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昭义节度使李筠接旨到达京城开封的几天后,赵匡胤带着几个侍卫近臣来到开封城旧封丘门的门口视察。
旧封丘门位于开封城内城北城的东侧。这个城门之所以叫旧封丘门,是因为它在唐代便建成了。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节度使李勉增建汴州城,汴州也就是开封。最初,汴州城叫做阚城,也叫坚城,该城池周围长度二十二里,东有二门,北边那个叫旧曹门,南边那个叫丽景门;南城有三门,自西向东依次为崇明门、朱雀门、保康门;西城有二门,自南向北依次为宜秋门、阊阖门;北城自西向东有三门,依次是金水门、景龙门、旧封丘门。
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定都汴州城,汴州城这座古老的城池久经风雨,多有损坏。周世宗显德二年,雄才大略、不甘平凡的世宗下诏建设新城。新城建在旧城的外围,又叫外城。建成的新城,周围长度五十里一百六十步,是当时中原地区最大的城池之一。新城东有二门,自北向南依次是金辉门、新宋门;南面有三门,自东向西依次是宣化门、南熏门、广利门;西面也有三个城门,自南向北依次是新郑门、万胜门、固子门;北面有四个城门,自西向东依次是卫州门、旧酸枣门、新封丘门、陈桥门。
从开封城外进入新封丘门后,沿着新封丘门大街一直往南,便是旧封丘门。旧封丘门是开封内城东北角重要的门户。
不论是旧城城门,还是新城城门,在开封居民的眼中,如今都已经是身边熟悉的事物了。时间静静流过,用不了几年时间,人们便会对那些曾经以新面貌出现的事物熟视无睹。于是,听任它们在岁月中沉默、老去、消亡。它们即便在今后的岁月中再出现一些变化,一般也不易被察觉到。因为,人们往往会以为,它们早已经存在,它们就是那样了,它们就该是那样,不会再变化了。其实,它们一直在变,只不过在忙忙碌碌、喧嚣嘈杂的红尘中,被忽视了。
其实,在很多时候,人对人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些不会言语、不会呼喊的城门,都经历了或长或短的风雨的洗礼,有的甚至经历了刀枪的砍刺,经历了烈火的烧灼;所以,各自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城墙坑坑洼洼,有的垛口面裂角缺,有的砖砌的城墙覆盖着青绿色的苔藓,有的土筑的墙面暴露出风雨侵蚀后留下的沟壑和洞罅。不过,无论它们怎么被忽视,怎么被摧残,它们都袒露着自己的躯体,淡然地仰着头,安详地静静耸立着,蕴含着在岁月中沉淀的无尽哀愁,却又显得无忧无虑。每当阳光照射着它们的躯体与面容时,它们甚至还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和无由的喜悦。
自陈桥兵变登基后,赵匡胤一方面致力于稳定朝政,一方面积极备战,以防各地节度使可能发生的叛乱和北部契丹的入侵。因此,视察开封各处城门的修缮和防备成了他日常必做的一项工作。
旧封丘门内,是杨楼街。杨楼街往南,便是马街、马行街、东华门街、皇建院街等繁华的街市。在这些街市上,密布着各种小食店、绸缎铺,还有几处妓院和瓦子,平日里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旧封丘门不仅是进入开封内城的重要门户,而且与内城的繁华街市相通,每日交通自然非常繁忙。这日, 赵匡胤选择旧封丘门作为重要的视察对象,绝非心血来潮。
旧封丘门的城门,是用砖砌筑的,城门上设有城台,城台修设了垛口,如果有敌人入侵,凭借该城楼坚固的墙体和垛口,城内的驻兵足可以抵挡一阵。城台上的城楼算不上高大,只有一层,面开三间,四根巨大的立柱支撑着单檐歇山式的屋顶,屋顶覆着筒瓦。如今,筒瓦上长满了灰黄色的、浅绿色的、深绿色的、暗褐色的各种杂草,它们或长或短,或疏或密,在那单檐歇山式的屋顶落脚生根,成为这个古旧城楼不可或缺的伴侣。而这座简朴庄重的城楼,仿佛经历沧桑的老人,默默地伫立着,不动声色地瞧着红尘的喧嚣。
这天辰时,在旧封丘门冲着城内的圭形城门门洞的附近,有一个卖艺的正在表演,穿着各色衣服的路人围了一圈看热闹,挡住了赵匡胤一行前行的道路。
矮小敦实的李处耘见前面乱哄哄的人群挡住了道路,立刻黑了脸,在黑色大马的马背上扭头看了赵匡胤一眼,粗壮的身体微微一晃,手中马鞭往人群一扬,粗声大喝:“喝,喝,都让开来咯!”
