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澳大利亚文学显著的特点是,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白澳政策”被扔进历史垃圾堆之后,一大批原住民作家迅速成长。原住民文学以其炫目的光彩跨入主流文学的舞台。2000年,澳大利亚原住民作家金姆·斯科特(Kim Scott)凭借其长篇小说《心中的明天》(Benang:From the Heart)获得澳大利亚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Miles Franklin Literary Award)。2007年,澳大利亚代表性的原住民作家亚历克西斯·赖特(Alexis Wright)以其堪称民族史诗的长篇小说《卡彭塔里亚湾》(Carpentaria),获得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2011年金姆·斯科特又凭借其长篇小说《死者之舞》(That Deadman Dance)再次获此殊荣。2019年梅丽莎·卢卡申科(Melissa Lucashenko)的《多嘴多舌》(Too Much Lips)又获得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为澳大利亚原住民文学的发展注入活力。在这一势不可当的文学潮流中,引人注目的是,2020年7月16日原住民青年作家塔拉·琼·文奇(Tara June Winch)凭借其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屈膝》(The Yield)又一次夺冠。该书同时获得“2020年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长文学奖”(the 2020 NSW Premier‘s Literary Awards)、“克里斯蒂娜·斯特德小说奖”(the Christina Stead Prize for Fiction)和“人民选择奖”(the People’s Choice Award),并被选为2020年的年度图书。短短二十年内,占澳大利亚作家人数比例很小的原住民作家就有四人、五次获得澳大利亚文学奖,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思考与研究的文学现象。
塔拉·琼·文奇1983年出生于澳大利亚伍伦贡(Wollongong)。父亲是新南威尔士州威拉德朱里(Wiradjuri)族的成员。2006年,塔拉·琼·文奇的处女作《迷茫》(Swallow the Air)出版。当时,她还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这部充满诗意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探索原住民文化遗产的故事。该书一经出版,好评如潮,获得当年“维多利亚州原住民文学大奖”(the Victorian Premier‘s Literary Award for Indigenous writing),“新南威尔士州州长新人文学奖”(NSW Premier’s Literary Award for a firstnovel)和“妮塔·梅·多比奖”(the Nita May Dobbie Award)。评论家认为文奇是一个“有原创故事可讲的年轻作家”,“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人。一个勇敢的新的原住民的代言人。澳大利亚好的年轻小说家。她的作品充满激情,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文奇是个传奇才女,她十七岁高中辍学后并没有马上上大学,而是开始学习写作。几年间,除了在自己家乡广泛接触原住民同胞,学习他们的语言、历史之外,还遍游美国、英国、法国、南非等许多国家,从洗盘子刷碗到当清洁工、编辑、教师,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极度的贫穷中崛起。2008年,文奇受到尼日利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勒·索因卡(Wole Soyinka)的指导,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跨上新台阶。她的短篇小说集《大屠杀之后》(After the Carnage,2016年)出版之后,引起广泛关注。受到从纽约到伊斯坦布尔,从巴基斯坦到澳大利亚的评论家一致好评。这本书的故事涉及人类生存的许多普遍问题——与所爱的人的亲密和距离,珍藏于心中的梦想,以及失去的家园。为她赢得盛誉的则是小说《屈膝》。
《屈膝》聚焦于威拉德朱里民族冈迪温蒂家族,通过三个人物:奥古斯特,她的外公艾伯特·冈迪温蒂,以及十九世纪的传教士格林利夫的故事,在交替的章节中折射出文奇对澳大利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考。在虚构的莫伦比河、象征整个澳大利亚的大屠杀平原方圆五百英亩土地上演绎出几代人被“白澳政策”和种族主义压榨的历史。为了保护本民族的文化、语言,艾伯特·冈迪温蒂在去世前编写了一本字典。孙女奥古斯特在欧洲生活十年之后,回到澳大利亚参加外公葬礼时,发现冈迪温蒂家正处于被一家矿业公司摧毁的危险之中。外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奥古斯特发誓要拯救家园,并且和族人一起与白人种族主义者展开殊死搏斗。该书的创作手法十分新颖,融入许多现代派文学创作的元素,充满绮丽甚至怪异的色彩。而在“白澳政策”阴魂不散,甚至借尸还魂的当下,《屈膝》的创作、出版、获奖,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作者借传教士格林利夫之口,严厉谴责了澳大利亚白人种族主义对原住民的迫害。他说:“如果我知道人会有那么多的劣迹,如果我听到过使徒约翰的话:‘人们爱黑暗胜过爱光明,因为他们的行为是邪恶的’,我就不会长跪不起;如果我意识到,澳大利亚腹地直射的太阳,它那耀眼的光芒,并非来自伟大的公平正义的太阳,相反,在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下,隐藏着与正义原则相悖的信念,我不会嘤嘤哭泣。这里到处都是人类对自己的同胞犯下的滔天罪行,让无数人悲伤。为了掠夺他们的土地和住所,白皮肤的基督徒残酷迫害黑皮肤的兄弟,毫无人道可言。他们所谓的‘和平获得’——包括逮捕、锁链、长途跋涉、鞭打、死在路边。或者,如果能挺过这一切,等待他们的是更可怕的命运——就像田地里的野兽一样,作为没有工钱的劳动力卖给出价的人。
“自称是自由和光明的新家园,怎么就变成一座展示压迫和残酷的大剧院?这块土地不仅得到了上帝的庇佑,天空万里无云,大地一片繁荣,有幸拥有这块土地的人幸福安康。而且,这个国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大不列颠崇高制度的象征。那些敬神、博爱的组织,不仅是英格兰的光荣和骄傲,而且是被世界各地的人民羡慕嫉妒的地方。然而,就是这块土地被令人发指的罪行所笼罩!这块土地受到上天的眷顾,却成了哺育不公正的奶妈。种种可耻的行为在这里得到鼓励。我所看到的是玷污了澳大利亚名誉的肮脏的污点。如果我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就不会跪下来了,就不会大声疾呼:哦,主啊!”
