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贫铀》与我的十年
1999年5月8日凌晨，我被噩梦惊醒。在梦境中，窗外突然出现耀眼的白光，大地也在剧烈地震动，我呼喊同学们按照“三防”措施的要领紧靠墙根、屋角或趴在床下……醒来的我发呆片刻后哑然失笑——当时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年级本科生，正在某军训基地受训。然而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在军训基地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我驻南联盟大使馆凌晨被炸的消息。震惊和气愤之余，我脑海中又有些形而上的奇怪想法在蔓延。
2001年，我在梅雪芹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了一篇学年论文，题目是《从历史的视角看现代高技术战争的生态环境灾难》，后来发表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随后又被《新华文摘》2002年第5期全文转载。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军事环境史的学习和研究，而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这两场现代高技术战争，也是我首先关注的研究对象。2004年，在搜集硕士论文资料时，我发现“海湾战争综合征”和“巴尔干综合征”的病因在当时悬而未决，因而只能浅尝辄止。尽管这一问题时至今日也仍无定论，但在诸多可能的致病因素中，贫铀武器及其遗留物受到高度关注。
《贫铀》一书，是我在2010年撰写博士后报告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国际行动中心”的网站首页有购买链接，我按要求输入相关信息后，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示欢迎关注贫铀武器问题。在得知我从事相关研究之后，对方决定给我寄来整套的“贫铀教育项目材料包”，里面除了一些宣传彩页和《贫铀》修订版之外，还有一张名为《毒尘》（Poison Dust）的DVD碟片，收录了对一些当事人的采访录像。在仔细阅读了部分章节后，我有了翻译这本书的想法。该书的主编之一、也是中心的实际负责人萨拉·弗隆德斯慷慨地赠送了该书的简体中文版权，并且“期待阿拉伯语、意大利语、日语和韩语版之外的新译本面世”。
正如编者在初版序中所言，这本书是“大杂烩似的论集”，不仅作者们来自多个国家、行业和领域，内容也涉及美国核工业、核武器、贫铀武器、少数族裔和老兵权益等诸多方面，因而翻译的难度往往并不在语言本身。加之我在世界近代史教研室工作，现当代史问题逐渐远离了我的教研重心。于是翻译工作断断续续，译稿初成已是三年之后，其后又经过了修改和扩展研究。在此期间，我曾在北京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为美国中学教师代表团授课，所讲内容引起不少教师的质疑，甚至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不是来自大学而是来自政府部门；也曾受解放军某研究所的邀请，作为没有军籍的文科青年教师与身着戎装的工程师们展开交流。
2019年，我受国家留学基金委员会的资助，到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访学一年。在教室给本科生讲述海湾战争的种种细节时，我看到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在巴斯市中心与流浪的英国海湾战争退伍老兵席地而坐畅谈时，我看到同样瞪大的眼睛。或许前者是因为对贫铀武器闻所未闻，后者则诧异于我这样的外国人竟知晓如此之多吧。然而我在后者的眼中还看到一样东西，那就是闪动着的泪花。夕阳西下之时，老兵挥着破旧的线手套对我说“Cheers！Bro！”。当时我并不知道“cheers”除了“干杯”的意思之外，还被用于表示“感谢”和“再见”，于是说了句“OK”便转身去公交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啤酒。等我再回到原地时，老兵连同他的毛毯和小碗已经不知去向。在那一刻，我似乎置身于《阿甘正传》里的场景，只不过空中没有随风飘动的羽毛，手里也没有味道各异的巧克力，只有两罐拉格啤酒，脑海中回响着没有来得及说的“Good luck！Bro！”，那本似乎已经被我淡忘了的《贫铀》也重新清晰起来。
