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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瓯风》第二十二集

書城自編碼: 3767566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歷史地方史志
作者: 方韶毅
國際書號(ISBN): 9787549637478
出版社: 文汇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03-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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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本集《瓯风》专题为纪念历史学家刘节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刊登其遗稿四篇,拾遗补缺,并见证一个时期的历史面貌,有一定的价值,可供学界研究参考。记忆栏目中,徐光蘧、胡理璋两文尤值得一读,一位是与温州有关的外地人、一位是在外地的温州人,写的不尽有关温州,这也是《瓯风》外延的方式。笔记栏目中 关于《何典》的解读,一定程度说明的方言的魅力。学者书房写的则是赵瑞蕻之女赵蘅的书房,很有书香味。
關於作者:
方韶毅,一九七〇年代生人。近年来致力于研究民国人物及地方文化,著有《民国文化隐者录》,编有《伍叔傥集》《吴鹭山集》《曼髯三论》《过来人言》《夏承焘墨迹选》等,策划主编《瓯风》已逾二十集,在读书界略有影响。
目錄
专题
刘节未刊稿四篇 刘显曾 洪光华 整理
我的检讨
历史系学生学习古代汉语的侧重点
关于《中国史学史稿》答杨荣国诸同事
《易经》卦爻辞的年代与《易传》中的辩证思想
记忆
从海边山城到上海滩
——我的学生年代 徐光蘧 文 黄国璋 虞争鸣 整理
难以丢弃的记忆碎片 胡理璋
我的前半生 陈嘉熙
人物
董每戡与音乐家们 董 苗
洁白如云的花朵
——与温州文化人谈唐湜 曹凌云
书画家李成勋 茅子良
文坛双璧夜市小酌 姜嘉镳
笔记
《何典》中温州方言词例 金城濠 1
读孙锵鸣《黄婆行》 沈洪保
一份东大文学部中国人教师名单 钱志熙
风土
?巷悠悠 徐宗帅
海坛山是家山 金 辉
书评
失序时代的日常秩序
——读《孙宣日记》 陈瑞赞
读《梅冷生师友书札》感言 郑梅翁
档案
从唐津到温州 村上哲夫 文 王长明 译
莫洛书信辑佚 马大正 整理
温州学人书房
赵蘅书房:藏着整个家族的档案 赵 蘅 口述 绿 茶 撰文
编后
迟到 编 者
內容試閱
迟到
这一集《瓯风》去年秋天就编好了,本想赶在年底发出来,这样一年两集的计划不会落空。可是意外的事总是有,去年就少了一集。拖到现在才出版,以至忘记《编后》写了没有,临到付印,才想起缺了这篇。本集中有纪念刘节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专题,时间过了,好在文章不会过时。不过时的文章才好,这几篇刘节未刊稿躺在箱底也好多年了。还有一篇徐光蘧的文章,也是多年前的稿子,才整理出来。胡理璋、陈嘉熙的文章亦是,都不是新写的。酒未必越陈越好,文章当然也不是放久了就好。但我有心要找点好酒。这迟到的一集,不求是人人口中的佳酿,但愿有点酒香。

洁白如云的花朵
——与温州文化人谈唐湜

曹凌云

九叶诗人唐湜(一九二〇—二〇〇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特别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唐湜无疑是温州文学界的一座高峰,许多温州文化人说起他,总是饱含崇高的敬意,牵动无尽的追思。

沈克成(学者、唐湜的学生):他的翻译“信达雅”兼备,其莎剧译本可谓巅峰之作

沈克成先生是计算机中文输入系统“沈码”的发明人,是致力于语言学、文字学研究的学者,是现代汉语翻译家,他与唐湜先生有着四十年的交情,跟唐湜先生学习翻译一年半时间。
今年盛夏的一个上午,我拜访了沈克成先生,与他谈谈关于唐湜先生的往事。沈克成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世人只知道唐湜先生是一位驰骋诗坛的九叶派诗人,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艺理论家,却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翻译家。我跟唐湜先生学习翻译期间,领略了他在翻译上的出众才情。”
