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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如果以比喻来形容,《六乡书》就是学术与诗调和而成的另类鸡尾酒,它色彩缤纷而滋味可口绵长,等待有心的读者前来斟酌品赏。
——诗歌评论家、诗文化散文作家 李元洛
假设这部作品是作者感情的宇宙,那么,我们在字里行间处处能发现闪烁星星的明亮和温柔。
——散文家、香港作家联会会长 潘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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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书中收录作者近年来写的散文,共有《故乡》《情乡》《心乡》《衣乡》《学乡》《他乡》六辑。第一辑《故乡》是对乡土的所忆与所思,充满温情与深意。第二辑《情乡》是对友人与往事的怀念,深情款款。第三辑《心乡》是对社会热点的思考,多思辨与洞见;也有对学界问题之批评辨析,多针砭与沉思;第四辑《衣乡》是对服饰与社会、文化、民众心理之思索,角度独特;第五辑《学乡》是对同济大学之旧事故人的缅怀与感恩。第六辑《他乡》为缤纷的游记,作者随性而行,因人因事因景因情因思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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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喻大翔,笔名荒野,湖北黄陂人,1953年9月生。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博士,同济大学教授,现任天津天狮学院中国文化中心主任,香港世界华文旅游文学联会副理事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诗集、散文集、学术专著等1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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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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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高谈与美唱?李元洛 / 001
代序二?散文的诗,诗的散文?潘耀明 / 005
第一辑?故乡
致母亲 / 003
致父亲 / 006
几回梦里到故乡 / 013
过?年 / 023
金牛湖鸟岛 / 027
与木兰同乡 / 030
《人文姚家集》序 / 041
第二辑?情乡
朋?友 / 047
情?人 / 050
私语六题 / 060
梦?话 / 070
写情书 / 080
28岁,我知道什么? / 084
可?雨 / 090
爱情又要回来了 / 093
门 / 096
唱?歌 / 099
骑?车 / 105
风之手 / 111
画 / 114
走?路 / 118
冰?纹 / 122
雾?雨 / 127
吴刚伐桂 / 130
投?降 / 135
忆文超 / 140
足球的童话 / 145
逃离与回归 / 151
第三辑?心乡
灵宙五重奏 / 159
自然生命谈 / 175
文化生命谈 / 178
二十世纪学 / 181
向世纪挥手 / 184
说文化乡愁 / 187
说四季轮回 / 190
WTO与中国文学方向 / 194
散文与中国 / 197
从象牙塔到书报亭 / 201
所谓写作学 / 205
批评的边界 / 208
学术的力量 / 211
春来杏花开 / 214
救心与救生 / 217
可怕的“自由” / 220
计划学术膨胀伤害了什么 / 223
汶川三问 / 227
椰树精神 / 238
奥运会:人类创造心灵的期待 / 241
足球革命 / 245
第四辑?衣乡
服饰与哲学 / 253
服饰与文学 / 256
服饰与性学 / 259
再谈服饰与性学 / 262
服饰与美学 / 266
再谈服饰与美学 / 269
服饰与心理学 / 272
再谈服饰与心理学 / 275
服饰与民俗学 / 278
服饰与政治学 / 281
再谈服饰与政治学 / 283
服饰与宗教学 / 286
