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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一名警察同事跳崖自杀;一名恋童癖被释放出来,参与到一起大规模虐童案的审讯中;一个老朋友的孩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一个连环杀人犯被引渡回到爱丁堡,打算解决几起旧时恩怨……仍然沉浸在好友殉职的悲痛中的雷布思突然要同时面对这么多错综复杂又彼此相连的事件,同时,他还要面对自己年少时的回忆,以及许多萦绕在他生活中的死去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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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伊恩·兰金,被誉为苏格兰黑色之王,当代最优秀的侦探小说家之一。
让人惊奇的不只是他踏入文坛的年龄,更特别的是,兰金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却创造了一位四十一岁、离婚、酗酒而且烟瘾极大的雷布思警探,并把故事背景设定在复杂的警察世界之中,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字功力,肯定无法在竞争激烈的英国大众文坛脱颖而出。这本兼具惊悚与悬疑气氛的警探小说深入描写了人类心理层次的黑暗面,加上鲜活的人物个性与深入贴近社会的叙事角度,引起了读者的巨大回响,也鼓舞兰金继续写下去,一写就是二十几个年头。迄今为止,他的十七本系列作品被翻译成三十一国文字出版,兰金也早已成为英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兰金在英国文坛的成就极高,曾获得声望卓著的钱德勒-富布赖特推理文学奖。他曾经四度获选英国犯罪小说作家协会匕首奖,其中《黑与蓝》(Black
and
Blue)荣获一九九七年英国犯罪小说作家协会金匕首奖,同时获得美国推理小说作家协会爱伦坡奖提名。一九九九年,《死灵魂》(Dead
Souls)再获金匕首奖提名;二〇〇四年,《掘墓盗尸人》(Resurrection
Men)夺得爱伦坡奖最佳小说奖;二〇〇五、二〇〇六年连续两年赢得英国国家图书奖年度犯罪惊悚小说奖。
二〇〇二年,兰金因其文学贡献获得大英帝国勋章;二〇〇五年获得英国犯罪小说作家协会颁予代表终身成就的钻石匕首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钻石匕首奖得主;同年,兰金再获法国推理小说大奖、德国犯罪电影奖与苏格兰杰出人物奖,并于一九九九至二〇〇五年间获得四所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兰金目前与妻子跟两个儿子住在爱丁堡,与著名作家J.
K.罗琳比邻而居。在完成“哈利?波特”系列之后,J.K.罗琳开始创作侦探小说,而兰金为她的创作提供了诸多帮助,被罗琳称作侦探小说创作上的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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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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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序幕
第一部分 失去
第二部分 找到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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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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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从这个高度往下看,沉睡的城市就像一个孩子的作品,不受想象力的约束。火山可能是黑色的黏土,顶上坐落着的坚固城堡上是歪歪斜斜的锯齿状红砖。橙色的街灯就像残留在棒棒糖上的揉皱的糖纸。
