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中文,一样玩得起
香港人笔下的中文,娱乐性与喜剧感也许不及他们写的英文,但触目惊心的程度则犹有过之。最讽刺的,是港式中文有时比港式英文更合文法─英文的文法!比方说,我们经常读到“慢慢地走”、“静静地躺着”和“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这个“地”字分明就是英文之中、加在形容词后面的字尾﹙suffix﹚─“ly的中文同义字或对应词﹙equivalent﹚。其实中文的许多叠字,例如“缓缓”、“渐渐”、“徐徐”、“淡淡”和“悠悠”,本身已经是副词,又何须加个“地”字去从中作梗、画蛇添足?
香港盛产西洋化中文
还有那个经常在你耳边响起的“们”字。在香港人心里那本字典之中,“们”这个字等于英文之中的第十九个字母、构成名词复数的那个“s”。于是“观众们”、“朋友们”、“学生们”、“老师们”和“选民们”之声,不绝于耳。你除了可以说句“阿们!”之外,
还可怎样?
当下港式中文最大的危机,是恶性西化得愈来愈似翻译体,还要是恶劣的翻译体。早已有人说过现代中文“无性不欢”─严重性、艺术性、思想性、可行性、敏感性……仿佛什么复杂艰涩的概念,给它加了个“性”字,便会马上变得明辨可懂。港式中文之中,有太多令人头昏心烦的字眼,例如“被”。即使你绝少读报和看杂志,只要留心听电视和广播,就会发现“被”这个字无处不在。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中文的被动语态是无须赘言的。“钱花光了”谁都明白,偏要写成“钱被花光了”,贻笑大方。在这方面,内地
人比香港人机灵,他们发明了“被自杀”这句流行语,将“被”这只咬得动词痒痒难受的跳蚤,放入睁大眼睛说瞎话的腐败官员的衣裤,令他们丑态百出。
香港人的中文,愈来愈不像中国话,甚至不象话。香港政府不但未能拨乱反正,反而成为这种不中不英、非驴非马的“译文体”之领头羊,以一种“语文的无政府主义”来淹没中文的优美。所谓“语文的无政府主义”,就是“只要我喜欢,怎么写都可以”。随便举个例,香港民政事务局发出的《香港应否申办2023年亚洲运动会?》咨询文件﹙其实是立场书﹚,就是显例。
政府公文反映的文化自卑
香港文件往往以中文先行,英文殿后,这当然是一种九七之后的“政治正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中文是英文的翻译。第一句“主办2009年东亚运动会给香港人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分明是英文“The hosting of the East Asian Games was a unique
experience for Hong Kong’s athletes, for the games organizers and for the community as a whole”的劣译。如果改为“香港主办2009年东亚运动会,获益良多”,就会像中国话得多。
这份由真翻译体写成的假咨询文件,毛病当然不止这个。顿号当逗号用;分不清“不同”与“多个”、“巩固”与“建立”的分别;消化不良的字句;生涩含混的文理;以及气急败坏、毫无节奏感的语气,都是翻译体随处可见的毛病。这类写作建基于一种英文与中文的从属,甚至主仆关系,完全反映了作者的文化自卑感。所以我常常说,要了解香港人的殖民历史和殖民情结,以及他们对其殖民统治者的依依不舍,又何须看天星和皇后码头,只要读一读政府的公文马上就一目了然。
从这一点可见,英国撤出香港多年,香港早已晋身为后殖民社会,却仍然无法摆脱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英国统治香港150年,不仅制定了为世人称许的自由经济体系和法治制度,还成功建立了一套牢不可破的文化价值等级体系。在这个等级体系内占据最高层的是英文—英文重要,因为它是殖民统治者的语言。作为一种施展权力、实施控制和彰显精英身份的工具,英文在英国管治下的香港根本无可取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香港的学生家长千方百计要让孩子读英文中学,校长和办学团体挖空心思要保住英文中学的地位,都可视之为帝国主义产生的“文化后果”。英文跃升为“超级语言”﹙super language﹚,甚至是语言中的王者﹙king of languages﹚,这不再是殖民者的幻想,而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传统智慧,甚至不辩自明的常识。
要学好中文,首先要扬弃“重英轻中”的殖民统治子民心态。英文落在王尔德、马克?吐温和莎士比亚等“表演艺术家”手上,光芒四射,颠倒众生;曹雪芹、张爱玲、余光中、钱锺书和林语堂等笔下的中文,又何尝不是每一寸都是活的表演语言﹙performing language﹚?英文好玩,但中文一样玩得起。
将英文“洋为中用”