一九六五年的春天,草长莺飞。在人民印刷厂当工人的温州青年沈克成,得知从北大荒归来的唐湜是大诗人,懂英语,会翻译,就与有英语基础的好友徐葆萱、曹学新、金依诺一起,敲开了唐湜的家门,要求跟他学习翻译。唐湜也正需要带几个学生拿点学费贴补家用,就爽快地答应了。唐湜说:“我正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剧本,他一生创作的剧本数量可观,规模宏大,得以传世的就有三十七部,我们就一起从翻译莎剧开始吧。”从那时起,唐湜与四位学生开始了亦师亦友的交谊。
唐湜因“右派”的身份,蛰居在家,备尝艰辛,但苦难的命运没有压断他的脊梁骨,他正在翻译莎士比亚的风俗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这部剧作在莎剧中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描写了现实生活中的风流趣事和生活闹剧,洋溢着积极向上、明快乐观的气氛,能有效冲淡他心中的悲凉。唐湜给沈克成开了一张莎剧原著书单,并吩咐先买五本莎翁四大喜剧之一的《仲夏夜之梦》,师生需人手一本。
沈克成利用出差的机会到上海福州路的外文旧书店里淘来旧书,大家又聚到唐湜家里,二十七平方米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拥挤。唐湜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居住在温州老城区城下寮(现温州城区人民东路一带)一栋三间两进、砖木结构的楼房里,这栋楼房在一九四八年由唐湜的父亲所建,在温州城区算是好民居,不料后来被充公,成了一个大杂院。唐湜一家住在二楼西边间,过着楼矮声高的热闹生活。师生五人有的坐在床沿,有的挤在床前的凳子上,手捧《仲夏夜之梦》,一句一句地读,一行一行地讨论。许多词句大家读不懂,翻译起来也有不少障碍,唐湜说:莎翁是用中古英语写的诗剧,陌生与生涩在所难免,读起来自然困难,理解起来也有许多疑惑,你们回去多查词典,将其一一攻克。
就这样,每周定一两个固定时间,四个学生会聚在唐湜家里,一起阅读、交流、探讨,逐章逐节读懂原文后,唐湜就作一些艺术的分析,他对诗意的直觉感受敏锐而准确,想象丰富而雄浑,常常点燃学生的灵感与幻想,引领学生进入莎翁的内心去探索。在翻译上,金依诺、徐葆萱、曹学新并不动笔,只有唐湜和沈克成像蚂蚁一样地工作,各自一句句、一段段、一幕幕地尝试着翻译在稿纸上,而唐湜的翻译尽显他的才情、学识与文学修养上无可否认的优越,他的译作词意准确凝练,语言精美流畅,叙述生动贴切,富于可读性和感染力,远胜沈克成的翻译,总能给学生们带来莫大的惊喜和由衷的佩服。
那段时间,唐湜生活拮据,一家人时有断炊,学生们听到唐师母敲响米桶,就知道家里没米了,忙凑钱去买米。其实,每个学生的家境也不好。唐湜跟学生们在一起,心里是充满欢乐的,教与学的氛围轻松而愉悦,他与他们一起对诗艺、对美学、对进步的思想无比执着地追求着。
莎士比亚诗剧中那种宏大的气魄和律动的诗情,震撼着唐湜的心胸,也给他巨大的诱惑。大约用了半年时间,唐湜与沈克成用细磨精琢的功夫,各自完成了《仲夏夜之梦》的翻译。接着,唐湜选择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佩斯》进行翻译,这同样是一部像大江一样浩荡的诗剧,从“一个入侵者的热狂的野心与性格出发,力图写出麦克佩斯式的野心的悲剧”(唐湜语),他与学生们依然以严谨的态度,与原文一一对应进行翻译,洋洋洒洒,自然自如,翻译的速度快了许多。
唐湜所用的稿纸,都是沈克成提供的。沈克成说:“我在印刷厂当工人,搞点稿纸很方便,一些机关单位都会委托工厂印制稿纸或信纸,我在零印车间看见后,就到仓库里找些边角料,裁成同样规格,请师傅给我加印一些,有时候干脆自己动手,一个小时就能印上一千张。这些稿纸除了自己用,就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唐先生。稿纸有三百格、四百格,有白、绿、红各种色彩,倒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他对稿纸特别珍惜,写不好了不忍撕掉,用剪刀剪成纸条,用浆糊贴上去。”唐湜把每一部译稿都誊抄得干干净净,装订得整整齐齐。
