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千万别喝南瓜汤(遵守规则绘本)
》
售價:HK$
44.7
《
大模型启示录
》
售價:HK$
112.0
《
东法西渐:19世纪前西方对中国法的记述与评价
》
售價:HK$
201.6
《
养育男孩:官方升级版
》
售價:HK$
50.4
《
小原流花道技法教程
》
售價:HK$
109.8
《
少女映像室 唯美人像摄影从入门到实战
》
售價:HK$
110.9
《
詹姆斯·伍德系列: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美国图书评论奖”入围作品 当代重要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对“文学中的笑与喜剧”的精湛研究)
》
售價:HK$
87.4
《
武当内家散手
》
售價:HK$
50.4
|
編輯推薦: |
赵柏田在历史写作上另辟蹊径,他用史识与诗意交织的文字造了一个美丽的花园,一条条幽深的小径通向故事的中心。作者在书中呈现出历史的多元性,这种新写法使枯黄的历史,焕发出青春的气息,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
|
內容簡介: |
近年来赵柏田以知识分子题材写作在读书界声名鹊起,本书是他的短篇历史小说集。收入本集的七则故事,主角从历史的底部浮上这个喧嚣的时代说话:一个追慕画道的青年在对大师徐渭的寻找中遁形于一幅画中;一个在梦境和香料中营造精致生活的明朝作家;一个年代莫辨的复仇故事;一个对《世说新语》经典故事的后现代嘲讽;一场绵延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秘密处决;一个诗人的前世今生……讲故事的人与故事中人在时空的某一个交叉点上邂逅相遇又合二为一……循着草蛇灰线,其本事或可一一追溯、考据到徐渭、陈独秀、苏曼殊、董若雨、王子猷这些历史人物。但所谓羚羊挂角,相由心生,他们不过是心灵世界的一个幻象。作者对生命中的种种不堪充满同情,同时,他出色的想象力使得历史呈现出第二个维度,一个由智力活动构成的全景式维度,历史写作也从苦役一跃而成为了一场欢庆。
|
關於作者: |
赵柏田,作家,浙江余姚人。主要作品有《我们居住的年代》、《站在屋顶上吹风》、《历史碎影》、《岩中花树》、《帝国的迷津》、《远游书》、《赫德的情人》、《明朝四季》等。近年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
|
目錄:
|
自序:“镜子窥伺着我们”
明朝故事
万镜楼
三生花草
我在天元寺的秘密生活
一个雪夜的遭遇
秘密处决
纸镜子
|
內容試閱:
|
一个雪夜的遭遇
船工阿福解下缆绳,长篙一撑,船就箭一般在水面上射了开去。这时,天已经阴沉下来,不远处的山峦上铅色的云层愈压愈低,西北风从水面上吹过来,把我那件玄色的大氅吹得呼啪作响。
“呀,下雪了。”阿福抬起头,惊讶地说。
是真的下雪了。现在下的还只是雪粒儿,像撒开去的盐粒,又白又密,落在水面上沙沙直响。要不了一会儿,就要下大了。
“少爷,我们还去觉渡山庄吗?”阿福吸溜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
“去,既然出了门怎么不去?”
河道边,光秃秃乌桕树上几只寒鸦,听到响动,它们都哇地飞向远处的屋舍。这样的鬼天气,江上连一艘船也见不着了,那些船家大概都躲到屋里喝酒、赌博、抱女人去了。船头剖开水面。两岸的树木和村舍渐次往后移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在进到一个精心设计好的故事里去。
进入冬天以来,我住的这地方老是下雨,一般我就很少出门了。城里那帮热爱诗歌和女人的朋友就时常赶来陪伴我打发时间。
他们在我家的客厅里高声喧哗,一会儿谁得意忘形地朗诵诗作,一会儿谁又抱住一个歌伎狂吻乱摸弄出一阵阵的尖叫。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我那些被世人称为名士的朋友,因为他们虽然看起来都一本正经,但总给人一种全身透着假在演戏的感觉。比如说胖子袁竹,他的出名就在于他是一个酒虫,喝醉了就在当墟卖酒的老板娘身边睡得呼噜直响,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吃老板娘的豆腐还是真的醉了。
更可笑的是那个叫嵇小康的,原来他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因为特别崇拜前朝被皇帝斫了脑壳的大名士嵇康改了这个名,还有事没事的在屋门口的树下开了一个铁匠铺子叮叮当当打铁(因为传说中的嵇康是一个铁匠)。我们有时去找他,这个冒牌的铁匠头也不抬,还煞有介事地说,你们来是听到我什么了呀?你们现在又看到什么了呢?让人听了牙根都要发酸。
还有那些患有露阴癖的,成天在屋里不穿衣服光着屁股走来走去,那些吃丹药吃得通身发绿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总之他们虽然是我的朋友,是世人心目中比较有名气的一群人,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的做派,可以说是从心底里看不起。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浪得虚名之辈。
