者反对自杀。
悲观是从坏的一方面来观察一切事物,从坏的一方面着眼的意思。悲观主义者无时不料想事物的恶化,唯其如此,他才能积极地生活。换言之,不为虚幻的希望所引入歧途,努力地设法来对付这丑恶的现实。
叔本华说,幸福即是痛苦的避免。所谓痛苦是实在的,而幸福则是根本不存在的。痛苦不存在时之状态,无以名之,名之曰幸福。是故人生之目标,不在幸福之追求,而在痛苦之避免。人生即是由一串痛苦所构成。能避免一分的苦痛,即是一分的幸福。故悲观主义者待人接物,步步为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悲观主义的真谛。
从坏处着想,大概可以十猜十中,百猜百中;从好处着想,往往一次一失望,十次十失望。所以乐观者天真可爱,而禁不住与现实的接触,一接触希望就泡沫一般破灭。悲观者似乎未免自苦,而在现实中却能安身立命。所以自杀者常是乐观的人,幸福者倒常是悲观的人。
废话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
常有客过访,我打开门,他句话便是:“您没有出门?”我当然没有出门,如果出门,现在如何能为你启门?那岂非是活见鬼?他说这句话也不是表讶异。人在家中乃寻常事,何惊诧之有?如果他预料我不在家才来造访,则事必有因,发现我竟在家,更应该不露声色,我想他说这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犹如两人见面不免说说一句“今天天气……”之类的话,聊胜于两个人都绷着脸一声不吭而已。没有多少意义的话就是废话。
人不能不说话,不过废话可以少说一点。十一世纪时罗马天主教会在法国有一派僧侣,专主苦修冥想,是圣·伯鲁诺所创立,名为Carthusians,盖因地而得名,他的基本修行方法是不说话,一年到头的不说话。每年只有到了将近年终的时候,特准交谈一段时间,结束的时刻一到,尽管一句话尚未说完,大家立刻闭起嘴巴。明年开禁的时候,两人谈话的句往往是“我们上次谈到……”一年说一次话,其间准备的时光不少,废话一定不多。
梁武帝时,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终日面壁,九年之久,当然也不会随便开口说话,这种苦修的功夫实在难能可贵。明莲池大师《竹窗随笔》有云:“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一说话就怕要泄气,可是这一口气憋二十年不泄,真也不易。监狱里的重犯,常被判处独居一室,使无说话机会,是一种惩罚。畜生没有语言文字,但是也会发出不同的鸣声表示不同的情意。人而不让他说话,到了寂寞难堪的时候真想自言自语,甚至说几句废话也是好的。
可是有说话自由的时候,还是少说废话为宜。“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那便是废话太多的意思。现代的人好像喜欢开会,一开会就不免有人“致词”,而致词者常常是长篇大论,直说得口燥舌干,也不管听者是否恹恹欲睡欠伸连连。《孔子家语》:“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能慎言,当然于慎言之外不会多说废话。三缄其口只是象征,若是真的三缄其口,怎么吃饭?
串门子闲聊天,已不是现代社会所允许的事,因为大家都忙,实在无暇闲磕牙。不过也有在闲聊的场合而还侈谈本行的正经事者,这种人也讨厌。可怕的是不经预先约定而闯上门来的长舌妇或长舌男,他们可以把人家的私事当作座谈的资料。某人资产若干,月入多少,某人芳龄几何,美容几次,某人帷薄不修,某人似有外遇……说得津津有味,实则有伤口业的废话而已。
行文也忌废话。《朱子语类》里有两段文字:
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如寻常不经思虑,信意所作言语,亦有绝不成文理者,不知如何。 南丰过荆襄,后山携所作以谒之。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为之,且授以意。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分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坐,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
前一段说的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开端句“环滁皆山也”,不说废话,开门见山,是从数十字中删汰而来。后一段记的是陈后山为文数百言,由曾巩削去一二百个冗字,而文意更为完整无瑕。凡为文者皆须知道文字须要锻炼,简言之,就是少说废话。
病 弱者才需要同情。