赵匡胤见李处耘想上前去喝开人群,在马背上微微一举手,示意他休要动粗,同时沉声道:“老百姓讨个生计,不用为难他们。我们下马走一段就行。”这时,赵匡胤看到那群看热闹的人群外围,一个从大腿中段齐齐断了两腿的男人,正用双手撑着地面,半匍匐着趴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已经剩下半截的身子,里外套了不知几层脏乎乎油腻腻的破布衣,他正麻木地冲走过来看卖艺的人和从热闹人群中离去的人磕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随着头的一起一落,如同风中摇摆不定的一丛乱草。这个没了双腿的断腿乞丐,匍匐在看卖艺的人群的外围,希望能够沾点光,多得到几枚赖以维持生计的铜钱。看到这情景,赵匡胤感到心头绞痛起来,不禁惭愧地避开了那断腿乞丐的无神目光。
那可怜的人,他是怎么失去双腿的呢?是生来如此,还是战乱中所致?是啊!有时我们对牛、对马,比对人还客气。一个卑微的人,因为他们无法在出生时选择有钱有势的父母,他们也许一生都要在街头流浪,像狗一样讨生活,像老鼠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谋生。我在马上打天下,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些可怜人的生活的细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与世隔绝啊!但是,这些看热闹的,这些在纷纷扰扰的闹市艰难谋生的人,也许早已经看惯了那些可怕景象,早已经看惯了那些比他们更加悲惨的人,早已经看惯了那些卑微得无法言说的人。冷漠啊!冷漠!我决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我究竟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悲惨人的命运呢?我究竟能改变多少呢?五代的连年战争在我大宋国土上留下了溃疡烂疮。要做的事太多了!
好吧,好吧!如果恶与黑暗永难绝灭,那就让我带着心底的光与希望,奉陪它到底!
不,不,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何曾比别人高明多少啊?我的内心,不也是常常被冷漠占据了吗?难道我拯救了那些悲惨的流浪者吗?我甚至没有保护好我的亲人啊。好吧,好吧!那就让我带着我的罪,去同恶与黑暗战斗吧。好吧!如果注定要在黑暗中战斗,那就让我与黑暗战斗到底吧!
一连串的想法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他慢慢勒紧缰绳,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每次下马之前,他都喜欢这样拍拍它,仿佛是与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在做完这个习惯性动作之后,赵匡胤左脚在马镫上一用力,身子往前微微一俯,跟着迅速一扭腰,已然腾身下马。在落地的一瞬间,他感到腰背微微一痛,估计是某处肌肉有些拉伤了,不禁暗暗骂了一句:“见鬼!估计是近来在马背上的时间少了,竟然连下马也能拉伤!”