唐湜是一位诗人,是莎士比亚的知心者,他对莎剧有着高深的理解力和敏锐的洞察力。他的译作既忠实于原作,又有自己独有的创作,他力求以相应的北京方言、谐语来表达原作意思,特别注重舞台效果,让诗与戏精彩结合,便于演出。唐湜的译作中还不乏种种分条注释和详尽的札记,用以分析历史背景、故事演变、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等,为读者答疑解惑。
唐湜还翻译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因为他熟读或翻译过弥尔顿、雪莱、济慈以及现代欧洲诗人里尔克、瓦雷里、奥登的十四行与各种各样的变体,再加上他一直喜爱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觉得那种每行五音顿的无韵素体诗,那种“ABABCDCDEFEFGG”的韵式,那种极自然的抑扬格的成熟节奏,就是语言的音乐,读起来像芦笛奏出的清纯、悦耳之声。他把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作为自己一次情感的旅行。
沈克成说:“唐湜自己也创作了不少十四行诗,他觉得五个音顿在中国语言里是长了一点,四音顿最恰当,就写了许多四音顿的十四行。这是唐湜的独创。”唐湜的三个长诗《幻美之旅》《遐思:诗与美》和《海陵王》就是由变格的十四行组成的。
一九六六年到来了,生命进入盛年期的唐湜,引领学生走进了莎士比亚的世界。缤纷初夏时,《麦克佩斯》翻译收尾后,唐湜与四个学生进攻第三个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这虽是一部悲剧,但有喜剧的气氛,是一部乐观主义的悲剧。然而,“文革”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一切计划,他们不能在一起搞翻译,不能接触莎士比亚作品,他们喜爱的文学作品几乎都遭到批判和封杀,四个学生跟随唐湜学习了一年半的翻译后,不得不各奔东西,自谋前程去了。徐葆萱当了中学的英语老师,后来去攻读哲学;曹学新当了裁缝师傅,后又成了高校的英语老师;金依诺去搞机械,开发产品。这是后话。
“文革”初期,唐湜要参加许多“陪斗”,要写一份份“交代材料”送给居委会。他忍耐着厄运带给他的苦难,他知道在这种颠倒是非黑白的现实生活里,自己的译作不可能出版,但他还是偷偷地进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翻译,唐湜译得抑扬顿挫,疾徐高低,讲究节奏,非常抒情,把青春的活泼和相爱的大胆充分地传达出来,让笼罩着悲情的纱幕透出缕缕喜悦的光芒,成为典型的悲喜剧。他对这位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戏剧家和诗人的痴迷,体现在翻译的字里行间,充盈在自己悠长的翻译旅途中。
很快,“破四旧”运动来了,众多无知的青少年把温州城闹得天翻地覆,唐湜一些藏书和书稿被抄走,被焚烧,唐湜也在惊慌中撕毁和烧掉自己的许多诗稿与文友的书信,但他舍不得毁灭自己视为珍宝的莎剧译作。怎么办?只有藏匿。于是有一天,唐湜把莎剧译作叠在一起,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严严实实,送给沈克成,要他找个可靠的人保管。沈克成双手捧着这一叠书稿,感觉分量的沉重,他便与金依诺一起,把书稿送到温州城郊的茶山,交给一位搞机械的同学叶成龙,拜托他保存。
在那个最缺乏诗意的年代里,唐湜暂时进入了沉默中,不敢写诗,也不敢翻译。他没有了学生,也就没有了收入,一家人陷入了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唐湜试着找几个亲友帮忙,他们都躲开了他,没办法,他又找沈克成相助。沈克成与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温州城西房管所造反派头头戴耀东商量,戴说:唐湜是个大右派,不能落实工作,但城西房管所属下有个水泥预制场,他可以在那里做苦力活。就这样,唐湜被安排到水泥预制场干活。戴耀东是位热心肠的人,他交代预制场的工人要照顾好唐湜,不要让他干重的体力活。工友们对唐湜特别友好,纷纷伸出援手,凡有重的体力活都不让他干,只让他推一辆小车,干点零活,甚至可以在上班时间推着小车到场外大街上转悠一圈。工友们对唐湜的友谊,在那个人心冷漠、世态炎凉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在温州文化界留下一段佳话。