服饰与体育学 / 289
第五辑?学乡
李庄同济纪念碑碑铭 / 295
壮丽的一章 / 298
忘归岩上的“同济”题刻 / 303
文学史上的同济人 / 307
殷夫的情人与情诗 / 326
陈从周二题“龙潭” / 333
菊未黄时花难期 / 337
西子湾畔访余光中 / 343
第六辑?他乡
黄山醉月 / 353
九华山醉雾 / 357
奇潮记 / 362
牙龙湾之冬 / 364
府城换花节 / 368
海边红树林 / 372
鹿回头之夜 / 376
日月伴我走天涯 / 379
树的象征 / 386
海参崴印象 / 392
“9·11”的曼哈顿 / 396
《小诗磨坊·第九集》序 / 402
一卷读毕满园香 / 408
附录:中国散文的五大特质 / 412
后?记 / 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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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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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高谈与美唱
李元洛
“人生七十古来稀”,世人大都耳熟能详甚至常于口头或书面征引,但许多人视之为俗谚口碑,却不知它出于千年前杜甫的《曲江二首》之二,他才是这一名言的版权拥有者。喻大翔自云“行年七十”,从数十年所写散文作品中遴选而成散文集《六乡书》,“也算是对自己七十周岁的一个纪念”。他索序于我,我年近九十矣,心有余而力不逮,只能匆匆命笔,作一篇千字短文以报,权当点燃一挂俗云“千子鞭”的祝贺的鞭炮。
除了身为公民或云国民的那一张,喻大翔另有两张在不同场合出示的身份证,一张是“学者”,一张是“诗人”。他数十年中先后在华中师范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任教,学术有专攻,主要研究和讲授包括台港与海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散文与诗歌(后期还讲授格律诗),讲台上舌灿莲花,而且述而有作,《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两岸四地百年散文纵横论》《现代中文散文十五讲》,就是他专门且专题的散文研究代表作,前者至今仍为空谷足音,有导夫先路之功。在20世纪中文散文研究方面,他视野开阔,观念新锐,因此而被中国社科院《文学评论》这一权威刊物青眼有加,评文誉为“当代站在最前沿的两个学者之一”。喻大翔不仅是苦守书斋而皓首穷经的学者,重逻辑思维而长于理性思辨,而且他也三心二意,情有别钟,是一位少年时代即和诗相近相亲年既老而不衰的诗人,长于诗性思维而敏于诗意感悟,虽是传道授业解惑与学术研究之余的业余,结集的诗作也有《永远的藩篱》,以及《舟行纪——同济百年诗传》为证。
喻大翔既是学者也是诗人,或者说他首先是一位饱学而严肃的学者,其次是一位浪漫的青春不老的诗人。他以学者与诗人的身份进行散文创作,其作品自然就具有学者的素养和诗人的气质,二者相辅相成,既有学者的腹笥丰盈,指挥如意,厚重而不流于浅薄;也有诗人的赤子情怀,飞扬想象,鲜活而不堕于枯涩。《六乡书》中各乡的风光风景虽然各不相侔,因题材有别抒写角度与笔墨有异而自成面目,如《心乡》《衣乡》《学乡》中收录之文,就呈现出更多的学人本色,而“故乡”“情乡”“他乡”中就列之作,则表现出更多的诗人风采。但总而观之,《六乡书》的突出特色与整体风格,却是学术与诗的互相渗透,美美与共,在当代散文创作中独具一格。如果以比喻来形容,《六乡书》就是学术与诗调和而成的另类鸡尾酒,它色彩缤纷而滋味可口绵长,等待有心的读者前来斟酌品赏。
《六乡书》附录了喻大翔的一篇重要论文,即《中国散文的五大特质》,从“中国”与“五大”之界定,此文属于所谓“宏大叙事”,颇有“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概。确实,此文是喻大翔于古今散文研究多年所形成的对中国散文文体特征的系统认识与表述,也寄寓了他对于优秀杰出散文的期待与理想,当然无疑也是他自己创作散文的座右之铭。因此,对于读者而言,《六乡书》如果是一方风光特异的亮丽风景,此文就是最可信赖的导游或者导读。作者正是用自己的散文创作实践自己的散文理论,努力让理性与感性、诗意与哲理、议论与故事携手同行,甚至将小说、戏剧、论文等跨散文体裁融化在自己的文本中。听其言而观其行,观其行而听其言,慧心的读者当会在两相参照的阅读中别有会心。