正因为这样,那个下午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我是一个正派青年。你要记住你要做一个正派青年。
我父亲――忘了告诉你他是一个著名的书法家――就是这么说的。正派就是要真才实学,要有用,所以我要趁年轻多读一点书,而不能像他们那样肚里没多少货硬要咋咋呼呼。
那天下午西北风一直呼啸着,我睡了个午觉起来,看到风推着大团的云飞快地跑过天边,然后我喝了点热酒暖暖身子,翻开了我父亲要我读的《招隐诗》。
这是好几百年前一个叫左思的人写的,里面的大概意思是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这里有蟋蟀和鸟鸣,有在别处找不着的自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想到了戴安道。我仔细想了一下,原因可能有三个,第一,我现在是在用一个正派青年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要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变得博学一点有用一点,而戴安道正是这样一个高尚博学的人(而且还风雅);第二,那首诗是讲隐居的,戴安道就是一个隐士,他曾在京城做过一任小官,他曾经说做官是为了让父母高兴,让父母看到儿子出息了,其实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所以当他有一天醒悟到自己是在为别人活着时,就把官印挂在梁上偷偷地跑回了剡溪边上的老家;第三,自从去年在觉渡山庄有过一次宴集,我的确是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所以当侍仆把一封戴安道来的信札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封信的开头,照例是用一些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四六骈句描绘了冬天的景色,然后由自然界的一些物象引申出对朋友的思念,这是戴安道来信的惯常笔法。要不这样开头才奇怪了。
信的后面出现了一个我第一次听说的名字,娇蕊。戴安道在信里说娇蕊如何如何地娇气,如何如何在他弹琴的时候一下一下地蹭他,不无炫耀的意思。我猜想娇蕊可能是他新买的一个歌伎,而且还有几分姿色,不然他老兄也不会这样得意地向我卖弄了。
王兄,你不想一夜之间扬名天下吗?在信的末尾,戴安道突然显得神秘兮兮的。我有一个绝妙的办法,能使你一夜成名,天下无人不识,接信请速来一晤。我认定这又是戴兄弟和我开的一个玩笑,但这封书札却也使我起了去觉渡山庄的兴致。
雪眼见着是下大了,四望茫茫一片,都是白蝴蝶一样扑落的雪片,连一只鸟的影子也找不着了。雪落在河面上,落在岸边枯败的苇杆上,这声音细细的,但十分清晰,像春蚕在桑叶上爬动,更显出笼罩天地的寂静,这寂静像一只白色的大包把我们包在里面了。
一主一仆,一江一舟,要是我在自家楼上的窗口看见这样的雪中景致,我肯定是会吟几句诗的,可是现在我只是冷得直打哆嗦。出门时还带了个火盆,现在火盆里的灰已经冷了,我裹紧那件大氅还是牙齿直打架。船篷外撑篙的阿福倒好,衣服愈脱愈少了,脖子里还腾腾地往外冒热气。
“阿福,还是我来撑几篙吧,这冷冰冰的舱里真他妈不是人待的。”我钻出船篷。
阿福把篙交给我。我立在船头舞动那支长竹竿,不知怎么搞的,船只是在江心的溜溜打着转。
“少爷,你要是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回舱去把我那件布褂子升火取暖了吧。”
其实这时候回去还来得及,这样我就可以中止这次心血来潮的旅行,这样我就远远地离开了那个设计好了的故事,但那时候我的脑袋好像让这铺天盖地的雪给塞住了,用后来的话来说我是中魔了。
阿福那件满是汗渍的布褂在火盆里一点点地变成了灰烬,我僵硬的手指放在火盆上好受多了。
我想起刚认识戴安道那会儿,也是一个下雪天。那是在我父亲发起的一个以赏梅饮酒为名的宴集上,刚刚辞去了官职的戴兄穿着一身白布袍,自信而又轻松。
酒喝到一半,戴安道先是弹了一支琵琶曲,弹罢又即席赋了一首诗,然后又耍了一会剑舞,一边耍还一边高声吟唱他新赋的那首诗。当时我看着眼前那团舞动的白影子,心想这真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
宴席快散时,戴安道再一次让我父亲他们瞠目结舌,他走出亭子,站在雪花飞舞的庭中,摘下枝头的梅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津津有味的样子。客人都忍不住笑了,他们看着戴安道就像看着一个疯子,我父亲关心地问他是不是没有吃饱,戴安道说:“不,先生,我是想让天地的清气长久地留在我的肺腑里。”正是这句话,使我从内心里把他认作一个朋友。
天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如果在家里,这时该是掌灯时分了。照平常的行船,这时候应该离戴兄的觉渡山庄不远了。可今天,大片大片的雪落到河里,还来不及化,上头的雪又盖了下来,弄得河水都粘稠稠的,我好几次催促阿福,他都说:“少爷,实在没法子再快些了,你看这河都快要结冰了。”
我着急起来,“照这样子行船,什么时候才好到呢?”