从格林利夫大声疾呼的1915年,时间的长河又流淌了一百多年,但是,历史的长河并未洗净澳大利亚原住民满身的创伤与血泪。斗争仍然在继续。“埃尔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们只是被这个世界选择的猎物,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但如果没有抗议,就没有权利,没有公民权利,没有投票权,没有体面的工作。’”
在《屈膝》一书中,艾伯特·冈迪温蒂编写的字典条目讲述了他和他的家族在痛苦与屈辱中忍耐的故事,谴责了白人对原住民遭受的苦难的无视与沉默。艾伯特·冈迪温蒂对威拉德朱里语baayanha——“屈膝”(the yield)的解释,实际上是对原住民二百五十年来遭受殖民者压迫的控诉:“baayanha的意思是:yield——双腿弯曲,拖着脚小心翼翼往前走。而yield本身又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词。Yield在英语中是收割的意思。是人类从土地中获得的东西,是他等待并要求据为己有的东西。比如生产的小麦。用我们的语言说,是你给予的东西,一种行为,事物之间的空间。这也是巴亚姆的行为,因为悲伤、衰老和痛苦使人弯腰曲背。逝者的尸体被埋葬时,每个关节都是弯曲的,哪怕不得不折断骨头。我认为这是一种忍受屈辱的弯腰,就像我们屈膝低头一样。弯曲,屈膝——baayanha。”
那种屈膝低头,直至折断筋骨的屈辱就是澳大利亚原住民浓缩了的历史。小说以艾伯特·冈迪温蒂编写的字典词条结束:
“Ngurambang的意思是:澳大利亚。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的家园……从北部的山脉到南部的Ngurambang(恩古拉姆邦)边界。河水曾经从南部的河流流过莫伦比,注入小溪、潟湖和湖泊,养育着它身后的一切。Ngurambang是我的家园。在我的脑海里,它永远是在水边。冈迪温蒂人曾经生活在,依然生活在那五百英亩的土地上。澳大利亚——Ngurambang!你现在能听到吗?说出来——Ngu-ram-bang!”
这是令人泪目的、澳大利亚原住民泣血的呼喊。那呼喊声中包含了他们世世代代的痛苦、辛酸和期盼。新一代的澳大利亚原住民作家塔拉·琼·文奇就是以这样的激情,延续着他们的血脉,延续着他们的文化与文明。
愿读者喜欢这本小说。
2022年2月26日写于北京
一
我出生在恩古拉姆邦,你能听到吗?——恩古-拉姆-邦。如果你说对了,那声音会冲击你的嘴巴,你会在言词间尝到血的味道。每个人都应该学习古代语言① ()——语言——中表示“国家”的单词。因为这是通往历史的道路,是时间之旅!你可以逆流而上,一直回到久远的过去。
我的父亲名叫巴迪·冈迪温蒂,年轻时死于一种已经不复存在的疾病。母亲奥古斯丁,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死于……嗯,也是一种“旧世界”② () 的疾病。
然而,没有什么会真正死去。相反,它会在你脚下,在你身边,成为你的一部分。看那儿,路边的草,风中弯曲的树,河里的鱼,盘子里的鱼,供你食用的鱼。什么都不会真正消失。很快,等我“变”了,我也不会死。我一直记得《约翰福音》十一章二十六节: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然而生命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就像与每个人擦肩而过一样。
过去,我相信人们教给我的一切,认为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所以,作为一个年轻人,总是试图在短暂的一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总是想如何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但是在一个对我早有安排的国家,一个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在血脉中描绘出未来的国家,这实在是奢望。
我认为,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脑袋,明智的做法就是好好读书。于是决定去那个我们并不真正被允许去的国家。从石头里取水,明白吗?
遇到美丽的妻子之后——虽然“美丽”和她不搭界,坚强无畏才是她的优点——她教会我许多东西。她教给我的好、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会写字,让我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靠白面粉和基督教养大的二流男人。是我的妻子埃尔西给我买了本字典。我想她知道她在播下一粒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字典是多么好的伙伴啊——那本书里的故事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我宝贵的财富。你就是拿中国所有的茶叶和我交换,我都不换。
埃尔西送我的字典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我记录的想法就发端于此。就像牧师在传教站记下婴儿出生、洗礼的细节,牧场经理在牧场写下粮食配给的数量,“男孩之家”的太太、主人给我们写或优或劣的操行评语一样——那单子上的字,任何傻瓜都能查到并且知道它的意思。一本字典,即使它的语言不止属于我一个人,即使它是我们长大成人,活到足够长的时间之后,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我写它,是因为有一种情感督促我记住,因为这座小镇需要知道我还记得——他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知道这一点。
从前——对于我们冈迪温蒂家来说,有太多的“从前”。我们被赐予同样“无所不能”的魔法与符咒:那个永恒的once upon a time (从前)。据说,教会给我们带来了时光,而教会,如果你允许,也会把它带走。我写的则是另一个时光,更为深遂的时光——一个长长的故事。这个长长的故事会一直延续下去,犹如时间的绳索,绕来绕去,永远不会直。这就是真实的、关于时间的故事。
现在面对我的once upon a time是,大街诊所的沙阿医生给了我一张脏兮兮的健康证明——胰腺癌——这下子我完蛋了。
因为他们说情况紧急,因为“教会时光”和我作对,我就赶快拿起笔写下来,把我记忆中的一切都传递下去。
所有我在风中找到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