我从小读洋书长大的,到今日,英文书和英文杂志仍然是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中文读物─不管是报章、杂志还是书籍─只是我正餐以外的杂粮和零食。是故我的写作有时难免西化,提起笔杆,不知不觉就“作为”(As…)一番或者“一种”(A…)起来。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一方面固然要提高警觉,不要让自己的写作和创作沦为那些生硬、拙劣,甚至不通的翻译体;另一方面也要努力悟出如何因势导势,借力使力,以英文特有的敏锐,去磨砺中文某些被惯性思维麻木了的触觉,真正做到“洋为中用”。
举个例,很多人以为,用“作为”来表达英文“As”的意思不对,一定要用“身为”。其实未必。“身为”强调实质和本来的“身份”;而“作为”所指的,却是复杂、暧昧、靠不住和滑不溜手得多的“角色”。所以,如果要言明角色的冲突,那么“作为”便会比“身为”更切中要害。比方说,妻子犯法被查,做律师的丈夫心急如焚,对她说:“As your lawyer, I cannot ask you to lie. As your husband, I cannot ask you not to.”用中文表达同样意思,写成“身为你的律师,我不能叫你说谎。身为你的丈夫,我不能不叫你说谎”当然可以,但总不及“作为你的律师,我不能叫你说谎。作为你的丈夫,我不能不叫你说谎”那般,将丈夫的两难表达得传神生动。早前写了篇文章,论及三位西九方案设计师的双重角色,编辑起的标题是《作为推销员的建筑师》,我觉得挺好的,如果改为《身为推销员的建筑师》,意思便会马上变得含混起来。
写中文难,因为不像写英文那样,有凶巴巴、咄咄逼人的法则可循。不管你的英文写得多好,也是要带着镣铐跳舞:就算有时给你逃得了惯用法﹙usage﹚这个和尚,到最后肯定也没能逃掉文法﹙grammar﹚这座大庙。一如西方的绘画竭力要掌握空间,英文竭力要掌握的是时间。相比之下,中文似乎潇洒而又任性、天真而又自在,并不刻意要掌握英文强调的现实、逻辑和因果关系。可是写中文,如果只是本着“潇洒而又任性、天真而又自在”的态度而为,定会章法大乱,写出“满纸荒唐言”,令读者看到“一把辛酸泪”。这就是中文写作之苦─解放了的奴隶得到了自由,但永远摆脱不了摸着石头过河的迷茫和战战兢兢。
“悟”出中文人人能玩之道
学中文对我来说,是一个悟道的过程。或许因为中国是一个抒情诗﹙lyric﹚而非史诗﹙epic﹚或叙事诗﹙narrative﹚的传统,我们最伟大、最睿智的美学家和哲学家主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推崇未封﹙分辨、分析﹚前的境界﹙庄子﹚,要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又认为诗应该“不涉理路”﹙严羽﹚。对于什么是好文章、为什么是好文章,中国的传统批评不曾有过洋洋洒洒、娓娓万言的实用说明,评论家怕的是“封始则道亡”。我们的批评仅提供一些美学上﹙或在创作上反映出来的美学﹚的态度与观点,只求画龙点睛、点到即止。“惟陈言之务去”,是散文大家韩愈的主张,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一套别人可以依循的修辞法可以与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政治与英语》﹙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或者斯托克教授﹙William Strunk﹚的《风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相提并论。难怪在今日的中文写作界,有韩愈之风者寥寥无几,但在英语世界,以斯托克倡议的简约、克己风格写作的,却比比皆是。
既然中文没有一锤定音、权威性的文法和用法可供依循,那么要学好中文,我们便要有小和尚的悟性,去领略禅师﹙第一流作家﹚的机锋。写好中文的不二法门,不是去啃最难啃的写作理论,而是把自己沉浸在中文的体验之中,让最优秀的作家做你的中文老师。这些老师不是补习班的“最强名师”或者“十优状元名师”,他们不会帮你预测考试题目,也不会教你中文写作的“必杀技”。他们传授的写作之道,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他们不会论及写作的理论,也不会提供写作问题的答案,只会透过实践,如火光一闪般使你瞥见中文写作的风姿绰约、秀美华丽。这本书要做的,就是将我阅读经验中那些“如火光一闪”的时刻剪辑起来,令读者对“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的中文写作多一层了悟。古人说妙不可言,我却认为可言更妙。
好莱坞电影《教父》中一句经典对白:“要亲近你的朋友,更要亲近你的敌人”﹙Keep your friends close and your enemies closer﹚,也是我学习中文的方法。我坚信,要读你欣赏的作者,从他们的写作学会“该做什么”﹙what to do﹚;也要读你不甚欣赏的作者,从他们的写作学会“不该做什么”﹙what not to do﹚。故此,本书也收录了我对董桥、白先勇、亦舒,以及香港填词人写作的“批评性阅读”﹙critical reading﹚。用普通人听得懂的话来说,即是从鸡蛋里挑骨头,或曰报忧不报喜。
写作的神奇,其实很难说得清楚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中文的幽深处,自然有烟有雾。《中文玩家》尝试拨开烟雾,帮读者打开写作的境界之门。当然,你还需跨过门坎,才可领会个中的奥妙。