“后半夜吧,后半夜我看差不多可以到了。”
真没想到这鬼天气一下子会变得这么冷,早知道这样我宁愿猫在家里也不要什么风雅了。
现在我只能靠想象到了以后的情形来给自己打气,我想象戴兄一定早早就在河边的码头等着我了。因为我的冒雪赴约,他一定会为我们伟大的友谊感动得流下热泪,然后我们会一起就着火炉喝酒,念他最新写的诗歌,各自诉说分手以来的思念之情。而那个娇蕊(我真想看一看这小娘们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在一边摆动着小柳腰给我沏上碧绿的茶……
船到觉渡山庄不知什么时辰了。静静的山庄像是一只玉色的狮子蹲伏着。抬眼看山是白色的,石是白的,水也是白的,在黑夜里闪着幽光。总算是到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仆人把阿福带去歇息,把我一个人领到戴兄的书房里,看得出戴兄十分激动,他一连声地说没有想到实在没有想到,眼里都噙着隐隐的泪光了,我一下子感到如沐春风。
刚才因为他没有亲自来迎接的那点不快,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仆人端上了酒水,他陪我吃了一点。等到四肢暖和了过来,我的眼睛开始四处搜索打量。
“王兄是不是在找什么?”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没,……没有。”
“王兄喝酒无味,我给你弹琴解解闷吧。”
他走去抚了一下琴弦,向里厢喊了一声:“娇蕊。”
“娇蕊?”
我的眼前一花。一只大白猫蹭蹭地跑了出来,忽地一跳,就跳到了他的腿上。有一会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揉了揉眼,没错,是一只猫,这只猫狭长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狐狸。
琴声铮铮地响着,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我勾着头,想这就是你说的娇蕊?那一刻我感到了说不出的失望,它就像冷风一样渗进了我的身子。
“王兄从琴里听出什么来?”
我报以苦笑。
那只猫喵地叫了一声,很解人意的样子,一下一下蹭着他的主人撒娇。戴安道刚才还在抚琴的手现在梳理着它茂密的毛。
“你还是问你的娇蕊吧,它比我更懂你的琴。”
他要么没有听出我话里揶揄的味道,要么就是故作不知。
“王兄真的没有听出我琴里传出的那种无奈?”他踱了几步,就像在自言自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父亲《兰亭集序》里的句子。“想不到戴兄你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生死都是造化,这也值得长吁短叹的?”
戴安道说我并不真正懂得他的意思,他真正在思考的是一个关于永恒的问题。他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整整三年。
他新近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在永恒面前,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跟蜉蝣差不了多少。
为了向我说明这一点,他举了一个例子,时间就像是一条河流,而永恒则是大海,我们生活在时间这条河里,而大海则在离我们十分遥远的地方(说到这里他指着空气中虚无的某处伸手一点,好像那就是他说到的大海),它包围着我们,但谁也控制不了它,“所以,”他这样总结上面的这番话――
“人永远不能穿过时间的河流到达永恒的大海,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哀。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摆脱蜉蝣的命运,消解掉这种悲哀,那就是成名。”
“成名?”
“是的,成为一个名人,做一个明星,这样当你在世的时候,就有数不清的美女和钱物来追逐你,而当你的肉体生活的时间消失了,在另外的时间里,你的名字还将留在人们的口头上,那也就跟永恒差不多了。”
“想不到这样一个大雪的夜晚,你找我来竟是为了讨论这样一个枯燥的哲学问题。”我跺了跺冻麻了的脚,“我是想睡了。”
屋外响着大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戴安道双眼炯炯发光,脸上一点也没有倦意。“你就不想成名?我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办法,可以使你我一夜之间名扬天下。”
我想到了那些变着法子想出名的朋友,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讥讽的笑,“说来听听。”
“那就是请王兄即刻回去。”
我一听跳了起来。
“什么,要我马上回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天这么暗了,外面还下着大雪吗?”