福斯河中,黑色绉纸折成的玩具船上有小手电筒灯泡的亮光。在这个小型宇宙里,老城参差不齐的尖塔可以是按一定角度摆放的火柴棒,王子大街花园就是魔毡玩具板。纸板盒做出成排的公寓,上面用彩笔详细描绘出门窗。吸管做成排水系统和下水管道,一把小刀——也许是手术刀——就可以割出一扇门。不过,从门外往里看……从门外往里看会毁掉这种魔力。
从门外往里看就改变了一切。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风在耳边不停地吹着,他可以把它当成小孩的呼吸,然而那是现实在他耳边怒吼。
我是你能感受到的最后的冷风。
他向前迈出一步,越过悬崖的边缘向黑暗中望去。亚瑟王座山就在他的背后蜷缩着,默不做声,似乎因他的存在而被触怒了似的,准备向他扑过来。他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只纸做的老虎。他的手指滑过折叠起来的报纸的边缘,但却没有看,然后意识到他是在轻轻地抚摸着空气,于是自嘲地笑了。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过去他曾经在白天的时候来到这里。几年前,他或许还跟一个恋人手牵着手来过,看着下面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后来,他带着老婆和孩子,在这个山顶上照过相,而且还关照他们不要靠近悬崖边。作为父亲和丈夫,他竖起衣领,注视着重重灰影构成的爱丁堡,和家人一起从高处看可以让它变得有立体感。他慢慢地环视着、领会着这座城市;感觉到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控制的。
不过现在,在黑暗之中,他理解得更加透彻。
他知道生活是一个陷阱,狭窄的入口最终会关闭,任何一个认为靠欺骗就能获得成功的蠢货都不会逃脱。远处,一辆警车发出刺耳的警笛声,不过不是来抓他的。在索尔兹伯里峭壁①下面,一辆黑色马车正在等他,无头的马车夫已经不耐烦了。马儿们抖动着,嘶鸣着,铆足了劲儿准备起程往回赶。
“索尔兹伯里峭壁”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押韵俚语。它的意思是白粉,海洛因。“莫宁塞德速度”②指的则是可卡因。在这个时候,吸一口可卡因可以让世界焕然一新。不,一口可卡因还不够。亚瑟王座山可以是毒品堆成的,在这个玩具世界里,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①索尔兹伯里峭壁(Salisbury
Crags),位于爱丁堡皇家公园中部,是亚瑟王座山上一系列高约四十六米的岩石峭壁。
②莫宁塞德(Morningside),爱丁堡一个富裕的上层社区,“莫宁塞德速度”被爱丁堡人当做形容吸毒快感的俚语,代指可卡因。
在黑暗中,身后有一个人正朝他靠近。他转过身去,又猛地把头扭开,突然非常害怕看到那个人的脸。他开始说话了。
“我知道你会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我已经……”
他永远都不能说完这句话了,因为他现在正飘荡着越过这座城市,衣服向上翻起,盖住了他的脑袋,掩住了最后的、从内心发出的喊声。胃部一阵翻腾,感觉空空荡荡的。是不是真的有一个马车夫在下面等着他?
这时,他突然想到,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任何其他世界,他都再也看不到他的女儿了。
第一部分 失去
在没有丝毫恶意的情况下,我们每走一步都会做出各种不公正的事情。每时每刻,我们都在成为他人不快乐的原因……
——果戈理
1
看到那人时,约翰?雷布思假装自己正盯着猫鼬。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在大半个钟头的时间里,雷布思一直在努力眨眼摆脱宿醉,这也就是他所谓“晨练”的全部内容了。他坐在长凳上,背靠着墙。尽管爱丁堡的早春和冬天一样冷,他还是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他的衬衫湿乎乎的,紧贴在背上,每一次站起来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那只水豚①几乎是同情地看着他,而那头驼背白犀牛埋在长睫毛里的眼神,给他一种心有灵犀的共鸣感。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商场里摆放的一尊雕塑。孤立,并因此而显得威严。
①一种半水栖的食草动物,体长可达一点二米,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啮齿类动物。