回国后，在继续修改和出版《贫铀》的过程中，我更为深刻地理解了本书编者的核心观点，即“贫铀武器不仅对其攻击目标是有害的，而且也对这些武器的操作者和当前及未来的地球环境带来威胁”。
二、“国际行动中心”的组织属性
“国际行动中心”的总部位于纽约，同时在亚特兰大、底特律、洛杉矶、费城、圣迭戈和西雅图等15个城市设有分部。工作人员均为志愿者，诸多成员尽管年龄、性别、种族及教育背景或有不同，但都持有左派政治理念，认同共产主义，并努力维护社会正义。“国际行动中心”的主要任务是“号召民众对外抗议和抵制美国的军国主义、战争和贪婪，对内抗议和抵制种族主义与压迫”。由此不难看出，这一组织本身是抗议团体，在对外事务上积极反战，在对内事务上努力维护民权，具备反战组织和民权组织的双重属性。
（一）由卸任司法部长建立的反战组织
“国际行动中心”是拉姆齐·克拉克（1927.12.18—2021.4.9）于1992年建立的。克拉克是位资深律师，1961年被肯尼迪总统任命为助理司法部长，1967年被约翰逊总统任命为美国第66任司法部长。当时，美国身处越战泥潭，国内反战运动高涨，而克拉克是二战后在政府获得职位的美国左翼，支持反战一方。
在司法部任职期间，克拉克起草并推动1965年投票法和1968年民权法的出台。如他后来所说，越战时期担任司法部长的经历，以及目睹当时政府镇压民权运动的经历，对其人生道路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有幸在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的司法部工作了八年，那是60年代，民权运动正在兴起。当我离任后，我想我有义务和机会在海外人权事务上有所建树，我一直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1976年，克拉克竞选参议员失败后离开政坛。1986年美国轰炸利比亚后，克拉克与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见面，并指责美国对其他国家的经济制裁不人道。1991年海湾战争结束后，克拉克设立了一个特别法庭，审判老布什、鲍威尔等美国军政领导人。除在1992年创办“国际行动中心”外，他还替许多争议性人物提供法律辩护，如南联盟前总统米洛舍维奇和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由此被美国的右翼称作“美国的叛徒”。
作为前司法部长建立的反战组织，“国际行动中心”不仅反对美国的对外战争，也反对战争讹诈、金元控制、制裁封锁等各种形式的干涉。总之，其关注点是基于公平和正义的国际秩序，有违公平和正义的军事行为与非军事行为，都是不道德的，需加抵制和反对。
（二）与左翼政党联系密切的民权组织
近十年主持“国际行动中心”实际工作的萨拉·弗隆德斯，是工人世界党（the Workers World Party）的书记之一，而“国际行动中心”的核心成员也大多来自工人世界党。
工人世界党成立于1959年，其在官方主页的自我定位是“革命的马列主义政党，致力于在美国和世界组织与开展社会主义革命。在美国各地设有分支机构，从反种族主义、反战和反帝国主义到争取移民、劳工权利，每一次斗争中都发展成为激进的组织者。”
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该党的“反战和反法西斯主义青年军”同新纳粹、三K党和其他种族主义者对抗。作为黑豹党的支持者之一，该党组织了无数次游行，支持他们武装起来对抗南方的种族主义者和警察。该党还支持“青年贵族”、波多黎各人民的反殖民解放斗争和美洲印第安人运动。该党认为，捍卫被压迫人民的自决权，是削弱资本主义统治、加强阶级团结的关键。
在20世纪70年代初，该党成立了联合劳工行动中心，为工人的权利进行斗争并赢得了许多胜利。其口号是“如果你没有工会，那就争取一个！”“如果你有一个，那就争取让它战斗！”。该党在80年代组织了“工作是一种权利！”运动，在全密歇根州组织工人，要求汽车厂不要关闭，而是在工人的控制下重新开工。该党在1981年5月组织了次全国范围的反对里根主义游行，然后在底特律举行了一次名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大型全国性集会。