戴安道走过来,附着我的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然后拍拍我的肩膀。
“王兄,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担保你很快就能出大名。”
我沉默了。我承认他说出的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他附在我耳边说的那几个字更是只有高人才说得出来,我这么做了肯定会让我那帮朋友对我刮目相看。但现在屋外正是大雪纷飞,天又冷又黑,又怎么回去呢?我犹豫起来。
“王兄,我知道这样做这个夜晚你太辛苦,但要成名又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呢?其实这个晚上的你只是乘兴去看一个朋友,然后兴致尽了,你又过朋友家门而不入,连夜回来了,说出去那是何等风雅的事啊,这样风雅的事发生在你王兄身上,发生在这样一个下雪的晚上,又有谁不仰慕呢?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有谁会想到是我们合演的一出戏呢?”
我去叫醒了阿福,说要马上回去。阿福没有听清,他揉着惺忪的眼,说少爷这黑咕隆咚的我们是回哪儿去呀?回家,我大声对他说。
戴安道没有送我,这是我们在书房里就说定了的,雪下得愈加大了,船篷上都有厚厚的积雪。归途中,阿福一路都是嘟嘟嚷嚷的,骂姓戴的不是个东西,他还以为我和戴安道吵了一架才连夜往回赶的。我也懒得跟他说什么。
船滑行在落满了雪的江面上,几乎没有声息。江两边的山影,也无声地向后滑去,这情境就像在梦里一般。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冷,我的身体里面好像燃烧着一团火,这团火烧得我痒痒的,又想唱歌又想大笑几声。我对阿福说:“烧掉的那件布褂子,回去我会给你买件新的。”
到家时天色已显出了鸡蛋清一样的白。昨天城里的那帮朋友来找我,我已经坐船走了,他们就在我家里等着我,几乎玩了一个通宵。
对于我在这样一个雪天的清晨出现,他们都感到了十万分的惊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点从他们张得好大的嘴巴里能够看到。我吹着呼哨,尽量装着没事一般走进去,我边走还边轻快地和他们打招呼。
嵇小康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昨天夜里不是到觉渡山庄,去……去找戴安道了吗?”
“是啊是啊,几十里路呢,怎么一大早就看见王兄回来了?我们哥几个都以为看花眼了呢。”
我努力把脚步迈得从容些,因为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撒谎。好了,我终于说出那句憋了好久的话。这句话戴安道对着我的耳朵说了后,就像某种会膨胀的东西一直留在我的身体里,让我堵得慌。
“我本来就是乘兴而行,到了戴安道的家门口忽然兴致尽了,我就连夜赶了回来。”
说出了这句话,我浑身彻底轻松下来,“好了,这一来一去的可把我累的,我要好好睡一觉了,你们请便吧。”
胖子袁竹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没见戴安道就回来了?”
我想那时候我的脸上一定很无耻。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乘兴而去,兴尽而返,我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呢?”
“王兄请,王兄请。”一夜狂欢之后的他们眼睛又红又肿,然而现在都是那么专注地看着我,他们对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这样地恭敬过。
他们的眼睛告诉了我,因为我做了一件让他们吃惊的了不起的事,我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那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大雪已经停了,无力的阳光照着窗外的积雪,闪着刺眼的冷光。我刚刚翻身坐起,就听见前厅喧喧嚷嚷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我看见我的父亲带了一大群人走了进来。
我父亲的眼里闪动着喜悦的光,我现在看清了,跟在他身后的有胖子袁竹和嵇小康他们,也有谢安、孙绰这些当世名士。“贤侄,贤侄。”“王子猷,王子猷。”他们叫喊着向我的床边涌来,就好像我是一个英雄。唉,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
我就是王子猷。我就是那个在大雪的夜晚跑来跑去的王子猷。欺世盗名之徒王子猷。
许多年后,一个叫刘义庆的把我那个晚上的事写进了一本有趣的书里,那本书叫《世说新语》。
书里写的与我跟父亲和朋友们说的那些没有多大出入。至于那个雪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说,戴安道不说,我相信谁也不会知道。
不知你是不是听说过“雪夜访戴”这句话,说的就是我。是的,这里我的名字消失了,真正出了名的人物是戴安道,自从我在那个大雪的夜晚上了路,我就一步步地走进了他给我安排好的故事里去。是的,这是一个残损的句子,因为它没有主语,主语被省略了。我就是那个被省略了的主语王子猷。
明朝故事
去年冬天,在S城召开的历史学年会上,我认识了年轻的大学教师史浩。他很腼腆,见谁都称老师。但他宣读的论文却让与会者都大吃了一惊。