“文革”结束后,唐湜突破了束缚,他创造了成熟的新诗律来巩固自己的成就,在诗歌、评论创作上达到了旺盛时期,形成了新一代的诗风。沈克成先生说:“我看过许多莎剧的译本。在大陆最有影响的当数朱生豪的译本,译有莎剧三十一部,他用散文的语言翻译,文辞虽优美,但影响了原著的韵味。孙大雨、曹未风等人用诗的语言翻译了莎剧,但他俩都是大学者,拘泥于原著每个词的准确性,有一种主动戴上‘镣铐’去‘跳舞’的感觉。而唐湜的译本是‘信达雅’兼备,我没有看到谁的翻译能超过他,可谓莎剧译本的巅峰之作,如果当时有一个好的环境,让唐先生把莎翁的所有作品用诗的语言翻译成中文,将是中国文坛的一件幸事。唐先生说我的翻译过于‘老气横秋’,二〇一三年也获得中央戏剧学院的肯定,被搬上了舞台,更何况唐先生的翻译。如果把他的莎剧译本整理出版,我可以肯定地说,不仅会轰动文坛,还会在莎学界引起巨大反响。”是的,面对唐湜先生的皇皇巨著,包括他的翻译,无人不会感慨。他从苦难的现实出发,借一个歌人追求幻美的一生,用博大的胸怀与悲悯的精神,去照亮这个世界。

瞿光辉(作家、唐湜的好友):他的诗是用他自己的生命写成的

闲云落晖,追念故人。今年八十二岁的瞿光辉先生说起唐湜,满含深情。他说:我在读初中时,开始喜欢文学,因手头拮据,常去旧书摊淘旧书阅读。有一次在流动的板车上翻到一本《飞扬的歌》,一九五〇年平原社出版,作者唐湜。翻看《后记》,发现作者是温州诗人。温州也有人写新诗?我当时很惊喜,就花了一角钱购得。这是我最早购买、收藏的新诗集。我回家读了《飞扬的歌》,觉得清新脱俗,想着要学写新诗。
一九六一年,瞿光辉已在一家基层公社工作。写诗的热情与日俱增,就去找小学国语老师周冠杰要他教写新诗,可周老师说自己只会写旧体诗,不谙新诗之道,就带他去城下寮见一位写新诗的大作家,这人正是唐湜。瞿光辉见到唐湜时如梦如幻,如故如旧,说自己熟读《飞扬的歌》里的每一首诗,还即兴背诵起其中《我的欢乐》里的诗句:“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风色的清新/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一片光景/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唐湜听后颌首微笑,说自己所写的诗作并不值得重视,不过愿意跟瞿光辉谈谈新诗创作心得。
此后,家住杨柳巷的瞿光辉隔三差五去唐湜家里求教一些问题,唐湜也都认真地给予解答。瞿光辉知道诗才横溢的唐湜戴着“右派”的帽子,刚刚遭受牢狱之灾回到温州,还处于贫病交加的困境之中,放下了诗笔,他想过逃离或者抵抗,但事实上是插翅难飞。唐湜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和焦虑,在自家走廊上栽种了一盆盆小花木,他还会在翠绿的仙人掌上嫁接一个红艳艳的仙人球,称之为“绯牡丹”,每天浇水、施肥,在侍弄花草时常把走廊弄得很脏,惹来妻子的数落。瞿光辉看到这一切,心里就一阵阵酸楚,他对唐湜说:您的诗那么灵动,总像一束束光,照亮无数人的心灵,何不继续写下去,用诗的光照彻眼前的阴霾。唐湜听后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
一九六二年正月初一,唐湜踏过街头巷尾的鞭炮屑,来到了瞿光辉的家里。瞿光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他说:唐湜先生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张白纸,上头有蝇头小字。我一看,是一首小诗,题目是《断诗》,副标题是“赠k”,诗中有“瞧,这忽儿是青葱似的春天,/小蜂儿采集了最好的花液,/该来酿最芳烈醉人的花蜜;/瞧,这忽儿是茴香似的春天,/珠贝满孕着季节的痛苦,/该吐出彩云样光耀的珍珠”等句子。“k”是“光辉”一词罗马拼音的头一个字母。可见,他这首诗是赠给我的,意思是回答我,他那冰凉的心已被我的热情感染了,又开始写诗了。而不写我的姓名,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是“右派”,担心连累到我。他对我说:你说得对,对于我,也许只有写诗这条路还有希望。果然,唐先生的诗泉又开始喷涌了,陆续写出了《清晨之献》《西窗商籁》,甚至长诗《海陵王》。无论是风来压倒他,还是风过再挺起,他始终珍惜生命珍惜光阴,把苦恼和悲愤化作了精美的诗行。
他们的交往很频繁。唐湜家里有大量藏书,瞿光辉可以随便翻阅,回家时还可以借走一两本。瞿光辉把唐湜的处女作诗集《骚动的城》(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借过来,全本手抄下来。有一次瞿光辉在唐湜家中,听唐湜说自己的《交错集》已经出版,手稿就不要了。瞿光辉赶忙说:那给我吧。这本手稿字迹工整,少有涂改,当然还是蝇头小字。瞿光辉把这本手稿收藏在家中,至今没有褪色。瞿光辉认为唐湜《交错集》里的诗歌是唐湜诗歌的代表,是最精彩的一部分。瞿光辉在唐湜家中看到唐湜的一张黑白五寸照片,背景是中山桥,就说:唐先生,这张照片能否送给我?唐湜爽快地答应了。这张照片瞿光辉也保存至今。