该党自70年代起就致力于将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和变性人从各种形式的父权观点和根植于阶级社会的态度中解放出来，以及争取生育公平等妇女解放运动。
不过从近些年的一些主张来看，该党的无政府主义特点日益突出：如倡导解除警察和其他国家暴力机构的武装；作为减缓气候变化和停止进一步损害环境的斗争的必要步骤，呼吁结束华尔街、军队和企业的统治；呼吁关闭五角大楼，用军事预算来改善工人阶级的生活，特别是被压迫人民的生活等等。
作为与左翼政党联系密切的民权组织，“国际行动中心”的国内议题包括“老兵”“移民与难民”“残疾人”“女性”“工会”“阶级斗争”“原住民”“种族主义与压迫”“气候与环境”和“非异性恋者”等，基本涵盖了民权运动的主要领域。同时，“老兵”“残疾人”“女性”“种族主义与压迫”“气候与环境”等，又与反战、反干涉的国外议题相关。因此，其活动内容将美军中的女权问题、少数族裔士兵问题、残疾老兵保障问题等按议题分割，通常可以极大触动社会舆论的关注点甚至是痛点。从国内民权角度进行的反战议题，对普通民众而言，往往比国际关系领域的诸多抽象原则更具感染力和说服力。
由此可见，“国际行动中心”和“工人世界党”互为表里，其紧密联系是双方事业得以稳定发展的保证。特别是对于“国际行动中心”这样的抗议团体来说，工人世界党的价值观、斗争传统，以及斗争方式都是与之相适应的。由此，“国际行动中心”的执行领导和核心成员来自工人世界党也并非偶然。
三、“国际行动中心”的活动形式
“国际行动中心”的活动形式主要有如下三种：
（一）出版反战书籍
克拉克和弗隆德斯独著、合著或编写了大量反战书籍，视角涉及战争的诸多方面：如论集《贫铀》（包括相关纪录片《毒尘》），关注五角大楼使用放射性物质污染世界的问题；《隐藏的议程：美国和北约接管南斯拉夫》（Hidden Agenda: U.S./NATO Takeover of Yugoslavia）、《北约在巴尔干：反抗的声音》（NATO in the Balkans: Voices of Opposition）等，揭示战争背后美国大企业的利益；《哥伦比亚战争——美国制造》（War in Colombia: Made in U.S.A），抨击美国对拉美的干涉和控制。
克拉克本引起国内舆论争议的书是《此次的战火——美国在海湾的战争罪》。1991年2月，这位美国前司法部长走访了伊拉克的很多地方，收集美国违反战争罪的证据，记录了他在穿越饱受战争蹂躏的伊拉克时所目睹的恐怖事件，描述了美国政府违反国际法的19个不同方面，包括屠杀投降的伊拉克士兵等等。尽管五角大楼和多国部队都声称他们尽力避免了平民的伤亡，但是克拉克认为，美国领导的轰炸是针对伊拉克平民的蓄意行动，目的是剥夺他们的食物、水、医疗用品和必要的资金来阻止他们经济的复苏。在克拉克看来，美国的宪法被严重违反，占士兵总数六成的有色人种被骗到战场，其他大部分则是贫穷的白人；美国战机在巴格达的一个防空洞杀死了1500名平民，而美国媒体却一起试图说服公众相信美军“极度不道德”的战争行为是正当的。由于书中并未提及萨达姆·侯赛因的所作所为，因而引起了诸多批评的声音，其结论和罪名认定也存在夸张和偏激之嫌。
2003年伊拉克战争后，克拉克对《此次的战火》进行了修订，根据在20多个国家进行的研究和目击者的描述，驳斥了媒体和政府散布的关于美国进攻伊拉克的错误信息。对沙漠风暴行动期间和之后饱受战争蹂躏的伊拉克的描述，说明了战争罪行和违反国际法对伊拉克人民的影响；的资料调查了这些人是如何在十多年后仍然受到影响的。书中另一项增加的内容是分析小布什政府如何利用9·11事件为发动对伊拉克的新战争提供借口。
相比之下，2010年克拉克与人合著的另一本反战书籍更具影响——《镜中的施虐者》。书中收录了伊拉克异议人士海法·赞加纳、社会学教授托马斯·埃利希·赖弗和克拉克的三篇文章，讲述了酷刑在身体和心理上的阴暗，以及受害者和施虐者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记，指出社会有必要让施虐者承担责任。
该书针对的是美国入侵伊拉克、美国公众看到臭名昭著的阿布格莱布监狱照片之前，中央情报局向白宫提出的问题：根据宪法，将审讯和酷刑分开的界线是什么？这条界线可以移动吗？白宫律师以法律文件形式做出回答，后来被称为“酷刑备忘录”并成为美国实施酷刑的理由。