这篇论文叫《钉进双耳的锥子》。还有一个副题很长:“徐渭和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从我这个学科的规范来看,这几乎算不上一篇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但我不得不承认,小伙子的身上有一种我暗暗喜欢的东西,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的惊人之论比那些四平八稳的陈调滥腔无疑要有趣得多。
我留神听完了他半个多小时的宣读,发现他对徐渭这个明朝伟大的画家和诗人有着极大的偏见(譬如他称徐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又对徐渭的两个妻子潘氏和张氏有着过火的热情(这在一个历史学者的身上出现是多么的不应该)。
现今的学术空气不太好,专门有一些年轻人靠为古人做翻案文章来使自己扬名天下,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太像。史浩个子不高,白脸,额下的一颗小痣上长出的几根胡髭显得格外的黑。应该说说的是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沉淀着,像石头一样沉静的某种东西。
我知道,有着这样的眼睛的人在俗世的某些方面或许是无能的,但他们一般都有着极高的天分,有着不为外界所左右的坚硬的信念。
我准备在会议的间隙跟他接触一下,他有着这样出色的讲故事的才能,索性还是去做一个小说家,我不希望让陈腐的历史学毁掉一个可能是非常优秀的作家。
我乘电梯上十一楼,史浩就住在这一层。他开门见是我,显出了很吃惊的样子。台灯下散乱地摊着一叠文稿,看得出来在我进来之前他在写些什么东西。他飞快地收了起来。
我正猜想他在写些什么,他说:“这是论文的全部,今天会上的发言只是一个三千字的梗概。”我称赞了他是一个用功的好青年,关于这篇论文,我告诉他,本人很想知道有关史料的出处。史浩的眼睛活了,里面有鱼一样的东西在游动。
根据史浩的陈述,有关徐渭的这些史料出自他的一位远祖的笔记。他的这位祖先和徐渭是远亲,曾跟徐渭学过画,也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画家。这些笔记证明了,民间传说中把徐渭描绘成一个促狭鬼和小气精都是事出有据的。
一般都认为,徐渭在晚年因癫狂以双锥刺耳,自残躯体,但――史浩说――笔记的记载并非如此,事实上是徐渭把这两只铁锥分别刺进了他的前妻潘氏和继室张氏的耳中。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伪善者(关于这一点史浩说以后有机会再谈)。
这部叫《不名居丛谈》的笔记在明万历初年就有了扫石山房的刻本,因散布不广很快就湮灭无闻了。民国初年江浙藏书家徐散原曾从书肆购得一部,后徐氏藏书毁于战火,几十年中,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此书。
史浩声称,现在他的手上就有他先祖的这部笔记,不过已经是残页了。他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些残页公诸于众,今天的会上,他只是投石问路的一个试探性举动。说着这些的时候,史浩出神地盯着窗外,就好像他说到的那位远祖在窗外的夜色中闪现。
“历史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我可以指出你语句中不少的漏洞,但我不这样做了,年轻人最要紧的是要学会诚实。”
他在冷笑,“你以为历史是什么?那些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人云亦云的就是历史吗?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历史需要撒谎者、伪造者和性情乖张者的关照?每个人都有神化历史的冲动?”
“如果你还是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话,我提醒你,最好以后还是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
话说得有点剑拔弩张了,这不是我的本意。空气里有着丝丝缕缕的盐的气味,那是我发胀的脚在呼吸。
我拉开窗帘,这个城市的夜色像一幅巨大的壁画挂在窗外。有一团云久久地停在城市上空,它反射着城市的夜光,竟比白天时还要明亮。
“不过,对你那位先祖的故事,我还是十分感兴趣,我相信,凭你的才能,一定能把这个故事讲得非常出色。”
下面就是史浩讲的故事。他在说的时候,空洞的眼光穿过我盯着窗外,就好像他的祖先真的站在窗外的夜色里。
从那部残缺不全的笔记来看,史生――我这样称呼我那位远祖你不介意吧――在他十九岁那年的春天离开了家乡。
在这之前,他已经做了五年乡村画师。史生五岁就能在沙地上画栩栩如生的鸡、狗和其它动物。八岁的时候,邻家的猫抓破了他画着鱼的纸。他画过捉鬼的钟馗、檐下的飞龙、麒麟和门神,在他的家乡,远近十八里都可以看到他的画,这使他很早就有了神童之誉。
在十九岁那年,史生突然发现,他画的东西在墨色未干时就像真的一样,但没过几天,他画的那些吉祥的花卉和动物就神秘地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画过它们似的。他很苦恼,但又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那一年,他为当地一个财主的新宅画壁画。史生画壁画有他的规矩,他要把所有画好的部分用布幔全遮起来,在整个画作完成前,谁也不准看到。