喻大翔所论列中国散文的五大特质,我只对第四项“语言的日常性”略有“微词”。他认为“五四以来,散文语言更加口语化,生活化”,这虽然不错,但五四以来至今的优秀散文也颇为注意吸收古典汉语“文”的多种优质,风格也并非单纯以“清淡”或“素淡”见长,似不能以“语言的日常性”一言以蔽之,更不便扩而论之未限定现当代而无分古今的“中国散文”。大翔所服膺的当代散文大家余光中的散文即是如此,他论散文语言应“文白交融”的诸多论述也应称洞见卓识。不过,喻大翔所云“五大”,仍然堪称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尤其是压阵之“体裁的兼类性”,更应称为他发人之所未发的创见。这一观念他在二十多年前的论著中首先提出,言之不足,故重言之,《中国散文的五大特质》又特为标举。在《六乡书》中,第二辑中的《私语六题》《逃离与回归》、第三辑中的《灵宙五重奏》、第四辑中颇具创造性的《衣乡》、第五辑中的《文学史上的同济人》、第六辑中的《九华山醉雾》等等,都应是他理想中的“兼类散文”,或者说是其有关理论的成功实践与实验。因此,《六乡书》不仅具有学术与诗交融的特色,也具有明显的“兼类性”。附带一提的是,我曾写有《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修订新版易名为《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以及《清诗之旅》《绝句之旅》五书,大翔曾撰评文定义为“诗文化散文”,美其名曰,深得我心。我也有心为散文这一古老的文学体裁注入新鲜血液,为文体的新变与创造略尽微忱,故将游记、诗论、诗词评赏、读书札记、抒情与叙事散文等形式一炉而炼。其时尚不知大翔“兼类性”之高论,今日得知,欣然色喜而让它们对号入座,并祈理论的发明人今后对投奔者“多多关照”。
有人嘲讽理论家、评论家只能纸上谈兵而不谙创作,如棉花匠只会弹(谈)不会唱,大翔兄教学与创作并兼,研究与实践同胜,既会谈又会唱,而且是高谈与美唱。他虽年届七十,但今日的七十已非“古稀之年”,而是风华还茂大有作为的壮岁。而我确乎是夕阳西下几时回矣,在夕阳的余晖中为大翔的《六乡书》燃放祝贺的鞭炮,原定千字,噼里啪啦,竟此情难已而燃放了两挂“千子鞭”。
2023年6月9日于长沙
后?记
此集名曰《六乡书》,盖因书分《故乡》《情乡》《心乡》《衣乡》《学乡》与《他乡》,共六辑也。
《故乡》乃乡梓之所忆与所思。吾人故乡在湖北黄陂北乡,且在木兰山之北,生我养我,缘定终生。《情乡》多为抒情之作,大约算是周作人所谓的“美文”。《心乡》顾念世情,向鲁迅的杂文学习,多有芒刺与批评。《衣乡》乃《服饰文化》的专栏文章,太太笑我是纸上谈兵。《学乡》记叙与发挥均与同济大学有关。金庸先生是武侠小说大师,差一步就成为同济的顾问教授;余光中先生已经是同济的顾问教授,并曾登台演讲,语惊四座,至今水花还是湿的。《他乡》乃游记也,因人因事因景因情因思而感发。故乡是别人的他乡,他乡是有人的故乡,所以,觉得比“异乡”更人类共同体一些。
想到将《中国散文的五大特质》收作附录,也是为了表达我对散文体性的认识,尤其关于“体裁的兼类性”,大概还没人提过。而我从20世纪90年代始,即关注此问题,并琢磨着如何有所实践。
本人行年七十,对古人追求的立德、立功与立言,素慕且畏,不敢阐而释之,更不敢攀而附之。近五十年来,竭忠尽智做了三件事:一是教书,勉强称职;二是读散文、写散文、研究散文,稍可自慰;三是读诗、写诗也研究诗,功夫比第二件少些。就说写散文,数十年来也只能挑出这二十万字的拙作,不说面对古人与后人汗流浃背,思之忖之,觉得对自己也不好交代。
六辑所收之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在海内外的报刊公开发表过了,二十多篇被《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993散文选》、作家出版社《中国二十世纪纯抒情散文精华》等转载或收录。但由于疏懒,未能一一记下原刊处,真是罪过。此次成书,我又将拙作逐篇检阅,并努力做了一些修订,不少文本跟原作可能有些出入了。
《周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予不敢奢求,聊以记录数十载情思之足印而已,也算是对自己七十周岁的一个纪念。
感谢著名诗论家、诗文化散文家李元洛先生和著名散文家、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潘耀明先生赐序小书;感谢著名篆刻家、书画家沈爱良先生的肖像章与书名章,吾借光生辉,永怀温馨矣!