三位作者概述并控诉了小布什政府在9·11事件后对《日内瓦公约》的蓄意违反，文字不仅措辞激烈，而且充满反讽意味。特别是曾在萨达姆·侯赛因统治下当过政治犯的桑加纳，指出“萨达姆政权与美国政府不同，它并没有声称要促进人权和民主”，辛辣地抨击了美国的虚伪。而克拉克则指出，那些看着自己的领导人实施酷刑而并不感到不安的美国人，“本身就是对美国自由和人类尊严的威胁”，反对美国打着“国家安全”旗号的暴力和虚伪。
弗隆德斯以政治评论家的身份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致力于反战活动，著有大量反战文章和书籍，其中独著有《波斯尼亚的悲剧——美国政府和五角大楼的隐秘角色》、《没有胜利的战争——五角大楼的阿克琉斯之踵》等。
《没有胜利的战争——五角大楼的阿克琉斯之踵》是弗隆德斯的自选集，所收录的文章大多与2012年前后的重大政治事态有关。该书认为，五角大楼的弱点在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矛盾，正是这种矛盾造就了美国军事机器这一庞然大物。文章讨论的话题从伊拉克和阿富汗，再到利比亚和叙利亚，以及维基解密正在发挥的作用等等。弗隆德斯指出，五角大楼在过去一个世纪的军事斗争中无力取胜，需要思考为什么新的可怕的美国武器创造了更多有组织的抵抗，而不是恐惧和屈服，并警告说，美国正停止对其他地区发展的援助，帝国主义为了恢复过去的地位，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此，弗隆德斯提出了一些可能的解决方案。
2010年以来，弗隆德斯实际负责“国际行动中心”的工作，在反战反干涉议题的选择和推动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此期间，一批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也积极参加“国际行动中心”的反战舆论构建，参与《贫铀》写作的人士就来自多个领域。
不难看出，“国际行动中心”的舆论阵地上活跃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学者、律师、医生、环保主义者、社会活动家、少数族裔的代表，以及退伍老兵等，在经历和观点上具有较为广泛的覆盖性和代表性，而且精英与草根、学术与宣传较好地整合在了一起，有助于避免曲高和寡或片面冲动，对提升宣传效果有着积极意义。
（二）开展集会游行
开展集会和游行，是“国际行动中心”的重要活动内容。从主题来看，可以分为对外和对内两大类——对外反战争反干涉，对内倡民权反迫害；从规模来看，可以分为全国性和地方性两大类；从途径来看，可以分为线上和线下两大类；从原因来看，可以分为纪念性事件和应时性事件。
（三）加强组织合作
“国际行动中心”帮助成立了一系列反战进步组织，如2001年6月帮助建立了朝鲜国际战犯法庭（the Korea International War Crimes Tribunal），后在首尔、平壤、纽约设立支部；2001年9·11事件后创立了“现在就行动——停止战争和种族主义”（Act Now to Stop War and End Racism即ANSWER）组织；2005年帮助建立了“现在撤军联盟”（The Troops Out Now Coalition即TONC）；2010年7月帮助创立了“美国全国反战联盟”（The United National Antiwar Coalition）等等。除了这些组织外，“国际行动中心”还与American Iranian Friendship Committee，Peoples Video Network，Asia-Pacific Action等世界各地的反战团体建立了良好关系，联合举办各种反战活动。2020年，“国际行动中心”还与“中美团结网络”（China-U.S. Solidarity Network）合作编写了《呼吸机上的资本主义——新冠病毒对中美的影响》，明确反对疫情污名化的行径。
希望上述文字能够帮助读者对这本书有更全面的理解。后也非常感谢光启书局将这本书列入出版计划，并且在疫情反复的困难环境下顺利地完成出版。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贾珺
壬寅年仲秋于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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