终于到了他的画完成的一天,财主和他的家人早早就赶到了他作画的工厂,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用墨色淋漓的笔添上最后几笔。哗!巨大的布幔掀了开来,可是粉墙上却什么也没有。
财主和他的家人十分气愤,一致认为他是一个浪得虚名的骗子,他们狠狠地给了他一顿羞辱后离开了,只剩下史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堵白墙前发呆。泪水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他喃喃着:“都是过眼云烟,都是过眼云烟。”
史生背上简单的行囊,他要出发去寻找真正的画道。从前,他非常热爱家乡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这里的飞鸟、河流和树木他都十分用心地画过。但现在,这一切再也不会让他激动了,因为,这个小地方只会窒息他绘画的天才。他想到了徐渭,说起来徐渭还是他一个远房的舅父。
那时候,画家徐渭的声望可谓是如日中天,一些巨贾富商不惜花费千金,都以得到他的一幅画为荣。
在少年史生的想象中,徐渭这个名字就代表着画道,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就有一种甜蜜的晕眩。他决心一定要找到徐渭,做徐渭的弟子,如果不成,为这个伟大的画家研墨铺纸也乐意。他相信,徐渭一定会教给一种法子,怎样让画永远不褪色,怎样让画永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顺着那条著名的河流,史生已经走了十几天。南风徐徐,吹得柳絮漫天飞扬,那些落到地下的,都松松软软地抱成一团。他感到自己就像走在一场大雪里。江上的船挂着白帆,南来北往,凭着江风吹来的气味,史生可以辨认出里面装的是茶叶还是糯米。
见到徐渭的心情是那么地迫切,在一个叫吴江的地方,史生用仅有的一点盘缠,买舟南下。船家慢腾腾地摇着橹,他的心早就飞向了徐渭,飞向了那个叫山阴的地方。在史生的想象里,这是一个树木丛生的地方,长年下着雨,空气湿润得可以,没有一只鸟的翅膀是干的。伟大的画家就住在山谷里,或者溪边的一间小屋里,邀白云为友,与林中的小动物们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太阳渐渐地西斜了,一种叫黄昏的东西在天边铺展开来。它仿佛是有重量的,压得那些鸟都敛着翅膀低低地飞,压得人的心里头一沉一沉的。史生站在船头,听着船剖开水路的哗哗声。他发现,整条江以这水路为界,分成了动静分明的两部分。一边是墨绿的静得像正午的猫眼。而另一边,半江的水烈烈地燃烧着,一派彤红。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颜色才能画尽这江南的春色。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只画舫。他眨了眨眼确信这么美丽的船并不是在梦中。史生的船不紧不慢地靠了上去。前面的画舫传出了一阵叮叮冬冬的三弦弹拨声,史生侧耳倾听,一个摇摇曳曳的声音唱将起来,唱的好像就是这春江的风景:“夕鸟几声啊垂滴滴,春空一片啊缀苍苍。”
听着这歌声,史生觉得就好像一阵特别清凉的风吹过了他的脸。当他回味这歌声,又发觉它是酽酽的,如同这暮色下凝脂一般的江水。两船交会,史生看到对面船上红红绿绿罗裙的一角,看到一张梨花般白的女人的脸透过被风吹起的帘露了一下。一会儿,画舫远远地落到了他们的后面,那歌,还在唱,歌声在水波上落下,又弹起,史生的心一阵阵地发怅。
晚上,在运河边上的客栈里住宿,史生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客栈是一幢灰暗的双层木楼,楼前的一片空地堆放着草料和木柴。史生进去时,那些黑暗的小窗正透出昏昏黄黄的灯火来。伙计领着他,走上了吱嘎作响的木楼梯。站在长长的走廊里朝外看,那条河现在变成蓝色的了,夜行的船挑着一两盏灯,无声地划过。
史生去楼下喝了一杯温酒,回上来草草洗了一下正要睡下,白天在江上听过的歌,丝丝缕缕地挤进门来。循着声音,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一个白色的人影正顺着河边向客栈走来。她的裙子非常长,看起来几乎脚不着地在走。
歌声停歇,那女子已站到了门外。她朱唇微启,史生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这位公子,长夜孤旅,难道就没有一个可心的人陪伴吗?”史生的舌头像短了一截,“噢……不不……”那女子扑哧地笑了,黑暗的走廊里像亮起了一缕光,“那又为何忙着赶路,江南烟花地,就没有公子留恋的?”“我是学画的,但我总画不好,画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褪去了,我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大画家,向他学真正的画道。”女人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画家,哪个画家?”“徐渭,徐文长。”
“徐渭,徐渭……”女人念着这个名字,倚着门框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娇弱无力的样子让史生联想到一株被风吹动的柔草。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搀扶,到了半途又缩了回来,他搓着手,羞赧得脸红了大半。
“姑娘,你?”