雷布思也觉得被孤立了,可惜威严的程度和一只黑猩猩差不多。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来这个动物园了,上次到这里来可能是带着女儿来看大猩猩帕兰戈的那一次。当时萨米还小,把她扛在肩膀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今天,除了一部隐藏式的无线电对讲机和一副手铐之外,他什么也没带。他猜测自己看起来可能很显眼,因为他的活动范围很小,而且还一直在回避上面和下面的旅游景点,同时又不时地去小卖部买一罐Irn-Bru①。企鹅游行队伍②来来去去,他还是待在原地。奇怪的是,当游客走到别处寻求刺激的时候,第一只猫鼬才现身。它前腿抬起,用后腿站起来,细长的身体不住地摇动,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又有两只猫鼬从洞穴里钻出来,鼻子贴着地面转圈。它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围墙边默不做声的人,自顾自地在硬邦邦的地上沿着同一条路探索,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旁经过,只有在他用手帕擦脸的时候才向后退缩。雷布思感觉到血管里的毒药引起的颤抖:不是昨天喝的酒,而是今天清晨在草坪公园③附近改装成的警察岗亭喝的那杯双份意式浓咖啡。在上班的路上,他得知今天的工作是在动物园巡逻。警察局盥洗室里的镜子对他非常不友好。
格林斯莱德④:《阳光不曾吻你的脸》。跟着是杰弗逊飞机⑤:《如果你感觉像碎裂的瓷器》。
①一种碳酸软性饮料,被称作除苏格兰威士忌以外的另一种苏格兰民族饮料,为苏格兰最畅销的软性饮料之一,销量可与可口可乐相媲美。
②爱丁堡动物园的一项世界闻名的特色活动。每天下午两点十五分,饲养员会打开企鹅馆的大门,让自愿出来的巴布亚企鹅和帝企鹅在园中结队走动,和游人近距离接触,并有工作人员跟随讲解。
③草坪公园(The Meadows),位于爱丁堡城南的大型绿地公园。离雷布思所住的公寓很近。
④格林斯莱德(Greenslade),英国前卫摇滚乐团。《阳光不曾吻你的脸》(Sunkissed You''re
Not)出自他们的第二张专辑。
⑤杰弗逊飞机(Jefferson Airplane),美国旧金山迷幻摇滚乐团。《如果你感觉像碎裂的瓷器》(If You Feel
Like China Breaking)又名《如果你感到》(If You Feel),出自他们一九六八年的唱片《造物之冕》(Crown
of Creation)。
不过,事情可能会更糟,雷布思提醒自己,并集中精神想着今天的中心问题:是谁打算毒害爱丁堡动物园的动物?情况是,有人打算这样做;这个残忍而精明的家伙还没有被监控摄像机拍摄到,也没有被动物园的管理人员发现。警察了解到的情况很模糊,所以也只能对游人的包裹和衣袋进行抽查。不过,大家真正想做的是把某个人关押起来,当然那人身上最好带着一些下了毒的食物。
然而正如一名高级官员所说的那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投毒者实际上促进了动物园的生意。目前为止还没有效仿者出现,不过,雷布思很怀疑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接下来,广播里说是该给海狮们喂食的时候了。雷布思刚从它们的水池边上经过,觉得那个水池对一个三口之家来说有点儿不够大。孩子们在猫鼬的洞穴旁围观,可是猫鼬却不见了,这让雷布思有一种奇怪的得意之情,因为他曾经跟它们在一起待过。
他走开了,不过没有走得太远,不停地解开并系上鞋带——每十五分钟一次,这是他计时的方法。动物园之类的地方对他从来都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宠物不是“在战斗中失踪”,就是“以身殉职”。尽管他在乌龟的壳上面用油漆写了主人的名字,但是它还是潜逃了;几只鹦鹉还没有长大就夭折了;而他在柯卡尔迪集市上赢来的那条金鱼也因为疾病缠身而没能活下去。他居住在公寓楼里,从来都没有办法养一只猫或者一条狗。他曾经尝试过一次骑马,可是在骑马的过程中他的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事后他发誓再也不跟这种高贵的动物打交道了,最多也就是赌一赌赛马而已。
不过,他喜欢猫鼬却是出于很复杂的原因: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很顺耳,还有它们滑稽的行为和自卫的本能。现在,那些孩子骑在围墙上,小腿在空中摇摆着。雷布思想象着相反的景象:一个个装着孩子的笼子摆放在那里,动物们一边走一边观赏。发现受到关注,孩子们便开始蹦跳和尖叫。只是有一点不同:动物没有人类那样的好奇心。无论展现在它们面前的是灵活、机敏、温柔还是脆弱,它们都不为所动;它们也不会明白人类表演的节目,不会因为谁跌破了膝盖而产生同情。动物们不会建造动物园,因为它们不需要。雷布思想,为什么人类需要呢?