鲁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两个丫鬟到阶前看秋海棠,以为那是雅事。其实天下雅事尽多,唯有生病不能算雅。没有福分扶丫鬟看秋海棠的人,当然觉得那是可羡的,但是加上“吐半口血”这样一个条件,那可羡的情形也就不怎样可羡,似乎还不如独自一个硬硬朗朗到菜圃看一畦萝卜白菜。
近看见有人写文章,女人怀孕写做“生理变态”,我觉得这人倒有点“心理变态”。病才是生理变态。病人的一张脸就够瞧的,有的黄得像讣闻纸,有的青得像新出土的古铜器,比髑髅多一张皮,比面具多几个眨眼。病是变态,由活人变成死人的一条必经之路。因为病是变态,所以病是丑的。西子捧心蹙颦,人以为美,我想这也是私人癖好,想想海上还有逐臭之夫,这也就不足为奇。
我由于一场病,在医院住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中国人不适宜于住医院。在不病的时候,每个人在家里都可以做土皇帝,佣仆不消说是用钱雇来的奴隶,妻子只是供膳宿的奴隶,父母是志愿的奴隶,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一旦他老人家欠安违和,抬进医院,恨不得把整个的家(连厨房在内)都搬进去!病人到了医院,就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别墅似的,忽而买西瓜,忽而冲藕粉,忽而打洗脸水,忽而灌暖水壶。与其说医院家庭化,毋宁说医院旅馆化,像旅馆的一点,便是人声嘈杂。四号病人快要咽气,这并不妨碍五号病房的客人的高谈阔论;六号病人刚吞下两包安眠药,这也不能阻止七号病房里扯着嗓子喊黄嫂。医院是生与死的决斗场,呻吟号啕以及欢呼叫嚣之声,当然都是人情之所不能已,圣人弗禁;所苦者是把医院当做养病之所的人。
但是有一次我对于我隔壁房所发的声音,是能加以原谅的。是夜半,是女人声音,先是摇铃随后是喊“小姐”,然后一声铃间一声喊,由元板到流水板,愈来愈促,愈来愈高,我想医院里的人除了住了太平间的之外大概谁都听到了,然而没有人送给她所要用的那件东西。呼声渐变成嚎声,情急渐变成哀恳,等到那件东西等因奉此的辗转送到时,已经过了时效,不复成为有用的了。
旧式讣闻喜用“寿终正寝”字样,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家里养病,除了病不容易治好之外,不会为病以外的事情着急。如果病重不治必须寿终,则寿终正寝是值得提出来傲人的一件事,表示死者死得舒服。
人在大病时,人生观都要改变。我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感觉得人生无常,对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宽恕。例如对于一个冒领米贴的人,平时绝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连打几次强心针之后,再看着那个人贸贸然来,也就不禁心软,认为他究竟也还可以算做一个圆颅方趾的人。鲁迅死前遗言“不饶恕人,也不求人饶恕”,那种态度当然也可备一格。不似鲁迅那般伟大的人,便在体力不济时和人类容易妥协。我僵卧了许多天之后,看着每个人都有人性,觉得这世界还是可留恋的。不过我在体温脉搏都快恢复正常时,又故态复萌,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了。
弱者才需要同情,同情要在人弱时施给,才能容易使人认识那份同情。一个人病得吃东西都需要喂的时候,如果有人来探视,那一点同情就像甘露滴在干土上一般,立刻被吸收了进去。病人会觉得人类当中彼此还有联系,人对人究竟比兽对人要温和得多。不过探视病人是一种艺术,和新闻记者的访问不同,和吊丧又不同。我近一次病,病情相当曲折,叙述起来要半小时,如用欧化语体来说半小时还不够;而来看我的人是如此诚恳,问起我的病状便不能不详为报告,而讲述到三十次以上时,便感觉像一位老教授年年在讲台上开话匣片子那样单调而且惭愧。我的办法是,对于远路来的人我讲得要稍为扩大一些,而且要强调病的危险,为的是叫他感觉此行不虚,不使过于失望;对于邻近的朋友们则不免一切从简诸希矜宥!有些异常热心的人,如果不给我一点什么帮助,一定不肯走开,即使走开也一定不会愉快。我为使他愉快起见,口虽不渴也要请他倒过一杯水来,自己做“扶起娇无力”状。有些道貌岸然的朋友,看见我就要脱离苦海,不免悟出许多佛门大道理,脸上愈发严重,一言不发,愁眉苦脸。对于这朋友我将来特别要借重,因为我想他于探病之外还适于守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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