“我叫梨花。”
“是,梨花姑娘,你怎么啦?”
“你知道这屋子谁住过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在江上卖唱吗?”梨花脸上泪像雨珠子一样淌了下来,“就是那个负心汉啊,他住在这里,听了我七个晚上的小曲,就走了,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就是不肯再来会我一面。”
“你是说,徐渭在这住过?”史生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不信?你听我唱来,月光下你的面容带着忧伤,鸟儿碰动花枝就像将滴的水珠,美人啊,我要隔墙偷窥你的梦……我唱着他写给我的诗等他,都唱了快一年了。”
黑暗把什么都吞没了。现在,窗外的河流也已看不见。一个女子,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情史,这让史生有点感到吃惊。
原来徐渭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安安静静地住在山阴的家里,画画,作诗,原来他扰乱了一个女子的春心又没事一般走得远远的。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还该千辛万苦地去找他,史生心乱了。“梨花姑娘,夜冷雾重,该憩息了。”
“你知道在江上我为什么要掀开帘子看你吗?因为你的身上有那么一种气味,就像他身上的一样,所以我一下就猜中了,你是个画画的。”
“可是我画不好,以后我怕是再也不能画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女人把嘴送到了他耳边,“你在画的时候加进些胭脂、花黄,这样的画一百年也不会褪色。”她握住史生的手,史生几乎要哭了。他脸上的表情让那女子轻轻笑了,“你的画并不缺什么,你只是缺少女人,缺少雨露的滋润。你知道吗?那些风流诗人那些画家,他们从来离不开女人。来吧,让我来帮助你,把我的什么都拿去吧。”
史生一夜都没有睡好,江上的雾气从没有关严实的窗里挤进来,压在被褥上,他的梦境变得像铅一样沉。他看见梨花的脸像月光一样白。她一件件地剥去衣裳,抚摸他身体隐密的部位,让他又兴奋,又感到了羞辱。他在黑暗中醒来,大睁着眼睛,慢慢地辨认出屋子里死气沉沉的桌子、橱、床上的帐钩。
这是他出家门以来第一个听到徐渭的传说的夜晚,而这个夜晚又是和一个女人一起来的。小女子算什么,世上的所有脂粉加起来又算什么,同真正的画道比起来,世俗的享乐不过是春梦一场。史生很兴奋,原来做一回圣人也不难么,美色在眼前不要紧,只要心里头想着别的就行,我拒绝了她,也就是拒绝了世上所有的女人。
在苏州,史生登上了著名的虎丘。在那座看起来有点斜的砖塔下,他认识了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头。那人自称姓唐名寅,住在苏州阊门外三十里的桃花坞,虽出身商家,却不喜生意应酬,只想老死在书画诗章中。史生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在山下小酒肆里,史生告诉他,自己这次出来是找徐渭学画的。徐渭是谁?唐寅乜斜着眼,一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样子,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搭住史生的背,兄弟,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东西最可爱?看史生傻愣愣的样子,他大笑起来,傻瓜,女人呀,有什么比女人更可爱!