他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变得很滑稽,爱丁堡最好的一片地方却用于这种不真实的……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台照相机。
他看到了它,是因为它取代了应该出现在那里的那张脸。那个男人站在二十多米远的一个草坡上调整相机的焦距,相机下面露出的那张嘴因为精神集中而变成了一条细线,随着食指和拇指微调相机的动作而微微颤动。他穿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和一条揉皱的斜纹裤,脚上穿着运动鞋。他从头上取下那顶退色的蓝棒球帽,拍摄照片的时候,帽子在他的手指上晃动着。他褐色的头发很稀疏,额头上布满皱纹。他一放下照相机,雷布思就认出了他,马上扭头去看这位摄影师拍摄的题材:孩子们。孩子们正往猫鼬的围墙里面弯腰,他能看到的只是鞋底和小腿、女孩子的裙子,以及外套和T恤向上扯起后露出的脊背。
雷布思知道这个人。尽管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他,雷布思还是不能忘记那双眼睛,那双闪烁着饥饿光芒的眼睛。他的脸颊红红的,使过去的痘疤更加显眼。四年前,他的头发要长一些,蜷曲在畸形的耳朵上。雷布思一边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无线电对讲机,一边回想这个人的名字。摄影师看到了他的这一举动,抬头对上雷布思的目光,而雷布思已经把眼睛转开了。对方也认出了雷布思,不再去管焦距了,合上镜头盖,迅速将相机塞进一个背包里,然后转身离开,快速朝下坡的方向走去。雷布思猛地取出对讲机。
“他正从我这边朝坡下走去,会员馆的西侧。黑色的牛仔夹克,浅色裤子……”雷布思一边描述,一边跟在那人的后面。摄影师回过头看到了他,快步小跑起来,背上背着那个沉重的相机包。
对讲机突然响了,警察们正朝这个区域赶来。他们经过一家餐馆和自助餐厅,然后是几家冰激凌店。接下来又经过了野猪馆、水獭馆、鹈鹕馆。一路都是下坡,这对雷布思来说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此外,那人的步态——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稍稍短了一些——也帮他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走道变得狭窄起来。雷布思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变得拥挤,接下来他听到了溅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人们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海狮馆!”他对着对讲机大声喊道。
那人转过身,看到雷布思手中的对讲机,然后看了看前面,只看到观众们的脑袋和身体,看不到正逐步逼近的警察。他的眼中充满恐慌,之前的从容和镇静已不复存在;他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看到雷布思马上就要抓住他了,那人推开两名观众,爬上一段低矮的石墙。水池的另一边有一块露出的岩石,一个女饲养员正站在上面,身旁放着两个黑色的塑料桶。雷布思看到女饲养员身后几乎没有观众,因为那块岩石挡住了他们观看海狮的视线。为了避开人群,那人可能会在远处再翻过石墙,然后快速从出口逃走。雷布思在心里咒骂着,抬起一只脚,爬上了石墙。
人们举起录像机拍摄着这两个笨拙的、在陡坡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他们有的吹起了口哨,有的甚至欢呼起来。雷布思朝水面上扫了一眼,看到有东西在快速移动。饲养员发出警告声,因为她看到一条海狮正朝她旁边的岩石滑行过去。海狮光滑的黑色身体跳出来,张开嘴接住投给它的鱼,然后又转身回到水池里。它看起来既不大,也不是很凶猛,但是它的出现使雷布思的猎物变得慌乱。那人转过身来看了一会儿,相机包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于是他重新把相机包挂在脖子上。他似乎想要退回来,可是看到追他的人时又改变了想法。饲养员取出了她自己的对讲机,发出警报。不过水池里面的海狮已经失去了耐心。雷布思身旁的水开始出现波纹,然后巨大的浪花溅到了他的脸上。一个庞大的、墨一样黑的东西从水底蹿上来,遮住了光线,落在岩石上。比小海狮大四五倍的雄海狮上岸了,四处张望着寻找食物,鼻腔里发出巨大的喘息声。看到这情景,人们尖叫起来。当雄海狮张开嘴巴发出巨大的吼声时,摄影师失去了平衡,叫喊着,带着相机包跌进了水里。
留在水池里面的两只海狮——妈妈和孩子——朝他游了过去。饲养员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口哨,就像在足球赛场上遇到冲突的裁判一样。那只雄海狮最后看了雷布思一眼,扑通一声跳回水池,朝母海狮寻求的那个新目标游去。
“上帝啊!”雷布思大声喊道,“快投些鱼!”