瞿光辉认识唐湜的家里人。唐湜的父亲唐伯勋,身材挺拔,态度和蔼,是一名基督徒,当过小学校长,在乡下有很多田地。唐湜的妻子陈爱秋,是个勤快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饭菜注意营养搭配,对唐湜的衣食住行照顾得很周到,只是个性较强,说话比较犀利。
一九六二年早春,唐湜受到有关部门领导照顾,到永嘉昆剧团做临时编剧,他跟随剧团上山下乡,有机会与海洋、山野亲近,也促进了他的戏剧创作。可是在一九六四年夏季来临之时,永嘉县委为了“纯洁文艺队伍”,解雇了唐湜。他再度失业在家,只得私下带了几个学生教授英语、古文,收几元学费维持家用。
唐湜出身于传统的旧式家庭,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而在他就读大学时,正逢中国社会内乱外患、动荡不安,也造成了中外文化的交流、碰撞和融汇,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他追求个人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潜心攻读外语,打下了扎实的英语基础,阅读了大量原版英语文学作品,视野也随之开阔。良好的外语水平,加上深厚的文学修养,为唐湜从事文学翻译创造了条件。
九叶派诗人大都受过外国诗歌很深的影响,擅长翻译,他们的文学译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穆旦(查良铮)、陈敬容、郑敏、袁可嘉等,唐湜也一样,他有文学翻译的天分,也倾注了他的心智、脑力和青春活力。瞿光辉说:我见过唐湜先生的一些译本,如《弥尔顿抒情诗卷》,译在一册开本较大、纸质很好的格子本上;他翻译过泰戈尔剧本《谦屈拉》,一九四八年在《东南日报》的“江风”栏目里连载过;他还准备翻译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作品,手头有一本英、德两种文字对照版的《里尔克诗选》,在《飞扬的歌》最后一页也做过预告:“《里尔克诗选》,译诗,在整理中。”但他始终没有“整理”出来,就把那本英、德文的《里尔克诗选》送给了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唐湜又把《里尔克诗选》要回去了,寄给了九叶诗友陈敬容翻译。一九八四年,陈敬容完成了《里尔克诗选》的翻译,并以《图象与花朵》为名,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为了翻译,唐湜用大量的时间阅读一般作家、翻译家甚少留意的外国古典文学,钻研一些言深义奥的学问,他也因此对古希腊神话故事驾轻就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还编写了一本《希腊故事集》。唐湜的翻译注重原作的风味,词句单纯、明快、流丽,洋溢着浓郁的民族风情格调,读来朗朗上口。瞿光辉说:为了让唐湜的译著长置于我的案头,闲时翻阅学习,便向他借来《弥尔顿抒情诗卷》加以誊抄,我还抄录了《希腊故事集》全稿,请他在我的抄本扉页题字。可是,唐湜的许多译稿在“文革”中被抄家、烧毁,出版寥寥,现仅有《坡道克之歌》(S.安东诺夫著)译稿,由文化工作社于一九五一年出版。我觉得唐湜的译著有关部门要想办法整理出版,尤其是《弥尔顿抒情诗卷》和《谦屈拉》,更是他译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唐湜译著公诸于世,可启迪后学,金针度人,还可使唐湜的文学创作范围更见广大,对研究唐湜和九叶诗派都有重要的价值,同时,也是对这位前辈作家最有意义的回报和纪念。
瞿光辉说:我在杭州大学外语系读过书,年轻时常译些短诗请教于唐先生,他看得很认真,用红圆珠笔作过仔细的修改,他提的意见很坦率,有时也很尖锐。但我没有跟他学习英语或翻译,一是我当时家庭条件不好,月工资二十多元,薪金微薄,还要赡养母亲,时常入不敷出,没有能力交学费。二是唐先生英文口语并不好,我有一次请他读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他读得结结巴巴,读成了“破布末”。另外,他尤其喜爱莎士比亚,我对莎士比亚不感兴趣,觉得莎翁的作品文辞深奥晦涩。