酒让他的瘦脸挂上了愚蠢的幸福,他告诉史生,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看上一个大户家的丫环,那丫环年方二八,笑起来能把人的骨头都看酥了去,他卖身为书僮,混进那个大户家去,终于把她弄到了手。说起自己光荣的历史,他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来,来来,兄弟喝。又一杯酒下去,他唱了起来:一千朵的花在我眼前绽放,镜里的我和着春光一同老去,一万场的快乐一千场的醉,我唐某是世上的闲人地上的仙……
酒力泛上来,史生敞着怀,香风抚摸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只风情万般的手。他摇摇晃晃走着,前头是一个斜着肩挑担大白菜的伙计,一个身着青衣戴着黑色小圆帽的矮胖中年人走上去,和那伙计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一起抬着一筐白菜走了,然后那伙计要小圆帽再去抬另一筐白菜,小圆帽却死活也不肯了,伙计看着分在两头的白菜筐子,急得跳脚大骂。史生摇摇头,这醉醺醺的天气,把人都变得怪怪的了。
阊门的太阳悬在头顶,照着林立的酒楼、茶肆、赌场和青楼,桥下的水泛着金子的色泽,哭声、笑声、叫卖声、打嗝放屁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着他,他想那个叫唐寅的老头真没说错,这吴中阊门乃是人间的乐土啊,生活在这乐土的人们像粪蛆一样拥挤而又快乐。
一日黄昏,史生来到了山阴城外。路边的水泊,照着他的乱发像一蓬茅草。路的前头一个又一个的水泊,像铜镜,映着西天的云霞。望着暮色中现出的城堞轮廓,史生面对的仿佛是一个梦中之城。城里人家大多临水,屋前屋后种着乌柏和苦楝,两边的店铺,有人在做木工,空气中散发着木头好闻的香气。
一个耳朵有点背的老仆,把史生带到了一个女人面前,告诉他这就是要找的徐渭夫人,张氏。史生偷眼看去。这从未谋面的远房舅母双颊酡红,好像为蓦然闯入一个陌生男人感到一丝慌乱。知道史生的来意,她说:“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家先生有三年不在家了,他去做幕僚了。”史生急忙问:“去哪里?”“很远,听说是去了海边,跟一个姓胡的大帅。”史生正想告辞,妇人叫住了他,“今日已晚,你又何苦急着赶路,还是吃点东西,先住上一宿吧。”
老仆领着史生吃过饭,上了楼,史生推开窗,夜色中灰灰的屋脊像是烟波中的大鱼。窗外正对着一堵老墙,墙上是腐败的藤蔓。他听到好像有什么在唱歌,侧耳细辨,是风穿过山墙上的瓦缝发出的声音。
半夜,一片晃动的烛光惊醒了史生,那光慢慢地移近,门外响起了衣裙磨擦的??声,“谁?”史生翻身坐起,妇人秉着一支摇曳不定的烛,轻盈地飘了进来,“是我,”她把烛台放在桌上,“你千里而来,先生又不在家,妾身这里有他一幅画,不知你是否有兴趣看看?”史生拨亮烛芯,看妇人把画轴一点点摊开,那是一幅雪竹图,他凝神看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不由惊叹,“好画!”
“我怎么看不出这画好在哪里?”
“画即心声,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啊,”史生激动了,“你用心看着这画,就会听出两种声音,这声音从纸里、从运笔的空白处传出来,一种是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像一只猫蹑足在你的窗外走过,还有一种是竹叶和竹叶碰击发出的声音,像蚕咬桑叶一般,又像是情人拥抱衣襟相擦发出的沙沙声。噫,一个人的心如果不是冷寂得像空谷一般,又怎能画出如此雪竹!”
烛光下,妇人的青丝拂着史生的脸,她似乎不胜画中透出的寒意,一把抱住了史生,“夫人,你?”她倒在史生的身上,像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画……要是喜欢你就拿去吧。”她轻轻抖动着,让史生感到抱着的是一只受伤的鸟。终于,她没有关住忍了好久的哭声,“我,我哪是他的夫人啊,我比一个妓女都不如。”
现在,妇人张氏的整个身子都落在了史生身上。由于寒冷,她还在轻轻颤抖。她的手臂搂着史生的头颈,史生的脸碰到了她的泪水,史生感到自己的脸颊一边是冷的,一边火烫火烫。
他的心里涌上了一种十分陌生的东西,一浪又一浪,他不由得用力抱紧了那团缠绕着的躯体。这躯体由于他的用力,慢慢地酥软了。妇人似乎变小了,而史生感到自己变得从未有过的强大。事毕,妇人伏在他的胸前娇声说:“你真好,你实在太好了。”
史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自己刚才的行径感到十分地厌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忘了这次出来是干什么的吗?他暗暗地责问自己。他一把推开妇人,走到窗前,屋外,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雨打在山墙和草垛上悄无声息。妇人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声说:“别去找他了,好吗?”史生说:“不,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跟他学真正的画道。”
妇人更紧地贴住了他,“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屋子。”史生不说什么,屋里响起了妇人的抽泣,“你去吧,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史生奇怪地问。
“因为你说的那个大画家,他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
“夫人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
“不要叫我什么夫人,我只是他的继室,”妇人哭得更伤心了,“他的夫人潘氏早就被他害死了,他害死了她,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又假装怀念她。我真傻,居然会听信他的甜言蜜语嫁给他,三年了,他寻花问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你知道他在朋友面前怎样说我吗?他称我恶侣、雌婆,再这样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也要被他害死。”
天已大亮,雨也已经止歇,张氏带着老仆送史生出城上了向东的大道。此时,他们头顶的云却像被一双巨手推着似的,飞一般向西急驰,仿佛要把他们这一夜的记忆全部带走。路边横出的柳枝碰落了张氏头上的银钗,张氏俯身捡起,她脸上已变了颜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