女管理员听到了雷布思的喊叫声,把一个装食物的塑料桶推倒,里面的鱼都跌进了水池。看到这些鱼,那三只海狮立刻掉转头朝它们游去。雷布思马上抓住机会,闭上眼睛跳进水池,抓住那个男子,拖着他朝岩石游了回来。几名观众赶快过来帮忙,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身着便装的探员。雷布思觉得眼睛有些刺痛,空气中弥漫着生鱼的气味。
“我们扶你出去。”有人说着,向他伸出手。雷布思任由别人搀扶着,一把将相机从那个落水男子的脖子上夺了过来。
“抓住你了。”他说。然后,他跪倒在岩石上开始颤抖,朝水池里呕吐起来。
2
第二天早上,雷布思被回忆包围着。
不是他自己的回忆,而是他上司的——用相框装裱过的、布满了狭小办公室的照片。这些照片所代表的回忆在外人眼中毫无意义。雷布思就像在博物馆参观一样。孩子,许多的孩子;是总警司的孩子,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老。然后是孙辈。雷布思有一种感觉,这些照片不是他老板照的。这些照片是送给他的礼物,而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些照片带过来,放在这里。
线索都能从它们的状态中找到:办公桌上的照片正面朝外,这样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到,除了使用这张办公桌的人自己;另外一些照片放在办公桌后面的窗台上,产生的效果也一样;还有一些照片放在摆放在角落的文件柜上面。雷布思坐在沃森总警司的椅子上以证实他的理论——这些照片不是给沃森看的,而是给来访者看的。它们向来访者传达的信息是:沃森是一个居家男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在他的一生当中已经取得了某种成就的人。在这样的办公室里,他们不会有呆板的感觉,而是觉得宾至如归。
这些照片当中又新增添了一张。那是一张旧照片,有点模糊不清,好像是拍照时相机动了一下。白色的有波浪曲线的边框,照片的一个角落还有摄影师模糊不清的签名。那是一张全家福:父亲站着,一只手放在坐在旁边的妻子的肩膀上,仿佛在宣示主权。女人的膝盖上坐着一个小孩子。父亲的另一只手搂着另一个穿着新衣服的小男孩的肩膀,后者留着短发,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从表情上看,这个小男孩显然很紧张,试图把肩膀从父亲手下抽走。雷布思把这张照片拿到窗户旁边,对于这种刻板的严肃感到很惊奇。他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很刻板:深色毛料西服、白衬衫黑领带、黑色的袜子,还有那双今天早上刚刚打过油的皮鞋。外面阴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对于葬礼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好天气。
沃森总警司走进办公室,迟缓的行动掩盖了他的脾性。在背后,大家都叫他“法梅尔”,也就是农夫的意思,因为他来自北方,身上多少有点阿伯丁产的安格斯牛的影子。他穿着最好的衣服,一只手拿着一顶帽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白色的A4规格的信封。他把那两件东西都放在办公桌上,而雷布思则把那张照片放回去,让它正对着法梅尔的椅子。
“这个是你吗,长官?”他指着那个愁眉苦脸的孩子问道。
“是我。”
“你让我们大家看到你穿短裤的样子,真是勇气可嘉。”
可是,法梅尔的注意力并没有被转移。看到沃森的双颊现出许多红色的血管,雷布思能够想到三种解释:劳累、饮酒,或者生气。他没有气喘吁吁,第一个解释排除;而当法梅尔喝酒的时候,发生反应的应该不仅仅是脸颊,而是整张脸都会散发出玫瑰色的光。
所以只剩下生气了。
“咱们言归正传吧。”沃森看了一下腕表说。两个人谁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法梅尔打开信封,把一个装着照片的包裹从里面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他打开包裹,把那些照片朝雷布思扔过去。
“你自己看吧。”
雷布思把那些照片拿过来看了看,都是达伦?拉夫相机里面的照片。法梅尔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雷布思继续看那些照片:动物园的动物,有的在笼子里面,也有的在围墙中央。另外还有一些孩子们的照片,并不全是,但占相当大的一部分。孩子们的样子各异:有交谈的、嚼口香糖的,还有对着动物做鬼脸的。看到这些照片,雷布思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法梅尔,想要从他的表情里寻找同样轻松的感觉,但却没有看到。
“据拉夫先生称,”法梅尔看着文件说,“这些照片只是作品集的一部分。”
“一定是这样的。”
“爱丁堡动物园的一日生活。”
“没错。”
法梅尔清了清嗓子。“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摄影艺术培训的晚上班。我查过了,他没说谎。他的作业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没说谎。”
“可是,几乎每张照片里面都有孩子。”
“事实上少于一半。”
雷布思把照片从桌子上向法梅尔推过去。“有什么你就说吧。”
“约翰,达伦?拉夫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已经有大半年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再犯罪的迹象。”
“我听说他到南方去了。”
“可是他又回来了。”
“一看到我,他就跑了。”
对此,法梅尔只是往桌子上看了看。“可是,这里没有什么,约翰。”他说。
“像拉夫这样的人,他到动物园不会是去看那些鸟和蜜蜂什么的,我说的是真的。”
“那些作业甚至不是他自己选的,是老师布置的。”
“是的,拉夫更喜欢到游乐场去。”雷布思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律师是怎么说的?拉夫总是善于笼络律师。”
“拉夫先生只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就像他不去打扰那些孩子们一样?”