喻大翔2023年6月12日识于天津旅次
致母亲
母亲,要是我当面跟您说些赞美的话,您一定满脸赤红地背过身去,为我倒一杯水,或翻开抽屉,拿起一根针……您一定感到奇怪,因为您的儿子从未做过这种表白。
在离故乡很近的大城里,我坐在深秋的孤寒中给您写信。窗外阴云低垂,沉重而灰蓝的烟雾在遍山几近枯黄的法国梧桐叶丛中浸漫。有一只鸟,悲哀且凄凉的低吟被一丝冷风送进了窗隙。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跟您说话,母亲。而此前我一个字都不敢写,甚至不敢想起您。在您面前,我有巨大的怯懦和无限的愧疚啊,母亲。
祖母在世的时候,常讲您和我的故事,说是菩萨保佑我活下来的。五十年代,我们住着乡村一进好几家、整个村子连成一片的老式房子。我家住在最高也最深的第五进,一天晚上,我躺在类似那种又长又深的老式浴缸的竹摇窠里,您俯下身子给我喂奶。祖母那时在第三进跟人家聊家常,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拔腿就往自家跑。您太累了,母亲,奶头在我幼嫩的唇里,而您睡着了。祖母突来神力,把您一下子掀起来的时候,我已窒息得满脸青白,鼻孔里已探不到气息了。您惊呆了,您不知所措。您哭了。您才十八岁,母亲。您从此把整个青春献给了我们兄妹七个。您用生命,用无法表达也不用表达的爱庇护着我,无论我在武汉,在海口,在人生的海角天涯……
上大学的第一年,暑期的一天,我到镇上一个同学家,天黑许久才动身回来。我不惯于走夜路,何况阒无一人的山路。孤独的脚步声,小时就听到的关于路两旁水塘与坟地奇怪的传说,更使我一步一惊心。正当我不得不走,又不敢勇往直前的时候,有一种声音像阳光一样从遥远的夜空缓慢而急促地传来,将夜路的崎岖与险恶一块一块一团一团一寸一寸地撕裂……
“传家……传家……”
是您啊母亲,您在喊我的乳名,断断续续而几近声嘶力竭。您那时身体就不好,总是那样疲惫、瘦弱和苍白。我极尽音量来回应您,但总觉力气不够,我竟没有能力到达您母爱的期待。等我走近您的时候,母亲,您竟一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岗上,手拿一根竹棍,而旁边的山坡就是一大堆乱坟,那是乡下胆怯的人夜晚最怕走过的地方。我素知您的胆小和慈悯,连鸡也不敢捉杀,而您更深谙儿子的脾性,您是为了我才成了这个夜晚的英雄啊,母亲。那根深红色的竹棍,也许就是竹摇窠的一部分,而此刻,它比一杆枪一根神杖更富有力量。
二弟昨天来我的学校,言谈间忽然说:“妈妈要是在,今年刚好六十了。”我顿时热血一迸,泪,险些就要流溢了。我是最大的不孝之子啊,母亲。1983年,当我在上海收到家中的电报,知您得了绝症的时候,我整个地陷入了绝望的无底深渊。钱呢?医生呢?希望呢?母亲呢?我几乎长期处在惊魂不定之中。
您是早有胃病征兆的,但您从不叫病,从不提出看医生,一天到晚种、洗、缝、煮,且老是依着孩子们的口味,烧那些铁硬的饭来吃。每餐每顿,桌上新鲜的菜蔬到您碗中的,往往残剩无几。而变色变味的总舍不得扔掉,归您一人独享了。无知的贫穷且饥饿的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直到换取了您宝贵的生命。母亲,您是病得直到不能进食的时候才被送往武汉的医院的。开刀半年后,您就在四十九岁的盛年,在每一个母亲都可以从容调整自己的更年期时,离我们远去了。
死,这是我那时最惧怕的一个字,以至于不敢面对。母亲,您给了我男儿之身,而我却给了您临终前最大的缺憾。我巨大的怯懦是您走后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您永别我们的那些天,我正在北方参加一个散文会议,家里无法通知我。其实,我深层的动机是想回避您的死亡啊,母亲。我不忍看到家人万状的痛苦,我更不忍看到病魔把活生生的您折磨成一架瘦骨的惨象,又在一筹莫展的儿子面前停止呼吸。我无力救助您,却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我是多么缺乏您那样的勇敢与坚强啊!当人们还夸奖我,说我尽到了一个孝子的心意的时候,只有您才知道我的怯懦和虚伪啊,母亲,但您从不揭穿我。
在您生前和别后的十一个春秋里,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母亲。这篇短章,不能追述您一生大爱的一二,也不能忏悔我不可原谅的自私。我知道,写母亲,写您,要用雪一样的纸,血一样的墨,用您坟头大树一样的笔,而我不能。但我深信,用不了几个十年,我会重新回到您疲惫的怀中,在那梦寐的竹摇窠里,我真希望,您用爱,再一次将我窒息呀,母亲!