“文革”开始后,唐湜更是少了自由,待在家里也被人监视,其处境好像笼中之鸟,可是,唐湜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从容一些,享受创作的时光,写出了许多精美的诗篇。瞿光辉说:唐湜的诗是独创的,古诗中没有,新诗中也没有。他的诗是用他自己的生命写成的,满蕴着他的欢乐,他的痛苦。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瑟斯(Narcissus)爱山、爱水、爱阳光,但更爱他自己;唐先生爱山、爱水、爱阳光,但更爱诗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唐湜一生沉浮起落,但他坚持创作,追求理想,实现人生价值,是不变的主题。
在瞿光辉和唐湜的几十年交谊中,他们的情感彼此相通,在精神上也产生了某些共鸣。唐湜为瞿光辉的油印本诗集《象征集》写过评论,称赞瞿的诗质朴,有童心。瞿光辉对唐湜始终怀有真挚而深厚的感情。瞿光辉说:有一件事让我难以释怀,是唐湜先生墓碑上的字。二〇〇五年元旦后,温州市图书馆有位同志跟我讲:唐湜的病情十分危急,他的家人在为他准备后事,正发愁墓碑上刻什么字好,唐先生的诗你读得深读得透,你在他的诗中选两句吧。我立即答应了,也快速选取唐先生诗歌《纳瑟斯》里的最后两句,“觉手足渐伸入泥土,脉脉含情/口里吐出了纯白如云的花朵”。纳瑟斯临流鉴照沉没于水,后来水中开出了水仙花;唐先生沉浸于诗,开出了心灵之花。这两句就是唐湜一生热爱诗歌的写照。我告诉了图书馆的那位同志,让他转告唐先生的家属。可是几年后,我到了唐先生的墓地,看到墓碑上刻的却是唐湜《题〈海陵王〉》一诗中的句子:“诵陈王之明月兮,忆桃源之故人。/感岁华之驰骤兮,思淹忽之良辰。”唐湜是写新诗的大诗人,放这种离骚体的诗句深感不妥。我只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像一片树叶飘落在唐湜先生的墓碑上,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马大康(教授、唐湜的好友马骅之子):我父亲与唐湜先生志同道合,情深潭水

马大康先生出生于一九四七年,与唐湜先生相差二十七岁,属于“两代人”,往来也不多,而他的父亲、著名作家马骅(莫洛)先生,是唐湜先生的好友,且结交了七十多年。我与马大康先生谈唐湜先生,自然从他的父亲与唐先生的交往谈起。
那是一九三五年,考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前身)初中部的唐湜(在校姓名为唐兴隆),认识了年长他四岁、就读于该校高中部的学长马骅。当时,马骅与胡景瑊、赵瑞蕻、马大恢等同学一起组织了“野火读书会”,他们一起读“禁书”《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投身救国运动。唐湜也是进步学生,就加入了他们的组织。那一年的十二月九日,北平(北京)大中学校的学生数千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举行了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反对华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国主义,要求保全中国领土完整,史称“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马骅等在温州中学也发动同学开展爱国救亡运动,响应了北平的示威游行,掀起了温州抗日救国的高潮,唐湜也积极参加,上台演讲,高喊宣传口号。这些青少年爱国英雄,忧民忘家,赤胆忠心,救亡图存,历练心智,唐湜与马骅的关系更加密切了。
因领导学生运动,马骅被校长开除学籍,又遭到政府通缉,只得流亡上海。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中国全民族抗战开始,温州的抗日救亡运动再次如火如荼。在上海的马骅接到温州党内同志的来信,要求他立即回到家乡。那年八月,马骅回到温州,在温州党组织的指导下,与胡景瑊等一起牵头成立了“永嘉战时青年服务团”(简称“战青团”),唐湜依然没有缺席,成了战青团的骨干。在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唐湜与马骅、胡景瑊等一起,组织学生演唱抗日歌曲,向民众宣传革命道理,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蓬勃发展。学校对学生爱国运动不支持,唐湜被老师、校长训话后,开除学籍,遭到驱逐,他前往省立宁波中学继续学业。马大康说:一九四〇年,我父亲和母亲分别受温州党组织安排到瑞安