法梅尔向后一靠,然后说:“你知道有‘赎罪’这个词吗,约翰?”
雷布思摇了摇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合适。”
“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不吃羊的狼吗?”
法梅尔看了看手表。“我知道你们两个有旧怨。”
“他并没有对我表示不满。”
“没错。”法梅尔说,“他表示不满的对象是吉姆?马戈利斯。”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最后,雷布思忍不住问道。“赎罪”这个词在他脑海里回荡着。众所周知,他的神父朋友一直在用这个词:通过耶稣基督的生和死来达成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和解。这与达伦?拉夫简直没有可比性。雷布思想知道,吉姆?马戈利斯在索尔兹伯里峭壁上大声喊叫时他赎回了什么……
“他没有什么不法行为。”法梅尔说着,把手伸进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瓶酒和两个杯子。麦芽威士忌酒。“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他说,“反正在参加葬礼前我得喝一杯这个。”
雷布思点了点头,看着他倒酒。山涧清脆的流水声。威士忌在凯尔特语中叫做Usquebaugh,意为“生命之水”。Baugh听起来像birth,也就是新生。对雷布思来说,每喝一杯就是意识的再生。不过,他的医生一直告诫他,每一滴酒也意味着向死亡走近了一步。他端起酒杯,点头表示感谢。
“又一个好人走了。”法梅尔说。
雷布思突然觉得办公室里出现了几个飘荡的幽灵,杰克?莫顿是它们的首领。杰克是他的老同事,刚刚去世三个月。正如伯德乐队①歌中所唱的那样:他曾是我的朋友。一个拒绝留在地下的人。法梅尔看着雷布思的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把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
①伯德乐队(The Byrds),一九六四年成立于洛杉矶的美国摇滚乐团。《他曾是我的朋友》(He Was a Friend of
Mine)是他们在一九六五年发表的一首民谣歌曲。
“常喝,少喝。”他说。那杯威士忌似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有许多种方法和途径,约翰。”
“什么方法和途径,长官?”杰克消失在窗玻璃之中。
“妥善处理事情的方法和途径。”威士忌已经在起作用了,他脸的形状变得奇怪,“自从吉姆?马戈利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后……嗯,这让我们感受到了更多工作上的压力。”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失误太多了,约翰。”
“我撞上了霉运,仅此而已。”
“撞霉运自有撞霉运的原因。”
“举个例子?”
法梅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雷布思自己在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杰克?莫顿的死、坐在轮椅上的萨米①。
①具体情节请见雷布思探案系列的上一本《空中花园》(The Hanging
Garden),新星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而他请得起的医生就是威士忌,至少从经济上说是这样的。
“我会处理好的。”最终雷布思说,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你自己?”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法梅尔耸了耸肩膀。“同时,你让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你的失误当中?”
