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里偏爱某个人或某样东西(avoir un faible pour qn. ou qch.)直译过来是“对她/他/它有一个弱点”。喜欢谁,谁就成了你心底的柔软,你不堪一击的脆弱。换言之,你被击中了,幸与不幸的闪电—法国人把一见钟情说成是一记闪电(un coup de foudre),或许爱情的确是“致命的一击”—,人终究都逃不过宿命,爱情或者其他。
才把法文版的《花事》捧在手里,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弱点。
击中我的不是科莱特的传奇种种,写《花事》(1947)的时候她已经老了,关节炎开始慢慢折磨这只自由乖戾的“老猫”。更多的时候,她蜷在椅子上,蓬着头发,猞猁般的眼睛和嘴角若有若无的嘲讽,一不留神扫射过来,是任由光阴错转也遮掩不住的锋芒,怀疑又不容置疑。
1873年1月28日,茜多妮-加布里埃尔·科莱特出生在法国外省勃艮第的一个小山村,20岁那年,她嫁给作家亨利·戈蒂埃·维拉尔(笔名维里),随丈夫来到巴黎。年轻而无聊的日子,她开始和文字捉起迷藏,在练习本上描绘童年琐事和自己旧时身影。丈夫很快意识到了妻子的写作天赋,他为自己是这一富矿的主人而喜不自胜。1900年,《克洛蒂娜在学校》出版,署名“维里”。被丈夫冒名、剽窃、侵吞所有著作权,科莱特形同被工头逼迫的矿工,在记忆和想象中没日没夜地挖掘,开启家庭写作坊的“魔鬼节奏”。《克洛蒂娜》系列作品长期署着维里的名字,科莱特自己也帮着隐瞒,全巴黎都心知肚明,但她就是闭口不谈。1906年夫妻分居,1907年维里卖掉了《克洛蒂娜》系列四本作品的全部版权。走出控制的道路是漫长而艰难的,缄默和忍耐不是因为“激情退却”,而是因为“人必生活着”的危机感和焦虑。离婚在20世纪初还属于有损名誉、离经叛道的想法,科莱特不仅想了,还确确实实地离了,而且是两次。
当弦绷得太紧,断是痛,也是解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演哑剧,甚至喜剧。要是内衣妨碍我的动作,显不出我的身段,我可以光着身子跳舞……我要钟爱那个爱我的人,把我在世上拥有的一切都给他:我不容分享的身体,我温柔的心,我的自由!我要……我要!……”聆听自我,欲望成了自由的先声,当女性成为欲求积极的主体而不是欲求消极的客体,性自由就成了无拘无束、毫无禁忌的本色写作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巴黎、红磨坊、两次世界大战间歇的疯狂和迷醉,“流浪女伶”和“歌舞场的内幕”。管风琴尖锐的伴奏声中,科莱特在红磨坊的舞台上跟米茜(德·莫尔尼侯爵夫人)情意绵绵的热吻,肆无忌惮的暴露和出位,惊动了警察前来封门禁演。
情人,无数的情人,男的,女的,尤其是年轻的。甚至是前夫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是她对他进行了情感教育和性启蒙。科莱特说“我不在乎!”
她不在乎蜚短流长,她只在乎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可以保障她想要的生活。她很快就成为法亚尔出版社根据销售量抽取最高版税率的作家。当出版社说安德烈·纪德要求的稿费只是她的四分之一时,她针尖麦芒地反驳道:“这是安德烈·纪德不对。名作家尚且如此,别人还能指望拿多少,不是明摆着要饿肚子了吗?”科莱特选择不要饿肚子,她要享受,享受存在的华美,甚或荒唐。
我总觉得叛逆是科莱特坚守的一个姿态,一如她的写作风格,带着对大自然、对人性异教徒式的清醒和沉醉。西蒙娜·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说:“我们羡慕科莱特的自发性,这种自发性不会在任何男作家身上碰到;但我们所关心的是她那深思熟虑的自发性—虽然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似乎是矛盾的。她保留了她的某些素材,总是有意地放弃了其他的素材。”简言之,她保留了小素材,放弃了大素材,这虽然常常是女性写作的共性(有人或许更习惯说是通病),但在科莱特笔下,最先锋、最具现代意识的写作就是对个人体验的书写,这也和我们当下生活的时代完全合拍:“自我欣赏,对公众事务缺乏兴趣,在提倡性感与情感的社会里追求绝对幸福……”
1945年,科莱特当选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委,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享有如此殊荣的女作家。有评论说她的写作“自始至终,无一败笔、无一赘语、无一俗套”,称她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家”。1953年,科莱特八十大寿,各种荣誉纷至沓来:《文学费加罗》出了科莱特专号,巴黎市授予她金质奖章,法国政府授予她荣誉勋位……1954年科莱特与世长辞,教会拒绝为她举行宗教葬礼,因为她离过婚,在“红磨坊”当过歌舞演员,生活放荡不羁。但法国政府为她举行了国葬,皇宫的庭院里堆满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