韩田小学教书,我母亲林绵出生于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与我父亲一样思想活跃,向往革命,他们在那里相爱,然后结婚。婚后不久,父亲接受温州党组织的安排前往苏北盐城,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三年暮春,应时任《东南日报》社长严北溟的邀请,我父亲奔赴丽水,主持《东南日报》的副刊,兼资料室主任。严北溟是湖南湘潭人,中国哲学史专家,进步人士,因我父亲是《东南日报》的重要撰稿人,得到他的赏识。当时,父亲已创作了抒情长诗《渡运河》和组诗《风雨三月》等。
马骅到东南日报社后,负责副刊《江风》和《文艺新村》,即向同样已经开始文学创作的唐湜约稿。唐湜当时已才情毕露,他的许多诗歌、散文,以及一些历史题材的小品文,经马骅之手编发在《江风》上。那年,唐湜也考入丽水山中的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外文系。人海茫茫,风流云散,而马骅和唐湜能在异地的偏远山区相聚,真是有缘。
抗日战争时期,杭州沦陷后,浙江省政府迁至丽水松阳、云和、景宁、龙泉等地,丽水地区成为浙江抗战的大后方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随着省政府迁移,东南日报社也迁往丽水碧湖、龙泉等地。马骅在丽水龙泉工作时,妻子在身边,长子马大观已经出生,于是在报社附近租用了十几个平方米的农民小屋,布置了一个温馨的小家。这间小屋靠近一片松树林,也紧邻一九三九年迁建的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唐湜和浙大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一起,常常到马骅的小家聚会聊天,也来感受这个小家提供的友情与温暖。马骅夫妇向来好客,总把家里能吃的东西拿出来,还煮了一锅大米粥,招待大家。龙泉依瓯江而立,山清水秀,是浙江入江西、福建的主要通道,素有“瓯婺八闽通衢”“驿马要道,商旅咽喉”之称,当时水路交通兴旺,瓯江水运船只有四千多艘,这些年轻的贤才志士在马骅家里饱餐一顿后,就去江边散步,清澈的江水中倒映着两岸的青山,远处的船帆星星点点,富有诗情画意。他们在月色清莹中返回学校。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东南日报社跟随省政府迁返杭州,马骅随报社来到杭州工作。唐湜也随浙大分校迁返,到杭州继续学业,开始用一种诗意的抒情散文笔法来写评论的探索,第二年又去上海暨南大学借读,进行散文和长诗写作,并结识了李健吾、臧克家、胡风等文坛大家和杜运燮、陈敬容、杭约赫(曹辛之)等诗界新秀。
此后几年,唐湜诗情迸发,迎来创作的成熟期,写出了诗集《交错集》、长诗《英雄的草原》等,在新诗的浪漫主义诗潮流变中,真正走向现代风格。在唐湜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耀眼的新星时,对马骅的文学作品给予充分肯定,写出多篇评论。一九四八年马骅以莫洛为笔名,在海天出版社出版了诗集《生命树》,唐湜读后便写出评论《生命树上的果实——读莫洛的〈生命树〉》:“这些‘生命树’上的果实读来虽然有时有些纤细之感,但在整体上看来,却是丰盈的、成熟的,有无限广被的光辉与自然圆润的意象,一种克腊西克(classic)的美在盈盈地漾开。我们这里是一片阳光,一片和煦,一株沉默而丰满的生命树。”唐湜读了《渡运河》,写道:“《渡运河》正是一个斗士在运河周围的战斗旅程中的感情记录,……一种真实地单纯化了的新知识分子的战斗史诗,一曲新人类的高歌。”《风雨三月》也让唐湜读出许多“感动”。
一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新诗迎来了春天,九叶诗派时隔三十年后成为引人瞩目、放着异彩的诗群。唐湜念念不忘老友马骅,著文称九叶诗人并不只是“九个人”,“年纪大些的前辈诗人就有冯至、卞之琳、方敬、徐迟、金克木几位,年轻一些的也有莫洛、方宇晨、李瑛、杨禾、羊翚几位。”唐湜还在二〇〇三年出版的评论专著《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中,特设一辑,有“莫洛论”和“汪曾祺论”两篇,亲切地称他俩为“九叶之友”和“我的友人”。而马骅却说:尽管唐湜在他的书里把我归结为“九叶”之友,而“七月派”对我的影响更大,我和“七月派”的诗人交往也比较多。……唐湜还想把我拉进“九叶派”,想把“九叶”变为“十叶”,后来这事没有办成,“九叶”没能变成“十叶”。