自上而下的表率作用往往比大话、口号要有效得多。既然皇帝率先下马步行了,大臣与侍卫们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处耘,你去给那断腿乞丐送些铜钱!”赵匡胤对李处耘说道。
李处耘瞪大眼睛,犹豫了一下,道:“是!”说着,离开了队列,往那乞丐处走去。
赵匡胤则自己牵着马缰绳,慢慢往前走去。此时,他的侍从们也都已经纷纷下了马,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过人群。
经过人群时,赵匡胤好奇地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见当中一个瘦子舞剑如风,剑风嗖嗖,剑影飘忽,一看便知剑术造诣不浅。舞剑人的目光与赵匡胤接触了一下,随即移开。赵匡胤也不在意,报之以微微一笑。
那舞剑人的旁边,蹲着一个年轻人,有些驼背,弯着腰,拿着一个铜盘子,正微微低头,谦卑地接着观者扔来的铜钱。在赵匡胤看舞剑人的那一刻,那个微微驼背的年轻人用阴毒的眼光瞥了赵匡胤一眼,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不过,赵匡胤并没有注意到热闹人群中的那个年轻人,更没有留意到那蕴藏着仇恨的阴毒目光。他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应对更为棘手的事情。
那驼背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陈桥兵变中被害的后周侍卫亲军马步军副指挥使韩通之子韩敏信。而那个舞剑的瘦子,则是侥幸从杀戮中逃脱的韩通的门客陈骏。原来,韩敏信此前为报父仇,潜出开封,到潞州怂恿李筠叛宋,随后回到京城,便与陈骏会合。两人商量很久,寻找各种时机观察赵匡胤的行动,希望能够等到机会展开刺杀行动。
韩敏信在汴河边游荡了多日,从沿河的居民口中探听到新皇帝常常视察汴河疏通工程。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愚蠢的居民竟然对新皇帝给予很高的评价。他心里暗暗想,这个新皇帝还真能演戏,假惺惺装仁义装爱民,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个新皇帝肯定会露出他丑恶的嘴脸。这个新皇帝杀了自己好心肠的父亲,他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他在睡梦中,不知将新皇帝诅咒了多少遍。
汴河两岸,悄悄从枝头生出的绿柳叶,并没有在韩敏信冰冷的心中唤起丝毫的暖意。几日前,他在汴河边的一艘小船上仔细观察了新皇帝的行动,但苦思数日,也没有想出刺杀新皇帝的好办法。他很清楚,刺杀这个新皇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怎样,人总得先活着。经过前番的遇险,再去大相国寺卖字画是不行了,为了谋生,也为了等待机会,韩敏信便想出了让陈骏卖艺、自己帮着收钱的办法。
当赵匡胤从距他十余步远的地方经过时,韩敏信发现自己的心紧紧地缩了起来,他不禁暗暗后悔。没有想到杀父仇人竟然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如果此时能有一把弓弩、一支带毒的利箭就好了!可是,他随即又想到,即便给自己一张弓,自己肯定也不会射,更别说一箭射杀仇人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突然之间又思念起死去的父亲。“父亲,你曾经要我学射箭学用弩,可是我执意不学。为此我与你争吵,与你耍性子。那时,我就是讨厌你,你想将我训练成让你自己满意的儿子。可是,我讨厌打打杀杀啊,我不想学射箭,不想学用弩,不想学杀人!不过,父亲啊,现在我知道,你是对的。在这乱世,不是你杀了别人,就是别人杀了你!父亲啊,我终究不能成为你希望的儿子!”他恨恨地想着,在黑暗的仇恨情绪中,又夹杂着对死去父亲的歉意以及桀骜不驯的抵触心理。他曾几次想站起身冲到仇人面前,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去送死!我没有荆轲的武艺,也没有荆轲刺秦的障眼法,这样冲上去等于送死!忍耐!忍耐!他将阴森的眼光投射在脚尖前那块灰色的土地上,看到几只蚂蚁前呼后拥,正执着地搬运着一小块食物的残渣。那块残渣黑乎乎的,油腻腻的,不知是肉,是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紧紧咬着牙,将头垂得更低了。
此刻的赵匡胤,于不经意间在自己仇人的眼皮下慢慢走过,并没有意识到藏在自己身边的杀机,并没有意识到死神的幽灵一度蹲伏在他的身旁。
赵匡胤也同样没有意识到,除了潜在的叛乱与可能遭遇的暗杀之外,在这个新近建立的王朝里,还正酝酿着一个更加可怕的阴谋,它比公开的叛乱更隐秘,更防不胜防。
赵匡胤带着几位大臣视察了旧封丘城门的秩序后,沿城门一侧的台阶登上城楼。赵匡胤往城墙的垛口走去。他走到一个垛口前,站住了,伸出两只手扶着垛口的两侧,远远往北面看去。天空很晴朗,他可以看到不远的北方,新封丘门更加高大巍峨的城楼高高伫立,在蓝色的天空中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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