母亲姓吴,名恒珍,湖北红安下石塘边人。
——原载《羊城晚报》1996年2月25日
致父亲
父亲,在我七十周岁的时候,我试着给您写一封信,您看得到吗?
哦,儿子真是粗心,您老人家不识字,那我只能一个人倾诉了,您应该听得见吧?
记得你是一九二九年腊月二十日出生的,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应该是九十四岁的高寿了。那天,也许漫天大雪,也许没有雪,但肯定一片苦寒,天地冻瑟不止。您所在的湖北黄陂北乡,虽不像北方这么奇冷,但冬天从来不好过活。我小时候,两个手背经常冻伤,很多年冬季脚后跟都烂出大洞,痛痒难忍更难熬。祖母和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土布棉鞋,根本挡不住从北方南下的寒潮、寒风与寒彻心魂的大雪。
但您好像从来都是乐呵呵的,跟我们的母亲养育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且都长大成人。这一个功绩,不知道该由谁来褒奖;这一份大恩,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父亲,好像您一出生,苦难就伴随着了,而山一样的责任也压在您肩上了。
您有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第一个父亲叫喻国青,住在塆子的北头。土改的时候,被划为二地主,跟着同塆的头地主喻国芝(也是亲哥哥)管理乡下的土地、耕种与账务等事宜(听说是1947年买下的,第三年就解放了),因为头地主在汉口打码头,顾不了乡下的营生。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您却跟着您的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外出讨饭了。到过哪些地方?受到了哪些白眼?是怎么活下来的?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您的父亲为什么不管不顾你们母子四人?这一切您都没有告诉我们,也没有档案可以调查。唯一的答案,就是您的弟妹和您的母亲,土改时都被划为贫农。我们小时候,一直为有这个成分而备感侥幸,也备感光荣。
您的第二个父亲叫喻国泰,住在塆里的中间第五进。他农忙时种一些田地,农闲时做裁缝,游走四乡,听说还被人请到汉口去过,见过大场面。他有一根带弯把的粗木拐杖,走夜路时必带的防身秘器,因为抽出来就是一把三棱剑,放些寒光。“文革”之前我和弟弟经常拿出来玩。还有不少长方和四方的马口铁饼干盒,空的。我们小时候拿来装土装水,做游戏了。喻国泰1949年前也置办了少量田亩,土改时,被划为小土地出租。
下面这个故事是您老人家亲口告诉我的,1952年,国泰家有一个童养媳,年方十六。二十刚出头的您经过协商,就过继到他家成为顶梁柱了。在此前后两年,两个家庭发生了不少大事:国青与国泰两个长辈相继谢世;您本来在汉口的一家运输公司学开汽车,再过几月就可上路当司机了。但为了结婚,为了成家立业,你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自己回乡做了一辈子农民,从来没有听您埋怨过后悔过。
很多时候,并不是安心种地就可以安身立命的。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二地主,一个小土地出租,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成分,不仅影响到您,也影响到了我们七个子女的成长。
乡村经常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奇迹。比如您不识字,但认得了人民币;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您竟然会珠算,且闭着眼睛也不会打错(您还会下象棋,夏天的某个黄昏,经常在大椿树下跟人乱吼一气。我这个臭棋篓子,就是从您那儿继承来的,您大概赖不掉的吧)。于是,您被推举为小队(自然村)的会计,十几户人家,百来号人,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差池。不幸的是四清运动来了,您竟然被打成“牛鬼蛇神”,这四个写在白纸上的大字,贴在我家厚厚的松木大门上,也贴在我七十年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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