马大康说:我父亲与唐湜先生志同道合,情深潭水,我与唐先生却交往不多,即便有接触,也大多与文学无关,但唐湜的大名确是从小就熟悉,他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据有位置,也是温州文学艺术界的一面旗帜。我一九六五年支边新疆伊犁,偶有回家探亲,听家里人说起他被错划为“右派”,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回温州,又迫于生计,到一家建筑材料预制厂从事体力劳动,每天从早到晚拉板车。
“文革”期间,唐湜风里来雨里去,成为吃苦耐劳的建筑工人。他劳动时要穿黄马甲,一个圆圆的大大的“右”字印在黄马甲背后。唐湜拉着沉重的板车路过小学门口时,常常被一群小学生所包围,冲着他齐声大叫“大右派”,不谙世事的小孩都以为他是大坏蛋。他紧锁着眉头,双手使劲抓着板车柄,低头弓身加快脚步前行,一会儿消失在大街的拐角处。
“文革”期间,马骅任教于浙江师范学院(后合并入杭州大学),其政治生涯也大起大落、命途多舛,被作为“漏网胡风分子”惨遭迫害。他先蹲“牛棚”,从“牛棚”出来仍居校内,接受监督劳动,偶尔回到温州家中,唐湜就抽空来串门,进门就叫一声“老马”,把带来的文稿拿给他看。
那时,马骅的家人住在百里坊的马宅里,属于三房,紧挨朱彭巷。马宅是一栋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坐西朝东,占地约六七亩。走过正门,是五间两层木质楼房;中堂是一层木房,屋顶很高;老宅里有宽阔的长廊和花木繁茂的院落,是马家一代代孩子举行运动会、展览、春节游灯的场所。马骅一家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衣食都没有问题,而唐湜却生活贫困,食不果腹。马骅的妻子林绵见到唐湜,打过招呼后就到厨房里煮一碗大面给他吃,她知道唐湜食量大,面下得很足。唐湜毫不客气,见一碗大面端来,就低着脑袋稀里哗啦地吃起来。有时候唐湜过来串门正撞上马骅一家在用餐,受到邀请,便也入座动起筷子,林绵就把菜盘子推到他的面前。吃过饭后,唐湜和马骅会长时间交谈,话题很多,两人兴致盎然。老屋里并不亮堂,光线被厚厚的瓦片挡住了,但他们的说笑声很响亮。他俩所获得的快乐,就在这自由的相聚里,没有了这样的时光,心情就开始苦涩。
某一个暑假的一天,唐湜看着马骅房子里发霉腐烂的地板说:我厂里几乎每天有剩余的混凝土,可以拉几车过来把这里做成水泥地。果然,唐湜连续多天下班,用铁斗车把混凝土拉过来。从预制厂到马骅家,抄近路要半个小时,夏天傍晚的气温也在三十度以上,身材略显肥胖的唐湜大汗淋漓,衬衫也被汗水浸湿了。唐湜还熟练使用抹刀,把水泥地抹得平如镜面。后来,他干脆把马骅房子前的天井也铺成水泥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流动的光。
马大康说:一九七六年,我父亲六十岁,在杭州大学退休后,长居温州,接着“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开始,我父亲和唐湜先生都得到平反。两个回归自然的生命,虽然迈向老年,但更加寄情于诗文,潜心创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他俩著述丰盛的时期。两位老人也得到文艺界的尊重,一九九九年,都被浙江省作协授予“浙江当代作家50杰”称号,二〇〇二年,都被浙江省文联授予“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老文艺家”。两位老人还相约一起出游,置身于青山绿水之间,和煦的阳光之下,见大地葳蕤,见万物生光,他们一同吟唱诗文,话旧谈新,何等畅快。
每一个人都无法脱离时代而存在,而时代的前进又是由无数的个体共同来推动。我与马大康先生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漫谈唐湜先生和他的父亲,使我深感这两位前辈既是危机四伏、历尽艰险的幸存者,也是百折不挠、奋力前行的伟丈夫;他们的魅力既来自于想象绮丽、脍炙人口的文辞诗章,更来自于豪情万丈、尊贵高雅的那颗灵魂。只有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有动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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