失误。例如,他把所有的人都叫去抓达伦?拉夫,可是拉夫并不是他们要抓的人。这就给了投毒者毒害猫鼬的机会:投毒者把一个苹果投到了猫鼬的围墙里。幸运的是,一个管理员正好从旁边经过,在猫鼬之前捡起了那个苹果。因为事先得知有人要投毒,这个管理员就把这个苹果拿去进行了化验。
检验结果是:苹果里面有老鼠药。
这一切都是雷布思的错。
“好了,”法梅尔最后看了一次手表说,“我们得动身了。”
因此,雷布思又一次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想说,他已经失去了使命感,感觉不到维持治安这个角色中乐观积极的一面;他想说,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恐慌,让他睡不着,让他做噩梦;他想说,那些幽灵纠缠着他,甚至在白天都出来纠缠他。
他还想说,他不想再当警察了。
吉姆?马戈利斯拥有一切。
他比雷布思小十岁,进步也很快,就像小步跑一样。就在他要晋升为警督时,他们决定让他等一等,学到一些经验和教训之后再说。他聪明、风度翩翩、办事谨慎,对办公室政治具有战略家的眼光。他还很帅气,在爱丁堡博若默中学上学时,他是足球队的成员。他的家庭背景不错,与爱丁堡的上层社会有联系。他的妻子很迷人,也很优雅,而他年幼的女儿也是大家公认的漂亮姑娘。他在同事当中深受喜爱,多次成功抓捕过罪犯,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他们一家人平静地住在格兰其,去地区教堂做礼拜。从外表上看,这一家人的生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
法梅尔一直在发表评论,雷布思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们开车到这里来,及时赶上了教堂的安葬仪式。现在,法梅尔正在坟墓边上发表着评论。
“他拥有一切,约翰。可是他却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是什么让一个人……我是说,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地位,他的经历……甚至是一些老警察所向往的——我是指那些就快拿到退休金的、愤世嫉俗的人。他们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但他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吉姆?马戈利斯这样的人。”
雷布思和法梅尔是他们所属的警察局派来参加葬礼的代表。他们朝人群背后走去。这群人可真不少:许多警察、足球员、经常去做礼拜的人、邻居,还有很多家族远亲。站在墓穴旁边身穿黑衣服的是死者的遗孀,她抱着女儿,显得从容镇静。小女孩穿着白色带有花边装饰的连衣裙,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在挥手向那个木盒子道别时,她的脸上散发着光芒。她的金发和白色的衣服使她看上去像个天使,也许大人这么打扮她就是这个意图。当然,在众人当中她格外显眼。
马戈利斯的父母也在那里。父亲看起来很坚强,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一台老式座钟,可是他紧握着拐杖银色手柄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母亲眼泪汪汪,显得很脆弱,面纱落到了她被泪水打湿的唇边。她已经送走了她的两个孩子。据法梅尔说,吉姆的姐姐也是在几年前自杀身亡的——她有过精神病史,后来就割腕了。雷布思又一次看了看那对老年丧子的父母。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知道她曾经面对过的恐惧,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陷入恐惧的样子。
其他家庭成员都围在这对父母身旁,寻求安慰或提供支持。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雷布思说不清楚。
“多么温馨的一家。”法梅尔低声说。雷布思几乎是嫉妒地长出了一口气。“汉娜获过许多奖。”
汉娜是这一家的女儿,雷布思得知她今年刚八岁。她长着蓝色的眼睛,就跟她父亲一样;她的皮肤也很好。遗孀的名字叫凯瑟琳。
“上帝啊,真可惜。”
雷布思想到了法梅尔的照片,想到了人们相遇、交往、互相吸引的模式。各种肤色的人或者融合在一起,或者形成极大的对比和反差。交朋友、结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有了孩子,和其他父母的孩子一块玩耍;上班,认识了同事,又成了朋友。慢慢地,你融入人群当中,不再是一个人,你也因此变得强大起来。
只是事情并不总按照这种方式发展。各种各样的冲突都会发生:也许是工作,也许是之前没有认识到的错误决定。雷布思就有这样的经历,他选择了工作,把妻子从身边推开,而她把女儿也带走了。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只不过出于错误的理由。他觉得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承认自己的失败,工作只不过是他从婚姻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合理的借口。
对跳崖自杀的吉姆?马戈利斯,他感到奇怪。他想知道是什么使吉姆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人知道。多年来,雷布思遇到的自杀事件数不胜数,什么样的情况都有。不过所有的自杀都有一个理由。压力累积到了崩溃点;内心深处的失落;预感到失败和噩运的来临。正如“叶子猎犬”乐队①的歌:我的生活陷入恐惧。
①叶子猎犬(Leaf Hound),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活跃的英国硬摇滚乐团。《我的生活陷入恐惧》(Drowned My Life
in Fear)是他们一九七一年的一张专辑。
不过,说到吉姆?马戈利斯……没有哪一种原因能够解释。毫无理由。他的遗孀、父母、同事……没人能够说出哪怕是一丁点儿暗示。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都没有不顺心的事情。他爱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他来说,钱也不是问题。
不过,一定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上帝啊,真可惜。
更残酷的是,这不仅让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还使得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死是不是他们的错。
生命如此宝贵,而你却弃之如草芥。
雷布思注视着前方的那些树木,看到杰克?莫顿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好像两人初次见面时那样。
泥土向着棺材盖纷纷落下,人们最后一次呼喊着,但一切都是徒劳。法梅尔双手背在后面走开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世事难料。”雷布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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